第 117 章
北洛從昏沉中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靠著青玉祭壇睡著了。大概是元神離體對身體消耗太大,這一覺竟睡過了大半天,天邊日頭已然西斜。他扶著祭壇緩緩站起,心口依舊狂跳不已,想到剛才所做的噩夢,白皙的額頭不禁冷汗頻出。 他夢見了魔域大軍攻陷天鹿城的場景,光明野也變成了一片焦土,狀況之慘烈比幾年前的天鹿城陷落還要可怕十倍。 “呼……怎會做這樣的夢,真是太不吉利了?!北甭宀豢斓刈匝宰哉Z,用力晃了晃腦袋,想把這股陰霾甩出去。不過這夢境同時也提醒了他,自己離開了這么久,不知天鹿城現(xiàn)況如何,夢境是否已經(jīng)解開,如今身體既然復(fù)原,還是盡快趕回去確認(rèn)為好。可是一念及回到魔域或人界,另一樁憂慮卻又立馬浮現(xiàn)在心頭。 之前他的魂魄被始祖魔和天魔包圍,只道自己這次恐難脫身,想不到蚩尤竟沒有難為他,只是以近來魔域內(nèi)空間亂流頻發(fā)為由,問了他一些血涂陣和古厝回廊的事情,半點不提自己一行前來的目的,對巫炤的下落也未詳細(xì)追問。北洛警惕應(yīng)答,惟恐說錯了話會對巫炤和辟邪族造成不利,同時也在小心試探對方為何能自由在人界活動。蚩尤顯然看透了他的心思,微笑解釋是由于西陵內(nèi)本就有魔域通道的出入口,而現(xiàn)在四周殘存的人界清氣早被侵蝕得半點不剩,即使沒有天星盡搖的力量,高等魔族破壁前來也不是難事,但只限于在西陵的地界活動。北洛聽完不禁暗中松了口氣,這至少說明他們暫時還無法侵?jǐn)_人界的其他地方,只是不知這種情況還能維持多久,隨即又想到魔帝出山這么大的事情,天鹿城那邊不可能沒有反應(yīng),以辟邪族目前的實力,跟始祖魔沖突必定兇多吉少。對于他焦心的問題,對方卻并未直接回答,只說一切尚在轉(zhuǎn)圜之中,最終結(jié)果如何,還要看巫炤和自己這位辟邪王最終的選擇,之后便客客氣氣卻不容絲毫反抗地將他的魂魄“趕”出了西陵。 北洛結(jié)束回想,閉上眼睛長吁了口氣,臉上是深深的憂慮。這次的相遇喚回了一些他殘存在靈魂深處的遠(yuǎn)古記憶。雖然身為劍靈時他的思維大多處于懵懂不清的狀態(tài),但偶爾也會有清醒記事的時刻。在他眼中,那時的蚩尤還殘留著一絲人族的柔軟,雖然殘忍好戰(zhàn),對敵人毫不容情,但對身邊的老弟兄卻頗為護短,喜怒無常間還可窺視到內(nèi)心的情感波動??扇缃褚灰姡У鄣膽B(tài)度雖然溫和,言辭背后卻像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的身上并沒有一絲殺氣,但舉手投足間卻散發(fā)出讓人摸不透的冰冷。 北洛下意識攥緊拳頭。王辟邪向來無所畏懼,可這一次他卻真的怕了。正因為什么都看不透摸不出,所以才讓人害怕。他完全猜不出蚩尤心里在想什么,對巫炤重建西陵的目的又知道了多少,更不清楚他現(xiàn)在對這個舊日弟兄的態(tài)度如何。魔域是以力為尊的殺戮世界,安邑對背離者的處置更是殘酷無比,如果有一天,魔帝要帶領(lǐng)其余始祖魔對巫炤下手,他們要如何應(yīng)對?自己又能有什么辦法護住愛人周全? 他帶著重重心事潛水回到兩人的營地,一邊皺眉思索一邊慢慢向樹那邊走去,快到時卻見巫炤坐在花床邊剛穿好衣服,正遍尋自己不獲而面露迷惑。 鬼師披散的長發(fā)略顯干枯散亂。他的雙目緊閉,皮膚也蒼白得有些透明,身上那些覺醒后出現(xiàn)的魔紋幾乎已淡得看不出來。 他竟然睡了一整天才蘇醒,難怪方才不見對方來尋人,否則按巫炤平日對自己的緊張,兩人分開了大半天,他早就急著到處找了。北洛心里一陣疼痛,自己已很久沒有見過巫炤使用靈視的模樣了,如今卻必須回到做人時積聚力量的狀態(tài),可見對方的虛弱程度已超過他的想像。以這樣的身體狀況,恢復(fù)到從前還不知要多少時日,現(xiàn)在出去面對那些魔頭根本毫無生還可能。 巫炤在附近沒找到人,起身向水潭這邊走來。北洛正要過去招呼,轉(zhuǎn)念卻又停下了。他要趁他過來之前盡量先平靜自己的情緒,不能讓虛弱的他再添煩惱了。 他看著他緩緩接近的身影,鼻子不自覺感到一陣酸楚,眼中漸漸充斥了濕潤。不知為什么,北洛忽然感到一陣惶然。他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場景、再也看不到這個身影時該怎么辦?他不知道怎么會升起這個念頭,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敢去細(xì)想這件事。只要腦海中稍微涉獵到一點,渾身上下就會陷入透骨的寒冷,那是他已經(jīng)忘卻了好多年的陰影,那種幼年時在山洞中因無助而產(chǎn)生的恐懼感。他終于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徹底離不開這個人了,他是如此地依賴并且深愛對方,就像巫炤對他無處不在的獨占欲一樣?;蛟S正是因為太在乎和太害怕失去,連一分一秒都不想分開,才會時時刻刻更擔(dān)憂別離。 北洛忽然很想放縱一次,他想沖過去撲到那人的懷里,緊緊抱著他放肆地流淚,把心底所有的擔(dān)憂一口氣全部哭出來,但自尊和驕傲還是讓他硬生生地壓下了沖動,一動不動地等對面的人走過來。 巫炤走得極其緩慢。他的身體似乎變得異常沉重,總是微低著頭,每挪出一步后總要停頓一瞬再跟上下一步,不復(fù)往日優(yōu)雅有力的姿態(tài)。樹下距離灌木叢并不遠(yuǎn),他卻半天挨不到終點。北洛等得急切,準(zhǔn)備過去半路迎住他,誰知剛走出兩步,身體卻忽然僵立在當(dāng)場,呆呆地看著那人古怪的步伐,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巫炤的模樣……不太對勁!他走得太過小心,仿佛需要時刻確認(rèn)平安之后才能前進,就好像…… 北洛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一個可怕至極的念頭自心頭升起,仿佛一桶冰水猛地自頭頂澆下,連嘴唇都在微微發(fā)抖。 巫炤終于來到了水潭附近,冷不防一下子撞到一個人身上。他本能地繃起渾身肌rou,隨即發(fā)現(xiàn)對方正是他找尋的愛人,神經(jīng)又立刻松懈下來,溫柔地問道:“你跑去哪里了?也不與我說一聲。” 北洛一言不發(fā)。巫炤執(zhí)起他的雙手,驚覺溫度竟然低得嚇人,不禁皺眉道:“怎么回事,身體不舒服么?” “我沒事。”北洛簡單回答,他的聲音有些異樣,尾音微微發(fā)顫,仿佛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巫炤顯然不信:“若是遇見了什么異常,不要瞞我。”說著伸手撫摸對方的臉頰,掌心卻是一片濕冷,不由得吃了一驚:“究竟出了什么事?” 北洛握住那只手,輕輕閉上眼睛。他再也忍耐不住,兩行清淚撲簌簌從臉上滾落。 鬼師仍然在不停詢問同一個問題,卻一直得不到回答。因為他沒有注意到北洛在出聲之前,其實就已經(jīng)站在他身邊好一段時間了;他也沒有察覺愛人在接近他時故意隱藏了周身的氣息,他更沒有發(fā)現(xiàn)北洛在說出那句話之前肌rou痛苦扭曲的臉,以及緩緩在他眼前放下的右手。 “巫炤,我已經(jīng)徹底復(fù)原了?!边^了半晌,北洛終于再次開口,說的話卻十分古怪,“你開心嗎?” 鬼師大惑不解,一時弄不清他的心思,只能順勢溫聲道:“你是怎么了,盡說些怪話。這世上還能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平安更讓我高興呢?” “那你為什么不睜眼看我?”北洛的聲音干澀,他慢慢摟住對方,將額頭輕輕貼上去,“你不想親眼看到真正的我嗎?” 巫炤的手一僵,下意識側(cè)過臉,生平第一次躲開對方的親近。 “我……現(xiàn)在有些不便……”他低聲解釋,鎮(zhèn)靜的表象下慌亂一閃而過,“先前為你重塑rou身,力量耗費太巨,等過些時日……” “可是我想看你的眼睛,我喜歡它的紅色?!北甭搴敛焕頃恼f辭,指尖撫過他的眉間,“這里并無外敵,你不需要急著積蓄力量?!?/br> “北洛,你不要太過任性,明知道現(xiàn)在……” “你為什么不看我?!我要你睜開眼睛看著我!”北洛忽然失態(tài)地喊出聲,“就是現(xiàn)在,就在這里!” 他的吼聲嘶啞,甚至由于恐懼而破了音。即使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那個殘酷的可能,他也還是抱著最后一絲僥幸不肯死心、不愿承認(rèn)。無助的青年渾身發(fā)顫,模糊的淚眼中甚至帶了哀求,仿佛抓住救命的浮木一樣緊緊抓住愛人的肩膀。 他希望他用事實向他證明,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巫炤再也無處逃避,他輕嘆一聲,終是轉(zhuǎn)過了臉,緩緩將眼睛張開一線。 那是一雙失去了瞳孔與生氣的眼睛,再無半點明亮的金紅,只余下慘切的白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