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在密談之際，殿外傳來了輕巧的腳步聲，行走得甚是緩慢。北洛當即閉住嘴，和姬軒轅拉開距離，過了一會兒巫炤便推門走了進來。他停步感知了一下，隨即問道：“是他來了？”

    北洛不置可否，迎上去說道：“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是不是遇見什么麻煩了？先去內室歇一會兒吧，我弄些靈氣濃郁的飲食給你吃?！?/br>
    巫炤掩去臉上的倦色，搖了搖頭：“無事，只是兩處陣基被魔氣侵染得太厲害，要清洗后才能重建新的，所以耽誤了些時間?！彼f到這里忍不住哼了一聲：“還不是因為某個無能昏聵之輩，連卦畫的順序都全然弄反了，整個陣基錯漏百出，脆弱得跟紙糊差不多?！?/br>
    北洛還未說話，姬軒轅已在身后不服氣地說道：“堂堂鬼師竟出此無稽之談，天鹿城大陣乃以歸藏為實，行先天卦序，里應外合無懈可擊，再加上辟邪聚金氣置兌位，我何錯之有？當初只是時日緊迫，我未能將草圖完成才導致陣法細節(jié)有缺，你怎能以點蓋面，竟說是根基錯漏?！?/br>
    巫炤一聲冷笑：“所以我說你學藝不精還喜賣弄。當年在巫之堂，恩師真是白費一番心血教誨了。伏羲八卦以乾位開端，這歸藏易卻是以坤卦為首，每一像皆以氣為主，正所謂地氣為藏方生金殺，再以火氣助長才能得勢，你的構架卻偏偏反其道而行，此陣豈能長久？”

    “分明是你自大狂妄還不知謙虛。五行之道以山土生金氣，長火則克之，你竟以火氣圍金造勢，簡直如圍棋中自填眼者一般，只會自毀根基?！奔к庌@針鋒相對，語氣也是絲毫不客氣。

    “愚不可及！歸藏卦序乃為天地金水，須結合連山四季六氣為引，以三元九運轉換時空，根本沒有五行生克的概念?！?/br>
    “一派胡言！連山者象山之云出連連不覺，其卦以艮為首象征山，以先天八卦圖排述，不論五行生克如何釋解陰陽？”

    “可笑，我只一句話，你這大陣若當真管用，又何必依賴王辟邪的血脈之力？”巫炤一臉鄙薄。

    “大陣若當真可有可無，你以為僅靠王辟邪獨自之力，就能讓天鹿城幾千年屹立不搖？”姬軒轅一甩袖子。

    “朽木難雕，與你廢話簡直是浪費時間?！?/br>
    “彼此彼此，若非你強詞奪理，以為我愿意做這口舌之爭？”

    “停停停！”北洛被他倆吵得頭暈腦脹，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名詞更是聽得耳朵發(fā)酸，忍無可忍跳到中間制止：“你倆有完沒完，管它是什么五行什么陰陽呢，只要能用的就是好陣法。”說罷無奈地安撫巫炤：“都幾千歲的人了，怎么還跟小孩兒一樣斗氣，也不嫌累?！苯又ゎ^對姬軒轅說：“他現在精力不濟，眼下又有一堆正事沒談，沒用的閑話就少說兩句吧?！?/br>
    他面上是平等勸架，話里卻顯是向著巫炤，姬軒轅如何聽不出來。他心中偷笑，面上卻故意做出一副受傷的模樣，聲音委委屈屈：“唉，我就知道你偏心他?！?/br>
    北洛被他的語氣激得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口氣差點噎住，暗中翻個白眼搖了搖頭，又對巫炤說道：“我去給你端晚飯，你們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再爭了?！?/br>
    “說的極是。你我正事還未了結，誰有閑心教導于他?！惫韼熢绫粣廴说臏卣Z勸慰弄得心情愉悅，眉目間忍不住露出一絲得意，“反正他也聽不懂，正所謂道不同……”

    “不相與謀?！奔к庌@拖長聲音接了下半句。

    “……”北洛頭發(fā)炸毛，叉腰瞪著這兩個據說是神王和巫祖的家伙，以為自己在帶慈幼坊的小朋友。

    折騰了半晌，最后還是在辟邪王迫人的眼神以及面沉似水的“威壓”下，雙方才徹底消停下來，總算能心平氣和地談話了。

    姬軒轅望著北洛消失在門外的身影，正想著如何開啟話頭，巫炤已經出聲：“你去看過那些半魂蓮了？”

    他如此單刀直入，姬軒轅也正好省得兜圈，點了點頭道：“我好像猜到你要做什么，但還不能確定?！?/br>
    巫炤沉默了下，說道：“你覺得我辦不到？難道你忘了失落在魔域的鼎湖？”

    姬軒轅從陽臺走回大廳說：“動搖空間之力轉移一座城池，這可不是憑個體能輕易辦到的，就算是你我的巔峰時期都未必能成。更何況你現在……”他不便直接出口，但言下之意十分明顯，巫炤的力量已近枯竭，就算是借助半魂蓮，也起不到太多作用。

    面對他的疑問，巫炤仍是一臉平靜：“西陵可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那下面有什么，你應該清楚?！?/br>
    姬軒轅的目光突然變得凌厲：“血涂陣……自上古至今存續(xù)的萬千兇魂……這未免太冒險了?！彼櫰鹈碱^思索可行度，巫炤是想燃燒兇魂強行開啟通往三界之外的虛空通道，再加上半魂蓮的虛實轉換之力協(xié)助，趁帝俊還未脫出之前將他的封印之地連著西陵城一起扔入虛空。這件事從理論上來講未必行不通，但風險實在太大，只要一個不留神，要么是兇魂四散將人間變成煉獄，或者是人界整個也被連累吸入異空間，到那時神界和魔域也難逃劫難，跟帝俊復活造成的慘烈相比也不遑多讓。

    巫炤緩緩道：“事到如今，你還有別的選擇嗎？想不冒任何風險就解決此事，那是癡人說夢，我想伏羲不會沒有提醒過你?！?/br>
    姬軒轅深吸一口氣，想起那位曾經提過的放棄二字，也許眾神之主早就預見到了這一刻吧。

    “就算真用這個辦法，你又打算如何進陣，如何燃燒全部兇魂，恐怕還沒接近陣中心，你的魂核就被血池吞噬了?！?/br>
    “這陣既是我當年一手布下，自然知道該如何處置，就不勞你費心了?！?/br>
    姬軒轅忽然一笑：“也是，以你的行事風格，不管做什么都會留下后路的?！彼肓讼肽樕肿兊媚兀骸暗嚞F世的那一瞬間，周圍的能量磁場必定失控，再加上半魂蓮齊齊盛放，人界也少不了一場天翻地覆?！?/br>
    巫炤冷漠道：“那就是你的事了，否則我又何必提前告知你半魂蓮的具體所在？別告訴我你還不知如何保護你那些重子重孫?！?/br>
    姬軒轅嘆道：“我明白，祝融他們已經先去安排了，到時除了保護人界軌跡運行不亂，我也會助你一臂之力，力求萬無一失。”

    巫炤對此不置可否，卻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冷漠拒絕。

    “這件事的細節(jié)，北洛還不知道吧？”姬軒轅說道，“你何時打算告訴他？”

    巫炤低頭：“他……不必知道那么多，最好也不要去人界?！?/br>
    姬軒轅一臉的果然如此：“看來你早就打定主意了，還是這么任性啊，什么都喜歡自作主張，也不怕傷了他的心?！?/br>
    巫炤將臉扭向一邊，沉默以待。

    “魔族那邊怎么辦？”姬軒轅見狀只好換個話題，“北洛說你決定明天去見蚩尤，莫非你已有辦法對付他？”

    巫炤嘴角浮起一絲譏嘲：“你是擔心我若送命就沒法解決人界困境了吧？這件事我早就想過了，用不著你多事?！?/br>
    姬軒轅一字字道：“最好當真如此，否則你會害了北洛。除非你樂見他去挑戰(zhàn)安邑群魔。”

    巫炤的眉目微微一顫：“蚩尤的心思我清楚。他圍兵天鹿不過是做個姿態(tài)，警告我別再妄想欺瞞。他可以念在兄弟情分上容我，也可以隨時毀了我在乎的一切。只要我把龍淵之事和襄垣的消息照實托出，相信他不至于再對一個將死之人痛下殺手?！?/br>
    姬軒轅皺眉，根據涿鹿之戰(zhàn)留下的印象，他不覺得魔帝是如此念舊好說話的對象。但見巫炤一副淡定沉著的模樣，似乎對自己的未來十拿九穩(wěn)，也就不便再繼續(xù)追問，畢竟對方與蚩尤的交情在天傾之前就建立，可能的確比自己了解得更透徹。

    他正在沉思，只聽巫炤又說道：“等一切事了，也就是我走之后，你……”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好好護著他。”

    姬軒轅沉默片刻，緩緩說道：“即使你不說，我也會這么做。”

    “不止如此。我是要你多注意他身邊的某些人?！蔽诪菡f道，“比如那個小道士?！?/br>
    姬軒轅瞇起眼睛：“你對凌小哥也有所懷疑？”

    “也？果然如我所料，在這方面你的直覺倒是沒有退步?！蔽诪菀惶裘济骸半m然我還不確定那個小道士的真正來歷，但他一定和寄靈族、甚至是大荒之巔有關系?！?/br>
    雖不知他是從何途徑查到這些，但巫炤絕不是隨便說話的人，這句一出口，姬軒轅立刻悚然警覺：“大荒之巔？”

    對方點了點頭：“我想伏羲一定對你提過這個地方?！?/br>
    姬軒轅低頭沉思半晌，鄭重應道：“我知道了，北洛的事……一切有我?！?/br>
    巫炤緊繃的臉色總算稍微開解了些，仿佛終于放下一件心事?；蛟S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眼前之人雖是他一生的敵手，卻無形中也是他信任的對象，讓自己可以放心將最重要的人托付的存在。

    這種奇妙的欣賞和認同，數千年中都糾纏在因理念不同而決裂的師兄弟之間，令人不禁為之感慨。

    北洛端著晚食推門進來，見只剩下巫炤背對大門站在瞭望臺上，一邊吹風一邊安靜地傾聽城內晚鐘之聲。

    他把手里的條盤放在大廳茶幾上，問道：“姬軒轅呢？”

    “神界諸事繁忙，他先回去了，說是明日辰時再來?！蔽诪莼卮?，感到北洛走到他身邊，便一把將人摟緊懷里。

    北洛聞著他身上的清冽氣息，用下巴輕輕磨蹭他的肩膀，說道：“你們說了什么？不會還是吵架吧？”

    巫炤低低一笑：“在你眼中我真的如此幼稚？沒說什么，只是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彼涯樎裨趯Ψ降拈L馬尾中，也含糊問道：“那你呢？我來之前你們又談了什么？”

    北洛輕輕一笑，巫炤看不見，沒有發(fā)現那笑容竟有幾分奇特。

    “也沒什么，只是把該問的都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