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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柳

    翌日辰初二刻,館驛門口的人馬已經(jīng)做好上巫山的準(zhǔn)備了。

    傅義天看著沈秦箏旁邊那一匹棗紅色馬,以及還在捋著鬃毛的馬上那人,頭上青筋止不住地跳。

    “呃,我說修遠(yuǎn)啊?!?/br>
    傅義天向同樣一臉別扭的沈秦箏問道:“令弟二位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跟著我們一起,怕是不好吧。”

    沈秦箏想了想昨晚離別時分,嘆了口氣。

    ·

    回到館驛,沈秦箏著小二收拾兩間上房出來給兩位少爺住下,徐行百無聊賴的等在旁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玩他那把黑布包裹著的長劍。

    而沈秦簫站在他二哥旁邊,沉默寡言地看著他吩咐,眼中那一汪秋水,溫柔地像是要把眼中的人溺死在里面。

    沈秦箏根本不敢看旁邊,只能用盡全力忽略灼人的視線。

    他感覺若是直面視線,就會有什么超出預(yù)計的事情發(fā)生。

    就像送別那天,那個讓他血液逆流的不經(jīng)意的吻。

    “我也去?!?/br>
    “去哪兒?”沈秦箏低著頭問道。

    “那個人說你們要去巫山,我也去?!鄙蚯睾嵉溃骸鞍⑿幸踩?。”

    被提到的徐行連忙接道:“是是,二公子你去哪兒我們?nèi)ツ膬??!?/br>
    沈秦箏欲言又止地閉了嘴,嘆了一口氣。

    ·

    傅義天見他一臉無可奈何,于是嘗試著走向徐行,他本能地覺得沈秦簫對他有非常大的惡意,最好不要過多接觸。

    “呃,這位……”

    “徐行,‘何妨吟嘯且徐行’的徐行是也?!毙煨匈瓢恋鼗卮?。

    傅義天:“這位徐公子,盡管巫山離此地不遠(yuǎn),但巫人族向來不與外界溝通。我同修遠(yuǎn)是因舊故,方可上山通行。您二位一同……許是不妥?!?/br>
    徐行看向同伴阿簫,可沒曾想沈秦簫卻看向了坐在一旁佯裝避世不語的沈秦箏。

    沈秦簫:“他們呢?”

    他指的是身后沈秦箏那些侍衛(wèi)。

    傅義天:“他們也沒辦法進(jìn)去,只能在外面等?!?/br>
    徐行:“那我們也能換身衣服,在外面等?!?/br>
    傅義天:“可是……”

    沈秦箏打斷他,聲音聽起來真是萬分的疲憊:“德澤兄,就這樣吧。”

    盡管他們都知道巫人族從來都沒有放下過對漢人的戒心,能上去在他們面前露個面的,都是長此以往的熟面孔。

    十余匹馬在官道上穿行,再過不久就要抵達(dá)前路盡頭,走上羊腸小道的山路了。兩側(cè)的柳浪一如既往拂過天涯過客的香影,恨不能心向往之。

    傅義天悄悄靠近徐行,準(zhǔn)備私下里打聽打聽:“徐公子,呵呵?!?/br>
    徐行橫眉冷對。

    “呵呵呵你看,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不是?!彼?xí)以為常地給自己打圓場。

    “呵?!?/br>
    不出意外,得到了一聲輕呵。

    傅義天撓撓頭,不好意思道:“徐公子,我能問問……呃,前面二位,是有發(fā)生過什么嗎?”

    徐行抬眼望去,沈家這兩位兄弟雖然并轡齊驅(qū),腰桿子挺得筆直,沒有一絲一毫交流,但竟然不約而同地目視前方。

    連傅義天都能看出二人之間滿溢出來的尷尬。

    徐行面色不虞,最后又轉(zhuǎn)頭向傅義天丟了一個“哼”,自此驅(qū)馬快行拂袖,連頭發(fā)絲兒都在表露出“拒絕與此人溝通”之意。

    傅義天:“……”

    他這又是招誰惹誰了。

    箏簫二人并不知后面的“熱臉冷貼”,兀自在前自顧自走著。

    七月流火還沒升上山頂,再過一會“秋老虎”就該來了。官道內(nèi)側(cè)的公孫樹葉已經(jīng)染上金霞,只待日頭鼎盛,紫氣生煙。

    沈秦箏正在假惺惺借官道兩側(cè)的秋景,掩蓋自己心里五味雜陳的思緒。

    他二人無時無刻不在這種尷尬里沉淪。

    山不來就我,我也不便前去就山??蓫{谷漫長繞山環(huán)水,輕舟怎么也駛不過萬重山。

    他舔了舔嘴唇,想道:“還是小時候好,小時候多可愛。只會往人身上竄,跟個小狗崽兒似的。大清早要把人弄醒,陪他一起在國公府飛天遁地,攪得上下雞犬不寧?!?/br>
    想來天賦異稟,亦是家學(xué)淵源。沈秦簫得天獨厚,從小就是所有長輩們的心頭rou。

    此子深得其父撒嬌賣乖之精髓,秉承“只要笑一笑他們就會放過我”之無上心法,在太白山莊眾人的嬌慣下,未曾習(xí)得一手好畫,學(xué)得一手好字,反而作得一手好死,整日里搞得山莊雞飛狗跳。

    莊主大人和夫人混跡江湖已久,倒也不是那么迂腐不化,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掌上明珠長成一個不諳世事,混世不寧的紈绔吧。

    因此沈寒潭終于痛下決心,將此子送回京城,讓他也嘗嘗人外有人天外天的滋味,希冀能借著他爹老國公和長公主的yin威,好好管教管教。

    于是在國公府眾人尤其是老國公的嬌慣下,沈秦簫終于成了脫離牢籠的喜鵲,用實際行動生動體會了一把——

    什么叫做“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等沈秦簫長到八歲,莊主大人回京再看,直氣得捶胸頓足悔不當(dāng)初,恨不能將三年前那個天真的自己打死。

    可木已成舟,悔時已晚。沈寒潭只能乞求看起來好似唯一沒長歪的侄子沈秦箏,看看能不能將他二哥那剛正不阿的家風(fēng)帶過來,震一震自家這飛天的蜈蚣。

    自此,沈秦簫這把躁動的熊孩子之火終于得了最后一根木柴,沈秦箏這只候鳥,也尋回了南方的自在天。

    那時候多好。

    上樹玩鸚哥,下池轉(zhuǎn)老龜,動時走荒馬,靜來撥亂琴。

    沈秦箏倒也沒忘記他三叔的囑托,于是每當(dāng)二人終于放過府里下人們,表示自己終于玩累了,便在沈寒溪的書桌上練字修心。

    他伏案疾筆詩詞賦論與經(jīng)倫絕藝,沈秦簫就在一旁照著他二哥給他專門寫的《詩三百》字帖,照貓畫虎舔墨筆。

    他雖占了一個“狐假虎威”的名頭,可到底給自己那灰暗的少年時光添了些牽絆,不至于在這國公府一腳踏空,四顧無人。

    直到他十五歲,沈秦簫回陳州。

    少年時光自此戛然而止,空留余味。

    “給。”一只酒壺橫陳在眼前,打斷了他那不合時宜卻總是無時無刻不蹦出來的思緒。

    沈秦箏望過去,只見沈秦簫將他自己的酒袋子遞了過來:“你不是渴了?”

    “我,咳,有……”

    沈秦簫連忙給自己找補(bǔ):“有就算……”

    話還沒說完,酒囊已被搶過:“有心了。”說完便仰頭喂了一大口。

    也是奇怪。本來他并不干渴,舔舔唇也只是習(xí)慣使然??蛇@一口酒喝下去,喉嚨燒起了一叢烈火,直通向肺腑,隱隱有燎原之勢。

    他只覺得自己咽下了灼人的火焰,登時便干渴焦躁起來。

    唇觸及處是酒囊的囊口,那里只有少數(shù)液體殘留,沈秦箏下意識用舌頭舔了舔囊口,感覺有些緩解那份莫名其妙的焦躁,又縱容自己得寸進(jìn)尺了點,將囊口整個包在了口中,將這酒又飲了些許。

    明知飲鴆止渴而為之。

    他不知道,沈秦簫眼色頓時變了。

    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清晰的喉結(jié),手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

    待沈秦箏重新將木塞子塞好遞回給沈秦簫時,他已經(jīng)回過頭去。沈秦箏看了看沈秦簫的側(cè)臉,欲蓋彌彰道:“天有點熱了?!?/br>
    沈秦簫躲閃目光,聲音有些沙?。骸笆?。酒也有些烈。”

    “……”

    又是一片沉默。

    沈秦箏只覺得一旁的柳絮飛進(jìn)了脖頸,然后又從脖頸處溜進(jìn)了胸口,變化成了一把小鉤子,趁他不注意的當(dāng)口就闖出來撓他一下。

    猝不及防,防不勝防。

    他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同于以往,但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

    片刻后,沈秦箏開口道:“南方不比京城,你久住京城,想來此刻京城河柳已經(jīng)謝了?”

    沈秦簫:“是,江南七月風(fēng)光不減,堪比京郊西山孟春?!?/br>
    沈秦箏笑道:“前幾年還有一張姓才子,到此地寫了一篇詞令,頗為應(yīng)景?!?/br>
    “永豐柳【注】,無人盡日花飛雪?!鄙蚯睾嵉溃骸澳憬o我寫過的?!?/br>
    沈秦箏感慨道:“是嗎?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fēng)色暴,梅子青時節(jié),寫得甚美。此地氣暖日蒸,雨水易多,梅子就熟的早一些。要是你早幾月來,青梅酒正當(dāng)時,也能給你爹帶些回去?!?/br>
    沈秦簫有些唏噓:“是來得遲了些?!痹捯糁胁环z憾之意。

    這話一出口,沈秦箏從小對他百依百順到大的習(xí)慣一下子涌了出來,他扭頭開口:“德澤兄!”

    被忽視良久的傅義天一人獨行,正是無聊,慌忙幾步趕上前問道:“修遠(yuǎn)何事?”

    沈秦箏笑道:“呵,也沒什么大事,就是觸景感情,肚內(nèi)饞蟲犯了酒癮,想問問你那兒可否還剩些今年新釀的梅子酒。”

    傅義天道:“哈哈哈自有自有。你我二人還客氣什么,派人府上自去搬就是了,何苦多費一番口舌?!?/br>
    沈秦箏笑著頷首:“是我生疏,那就待回州衙,再行拜訪?!?/br>
    “好說好說?!?/br>
    傅義天話剛說完,只見風(fēng)聲“嗡——”一聲,一鞭子高高揚起,傅義天要是向一旁側(cè)躲不及時,怕是此刻就要破相。

    “哎喲我的二舅姥爺——”

    只見沈秦簫狠狠一抽馬腹,棗紅馬嘶鳴一聲揚長而去。徐行見狀,忙大喊:“阿簫,你等等我!”

    沈秦箏見狀亦是一抽馬腹:“等等,你二人不知方向,做什么跑這樣快?!?/br>
    傅義天:“……”

    這又是哪兒惹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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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永豐柳典故,原出自唐時洛陽的永豐坊,意為“園柳”,常用來比喻幽居深閨,孤寂無靠的女子。此處是為應(yīng)景而寫,表達(dá)“永豐縣官道的柳浪起伏,整日柳絮翻飛,無人攪擾”,算是誤用,原詞并不是出自永豐縣的柳樹。意會就好,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