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小陣太陽雨，雨絲淅淅瀝瀝，蛇鱗般晃動金色日光。

    伊萊亞斯一踏進飯店，侍應(yīng)生就將他手里的傘收撿起來，他交待了等會兒還有一位客人要來，又給了侍應(yīng)生小費，才去往里側(cè)的包間。

    包間里等著個人，正側(cè)頭看窗外稀疏的雨，看得出神，桌上食物未動。

    沒有寒暄，一入座，伊萊亞斯先吃了點玉米濃湯，隨口問了句近況。一天晝?nèi)允峭巴?，說到工作，工作和自己設(shè)想的不太一樣。

    “不喜歡就辭了，反正大部分工作都沒有意義，浪費生命而已?！?/br>
    對這樣不負責的發(fā)言，一天晝并未贊同或否認，只順勢說了下去：

    “議院自有一套規(guī)則，又時時變化，朝令夕改，罔顧民主意志，我不能認可?！?/br>
    伊萊亞斯對此不感興趣，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yīng)著。

    直到話題拐到一個人。

    一天晝用認真的語氣思考琥珀的態(tài)度。那天他們偶遇，吃了糖，去公園說了會兒話，琥珀離開時情緒并不好。

    這件事過了太久，但他總也不能放下。

    聽完后，伊萊亞斯沒忍住笑。

    問題顯然就在那些話里。

    伊萊亞斯腦子里醞釀了一堆刻薄話，臨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后他開口道：

    “不是什么話都適合直說。對方問你那樣的問題，只是希望你能認同。何況那只是種假設(shè)，假設(shè)你們立場對立會怎么樣?！?/br>
    “那就不是真話了。”一天晝說道。

    “是嗎。你把你的真心真話剖出來，得到了什么？如果你這么在意什么真話，那就不會來和我說這些?！币寥R亞斯對他的回答嗤之以鼻：

    “你真是沒變過。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喜歡說些讓人討厭的實話，還毫不自知?！?/br>
    包間大門猛地敞開，帶起一陣風(fēng)。

    他們望過去，談話聲戛然而止。

    “這幾天好熱。”琥珀闖進來，一面說，一面脫下外衣掛在衣帽架上。

    她好不容易抽出時間，從城堡里溜出來。

    伊萊亞斯起身，笑容滿面地挽她手，讓她和自己同坐，又布好餐具飯食，甜的咸的辣的，堆成小山擺在她面前。

    兩人對面，一天晝坐得呆呆的，好像在那兀自出神，待琥珀坐定后，他才抬起臉望上一望。

    琥珀吃了幾口，問道：“你們之前在聊什么？”

    她進來時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她疑惑為什么現(xiàn)在卻不說了，而且，她不想聊自己的事，所以先發(fā)制人。

    “沒什么，我們只是在討論該不該說傷人的真話?！币寥R亞斯語氣浮夸道，“晝說上次您很不開心，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的話，他肯定要念到墳?zāi)估锶??！?/br>
    琥珀定住了，怎么還是聊到她身上了。

    上次……

    上次在公園里嗎？她確實問了一天晝，如果她和他立場對立，他是否會堅持自我。

    當時他回答堅定，也確實惹得她大為光火。

    但她沒想到他會糾結(jié)這件事。

    琥珀放下餐叉，望向?qū)γ娴囊惶鞎儭?/br>
    很平靜的臉，他不是用臉傳遞心情的人。開心是這樣，不開心也是這樣，其實吧，她也搞不懂他有沒有情緒。

    兩個人認識這么久，她居然連這點都搞不清。她并不了解他。她以為他會是情感遲鈍淡薄的類型。

    “我不開心又怎樣，你會改變自己的想法嗎？”琥珀問道。

    “抱歉?！币惶鞎兛赡茉谒妓靼参康姆椒?，然后他講了個笑話。

    空氣變得很冷。

    伊萊亞斯捧場似地笑了，冷笑；為著這奇怪的場面，琥珀噗地大笑起來。

    “要是真的把別人惹惱后再講笑話，會被記恨?！币寥R亞斯道。

    “算了，坦率點也蠻可愛的?！辩暧趿丝跉?，“這樣也好?！?/br>
    “我也很坦率啊。”伊萊亞斯看著她，強調(diào)道。

    琥珀瞥他一眼：“你那是刻薄?！?/br>
    他抗議：“我現(xiàn)在待人很和善?！?/br>
    “好了好了?！辩觌S口哄了一句，站起來舉杯，自顧自地，挨個在兩人的杯壁上一碰，“干杯，”她琢磨了下，說，“為了我們的友誼！”

    落地窗浸入日光，整間屋子暖融融，金箔一樣發(fā)光，她心中漲起暖潮，似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

    在太陽低懸西山前，他們東扯西拉地聊天。

    還交換了各自閱讀完畢的書，里面寫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琥珀喜歡讀書時看別人的批注，很有意思，像在進行隔空對話。

    她翻開一頁，略略掃了眼，伊萊亞斯的金色墨跡飄逸隨性，一天晝的鉛跡稀少謹慎，而且能看出他們倆閱讀的先后順序——金墨跡還對鉛跡批注進行了二次批注。

    琥珀瞥到角落的座鐘，說：“到點了，我要走了?！逼鹕砣ツ猛庖拢褧者M了外衣內(nèi)口袋。

    琥珀只讓他們送到包間門口，伊萊亞斯纏綿她的手，低下頭，給她一個吻別禮，極輕極快。

    她想起去年夏天的海邊之旅，也是他們?nèi)€。

    “以后再一起去海邊玩吧?！彼Φ馈?/br>
    出了飯店，琥珀用兜帽遮嚴臉，一個拐彎，碰到掩在陰影處，等待多時的梅塔。

    兩人為了避人耳目，走進狹窄巷子里。路面積了小洼小洼水，薄薄一層，踩上去啪嘰啪嘰響。

    “那個召喚陣你弄好了嗎？”琥珀問道。

    “還差得多?！泵匪?，“但大致雛形有了，召喚魔法陣剛好能把議院那座建筑囊括?！?/br>
    他近來忙著在城區(qū)中心繪制大型魔法陣，進度緩慢，四周奔波，又不能引起他人注意。

    琥珀倒想幫忙。陣法由上古咒術(shù)繪制，難度堪比甲骨文，而她在學(xué)院學(xué)的東西像是簡體字。

    現(xiàn)在她要用簡體字去研究甲骨文，她硬著頭皮學(xué)習(xí)。

    琥珀掏出一本書，拉出書簽絲帶，翻開夾著絲帶的那頁。批注的金色墨跡緩緩波動，游移，組成新的句子。

    這是秘密傳遞消息的方式之一。

    這些句子記錄了議院的一次密談。

    議院本查出一絲端倪，將毀壞生命樹的罪人鎖定國王的首相。

    國王臥病在床，授權(quán)首相，一時之間，局面如蝴蝶振翅般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改變、崩塌。

    議院最終決定，如懷柔手段無法奏效，那只能暴力鎮(zhèn)壓。其后，還記錄了國王身邊潛藏的議院眼線特征。

    “我們剛才還在街上大搖大擺的，你猜他們什么時候來抓我們?！辩旰仙蠒?，笑道，全無危機感。

    “怕不是今天。”梅塔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笑道。

    折出巷子口，梅塔帶琥珀選了條偏僻小路，四周房屋破敗，人跡罕至。

    “還有議院的眼線，”琥珀提醒道，“回城堡后再慢慢找?！泵匪c頭稱是。

    道路泥濘，缺乏修繕，琥珀抓住梅塔的手臂前行，她忽然有點悵然。

    “我想起來你以前說，說晝會是一個阻礙，我感覺你可能是對的，但我不想那樣做?！?/br>
    “我理解。這都沒關(guān)系，我們一步步來，只是繞點遠路而已?！?/br>
    琥珀搖搖頭，道：“不，還有很多很多我必須做，但不想做的事，比如……”

    她猛地停止了話頭。

    細碎又整齊的踏步聲，在這個空蕩寂靜的地方顯得尤為明顯。

    眨眼間，諸多士兵堵住兩人的去路與退路，來勢洶洶，訓(xùn)練有素。

    棗紅披風(fēng)，鍍銀的胸甲，手持重型劍，銀頭盔飾有紅色樹形圖案。

    “以東大陸自由城邦之名，梅塔特隆閣下，議院有要事相商，請隨我們走一趟。”領(lǐng)隊的士兵亮出銀光閃閃的寶劍，行了個禮。

    像威脅，不像邀請。

    “烏鴉嘴！”琥珀低聲惡語，腳步移動，遠離梅塔。

    他則無奈地笑笑，摟住她腰身，輕拍她的背，安撫道：“不會有事的，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