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guān)的峻奇與險要歷來不乏人贊美，塞外風(fēng)光總是好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胤礽對眼前的壯麗景色著了迷，恍然間回想起來，他似乎已有太久，未曾如斯自在過。

    胤禔策馬跟上來，與胤礽并駕而行，笑著提醒他道：“太子爺也騎了很久的馬了，起風(fēng)了，要不要回車上去？”

    胤礽撇了撇嘴：“多謝大哥的好意，暫時還不……哈啾！”然后便在胤禔滿目促狹的笑意中無奈下了馬，上了龍輦?cè)ソo康熙請安。

    康熙正伏在案上寫信，胤礽靠過去看了看，是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請安家書。

    擱下筆，康熙笑著問他：“你先頭不是嚷嚷著要騎馬嗎？怎么這會兒又上來了？”

    “外頭起風(fēng)了，”胤礽抱怨道：“本來還想多騎一段路的?！?/br>
    康熙聞言撩起車簾子朝外頭看了看：“不礙事，一會兒就停了，下午還可以去打獵?！?/br>
    胤礽點了點頭：“汗阿瑪我隨您一塊去?！?/br>
    又在龍輦上待了一會兒，胤礽告退下了去正欲上自個的車，見胤禔就在一邊候著，微皺了皺眉，問他：“大哥還有事嗎？”

    胤禔笑了笑，道：“汗阿瑪是不是說下午可以去打獵？”

    “你就這么著急著表現(xiàn)給汗阿瑪看？如你所愿，汗阿瑪說等風(fēng)停了就去。”胤礽是逮著機(jī)會就不忘了譏諷上他幾句。

    胤禔倒是不甚在意，而是問道：“太子爺有沒有吃過自己獵的東西？”

    “嗯？”

    “我聽人說這塞外的野山味，可比宮里頭精雕細(xì)琢的那些原汁原味得多了，自己獵的自己烤不也挺有趣，太子爺想不想嘗一嘗？”胤禔說著眨了眨眼，又道：“太子爺晚上可有空，賞個臉與我一塊‘品茶’如何？”

    好嘛，說了半天，又是蠱惑他跟著他一塊偷酒喝。

    胤礽勾起了嘴角：“行，你晚上過來便是?！笔闶┒鞯目谖?。

    胤禔無奈一笑，順勢作揖謝了恩。

    出山海關(guān)的當(dāng)日，皇帝率眾行圍，塞外不經(jīng)雕琢的蒼山翠林是最好的天然圍場，康熙示下眾人不必拘謹(jǐn)，都拿出真本事來試試身手，而胤礽說是跟著康熙，卻是拉著馬，不多時的功夫便鉆進(jìn)了山林里頭去。

    “太子爺，別走太遠(yuǎn)了，怕有猛獸出沒。”身邊的侍衛(wèi)小聲提醒，胤礽轉(zhuǎn)過頭去，是岳端。

    放慢了速度，倆人閑聊起來，胤礽隨口問他：“在宮里當(dāng)值可還習(xí)慣？”

    “蒙太子爺關(guān)照，奴才差事當(dāng)?shù)煤苁琼樌?，奴才正想感謝太子爺呢?！?/br>
    岳端雖然是個藍(lán)翎侍衛(wèi)，好歹是親王府阿哥，又被胤礽點名做他的布庫陪練，宮里人自然不敢小瞧了他，上趕著幫襯他的人倒多得是。

    胤礽聞言笑道：“算起來你也是我堂叔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謝的?！?/br>
    倆人一邊聊著，不知不覺間就進(jìn)了林子深處，等到岳端發(fā)現(xiàn)他們迷了路而提醒胤礽時，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其他侍衛(wèi)已經(jīng)沒了人影。

    山路崎嶇，遮天閉目的大樹又比比皆是，一眾護(hù)衛(wèi)先頭被胤礽示下保持一定距離跟在后面，于是這會兒，就把人給跟丟了。

    岳端有些急了，拉著馬繞著周圍轉(zhuǎn)了兩圈，卻發(fā)現(xiàn)縱橫交錯的小道太多，根本分不清哪條是他們來時的路，要是走岔了怕是會更麻煩。

    胤礽倒是滿不在乎，趁著他找出路的空當(dāng)還獵了兩只兔子，總歸，他們出不去，遲早也會有人尋過來。

    “太子爺小心！”

    身后突然響起了岳端刻意壓低的驚呼聲，胤礽抬眼望去，前頭不遠(yuǎn)處的大樹干后面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只壯碩無比的棕熊，巨大的熊掌抱著樹干，四處探著腦袋，看樣子是剛冬眠出來正在尋找食物。

    胤礽暗道不妙，要是人多，一人一箭便能將之射成個靶子，可這里只有他和岳端兩個，他對岳端的箭術(shù)沒有底，而要他自己一箭命中那熊的前額要害處他也沒有那個把握。

    若是一箭弄不死……下場便是激怒那熊然后他們兩個被生生撕爛。

    快速權(quán)衡之下，胤礽沖岳端使了個眼色，二人放輕了動作，就準(zhǔn)備從另一條小道撤退，能跑多遠(yuǎn)是多遠(yuǎn)。

    然而世事必然不會那么盡如人意，胤礽身下的馬似乎是被那面目可怖的巨大怪物給嚇到了，在胤礽拉馬韁想掉轉(zhuǎn)馬頭的時候突然放聲嘶鳴起來，四肢亂蹦地就把胤礽給甩了下去，而后撒著蹄子迅速跑沒了影。

    岳端面色大變，那熊聽到聲響已經(jīng)朝他們這邊看了過來，頓了一下，便揮著掌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胤礽跌在地上只覺得手肘處一陣劇痛，應(yīng)該是折了，當(dāng)下也做不出做過多的反應(yīng)，而岳端畢竟也才只有十三歲，頭一回碰上這樣的事情便有些慌了神，在胤礽出聲阻止之前箭已經(jīng)上了弦。

    一箭射出，果然是歪了，只有箭端刺進(jìn)了那熊肩膀上的厚實皮毛里，而那熊一聲怒吼，揮掌拔出箭，朝著他們就沖了過來。

    胤礽和岳端，一個狼狽地倒在地上，一個還騎在馬上，棕熊的目標(biāo)自然是看起來比較好下手的胤礽，胤礽眼睜睜地看著朝著自己而來的巨物卻無力還擊，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笑意，緩緩閉起了眼睛。

    預(yù)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一聲凄厲地喊叫過后，胤礽猛地睜開眼驚訝看過去，岳端拉著馬沖上去與那熊rou搏，接著就被它用力一掌揮在前胸，嘴角當(dāng)即溢出了鮮血，從馬上狠狠跌落下來，昏死了過去。

    那熊又在他身上撓了幾下，以為他斃了命，頓時沒了興趣，目光再次落到了已經(jīng)被眼前的變故驚得有些呆滯住的胤礽身上。

    而此刻，就在不遠(yuǎn)處，借著蔥郁繁葉遮掩身影的人，正冷眼看著面前發(fā)生的一切。

    胤禔握緊了一直捏在手里的火槍，槍彈早已推入了膛，而他卻仿佛被定格住了身體，遲遲沒有出手救人的意思。

    先前，在岳端剛發(fā)現(xiàn)棕熊提醒胤礽的時候他就來了，原本也只是追著只鹿進(jìn)了這林子深處，在岳端驚呼出聲時，他便也看到了那只畜生，本能地反應(yīng)之下就抽出了一直隨身帶著的火槍，指向了它。

    一槍爆頭，胤禔對自己的槍法有足夠的信心。

    只是在出手的那一瞬間，腦子里突然就閃過一絲空白，手指跟著頓住。

    如果太子死了，一切都會不一樣。

    如果。

    這是最好的機(jī)會，是他自己運(yùn)氣不好，怨不得別人。

    眼神忽明忽暗，前塵往事在腦海中交替翻滾。

    “大哥，弟弟的這番回禮，你可還喜歡？”

    “皇太子的位置，你一朝得不到，一輩子都得不到?！?/br>
    “汗阿瑪早就不耐你了，臥榻之側(cè)，又豈容他人鼾睡?！?/br>
    一句一句，全是那日胤礽貼在他耳邊，笑著說與他聽的話。

    字字誅心。

    那時，也是這樣的早春時分，他已被囚禁于高墻之內(nèi)，而他被復(fù)立為皇太子，他第一次來他的府上，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說是探望，更多的卻像是特地來嘲諷他這個落魄至極的階下囚，那時他張狂肆意的笑臉和不屑輕蔑的眼神，深刻地刺痛了他，成了那之后伴隨他整整二十六載春秋的夢魘，無數(shù)次從夢中驚醒，他都想狠狠撕碎那張刺目的笑臉，可惜終究是再無機(jī)會。

    他以為他都忘了，甚至自欺欺人地去與他親近，遷讓他，討好他。

    卻原來，深入骨血的東西，是抹煞不了的。

    所謂兄友弟恭，到底，不過都是鏡花水月一場，而已。

    思緒的最后，定格在了胤礽呢喃著“我做不來叔齊，你也不是伯夷”時那雙醉眼迷蒙的眸子上，胤禔閉了閉眼，再睜開之時，眼里只剩徹骨的冷意。

    不行，不能就這么死去！胤礽覺得不甘心，下意識地拼死一搏，抽出了箭筒里的最后一支箭，朝著就要沖到面前來的那熊的眼睛狠狠刺了過去，那熊又是一聲怒吼，一掌就揮斷了身邊一棵矮樹的樹干，而右眼已經(jīng)血流如注。

    胤礽趁機(jī)一個翻身從地上爬了起來，拔腿就跑，已經(jīng)瞎了一只眼的熊憤怒地追上去，胤礽仗著身子靈活，又借著灌木叢的掩護(hù)，帶著那熊在林子里繞圈，一棵接著一棵的樹干倒下，胤礽幾次被熊的掌風(fēng)帶到，又被來不及躲避的尖銳樹枝掛到，全身上下都掛了彩，擦傷了的額頭鮮血一滴一滴往下掉，沾了滿面。

    不能死，不能就這么死去，就這么死了不甘心。

    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求生的本能支撐著他拼勁全力與那熊周旋，而胤禔站在樹影后面，自始至終，都沒有出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