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再忍不住，眼淚奪眶，洶涌而出。

    他的父親哪怕是離開了之后，還徘徊在異界不肯走，是因為他的父親在想著他，他的父親想保護(hù)他。

    原來他并不是孤獨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靈魂心痛著他，盡最后一分力氣保護(hù)著他。

    小海嗚咽著哭泣，將臉頰埋在掌心里，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從他的指縫間溢出，連在旁陪伴的李凱華都忍不住哽咽。

    李凱華小小地“呀”了一聲，伸出手拍著好友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別哭了。你爸爸肯定是怕你太傷心，這會兒都走了。”

    小海這才抹了一把眼淚，抬起頭。

    不知何時，帳篷里恢復(fù)了平時的憋悶和溫暖。呼吸間不再有白霧，他的掌間甚至沁出了一點汗水。那塑料盆里的蠟燭也終于燃燒到了盡頭，最后掙扎了兩秒，倏忽熄滅了。

    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片黑暗，小海和李凱華沉默著從帳篷里面鉆了出來，打開了燈。

    一室安寧，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小海靜靜站了片刻說：“問仙布就放在你這里吧，明天……我還會再來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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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海本能地并不想把這件事告訴茉莉，就像他每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都會努力用袖子蓋住手腕上的傷痕一樣。

    他有些忐忑，并不知道如果他告訴了她，她又會如何說呢。

    她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個不知感恩的孩子，即便有了她的照拂，還時常思念或者好奇著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

    她會不會覺得筆仙是個特別糟糕的主意，會損害他的“陽氣”什么的？如果她要求他從此以后不要再玩筆仙，他需要怎么選擇呢？

    如果他聽她的，他就再也沒有辦法和爸爸對話?？伤€有無數(shù)好奇的問題想要問，想跟父親說說話。

    可是如果他不聽她的，她會不會不開心，會不會生自己的氣？

    “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怎么這么沉默？”茉莉好奇地打量著小海的臉色，“一晚上了光看見你發(fā)呆，沒看見你說幾句話。怎么了？在學(xué)校里發(fā)生什么事了？”

    小?；剡^神，掩飾似的低下頭，迅速答道：“沒什么……就是在想，我媽這次的戀愛會談多久?！?/br>
    每次提到他的mama，茉莉的語氣都會變得格外溫柔。

    這一次也是一樣，她的聲音暖得像是蝴蝶，在盡所能地溫柔地安撫他。

    “……她最近脾氣還不錯吧？也許這次能維持更久一點呢?！?/br>
    小海也是這樣期望的。

    早上母親出門之前，破天荒地摸了下他的頭發(fā)：“……喲，一個沒注意，怎么頭發(fā)長這么長了？你天天在那個洗頭房待著，今天讓她給你剪個頭?！?/br>
    她想了想，竟回身掏出五塊錢來，遞到小海手里：“……別讓人白剪頭，記得把錢給人家?！?/br>
    她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罕見到讓小海恍惚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錯覺的母愛。

    就連走在臺階上她噔噔的高跟鞋聲，都讓人感覺到她的輕快。

    他有一天趴在窗戶上看見了送她回來的那個人。

    看起來大約四十歲的樣子，戴著儒雅的金絲眼鏡，和母親告別的時候溫柔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他的母親泛出少女般的甜美微笑，那張因為情路坎坷而顯得有些刻薄的臉，也恢復(fù)了往日的明艷。

    “愛情是不是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啊？”小?？吭谙搭^椅上嘟囔，“照顧她那些事，我其實也在做啊?？墒菫槭裁此欢ㄒ诤土硗庖粋€男人談戀愛的時候，才能變得不那么恐怖呢？”

    茉莉撲哧一下笑了，輕輕搖頭：“你問我，就問錯啦。我也不知道愛情這個東西，到底有什么魔力……”

    “但我知道一件事，”她說，“很多人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年少時沒有得到的東西……比起愛情來說，執(zhí)念也許是一種更強(qiáng)的力量，甚至能讓本該離去的靈魂忍受萬千痛苦留下來?！?/br>
    躺在洗頭椅上的小海側(cè)過身，迅速地抹去了眼角滑下的淚，聲音低得仿佛一聲嘆息。

    “我真的好奇，以前我媽和我爸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是什么樣的?！?/br>
    第96章 兔子乖（四）

    早上醒來的時候，小海有點萎靡不振，坐在桌子前面沉默發(fā)呆。

    茉莉走過來，仔細(xì)看了看他眼下兩片青影，極快地抿了下唇角。

    “jiejie，今天沒有早飯嗎？”小海努力打起精神，擠出小小的微笑。

    茉莉只是“唔”了一聲，推著他趕緊出門：“……吃不完太浪費(fèi)，等下你就會感激我了。”

    他明明什么都還沒有吃，為什么會“吃不完”？

    小海一頭霧水地出門，臨關(guān)門前又回過頭，張了張嘴巴。

    “jiejie，我今天下午會晚一點回來，可能要到晚上……”他極小聲、極快地說。

    茉莉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面不改色地微笑道：“知道了?！?/br>
    等他出了門，她才輕聲感慨了一句：“果然吶，等孩子長大了，就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小海的秘密，就是藏在李凱華家里的那張問仙布。昨晚臨睡前，今天早上一睜開眼睛，他幾乎每一分鐘清醒的時刻都在想念著父親，迫不及待地到學(xué)校見到李凱華。

    他果然見到李凱華了——比期待的時間還要早了一點。

    甚至不是在寶靈街小學(xué)，而是正正好就在寶靈街的路口。

    小海剛剛走出樓道幾十米，遠(yuǎn)遠(yuǎn)看見路口的信號燈從綠轉(zhuǎn)紅。反正走過去也要等紅燈，還不如慢慢悠悠踱過去。

    他放慢了腳步，又因為出門前連一滴水都沒有喝過而饑腸轆轆。一陣陣煎餅果子香氣灌進(jìn)了他的鼻腔，滿載著一個饑餓的孩子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這個賣煎餅果子的小推車在寶靈街口叫賣也有幾年了，每次都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阿姨帶著自己的小孩，每天早上賣上兩個小時。小海第一次見到煎餅攤的時候，阿姨胸前還兜了個小寶寶，一個母親獨自帶著孩子在餐風(fēng)露宿的街口賣煎餅，哪個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無論別人是可憐她，還是暗地里指責(zé)她沒有照顧好孩子，煎餅阿姨自己倒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老老實實做自己的生意。她家的煎餅攤得總是又薄又香，雞蛋個兒大醬實在，味道著實不錯。

    時間久了，寶靈街的人漸漸習(xí)慣了她和她的煎餅攤，來不及吃早餐的時候，總會順手買上一個。她的孩子也長大了，每天早上她賣完了煎餅，就會騎著三輪車，送小女兒上學(xué)。

    今天的煎餅香味格外誘人撲鼻，小海下意識朝著路口那個望過去，卻意外地瞄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李凱華，你怎么在這里？”

    小海匆匆走過去，重重地勾住了好友的肩膀，“從你家上學(xué)又不經(jīng)過這條路，怎么今天專門跑到這里來買煎餅果子吃？”

    李凱華一回頭，轉(zhuǎn)過來的模樣卻真真切切嚇了小海一大跳。

    他仿佛一晚上都沒有睡覺，頭發(fā)凌亂，眼睛下面兩片青色的影子，兩腮高高鼓起，鼓鼓囊囊的嘴里塞滿了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的煎餅果子，蠟黃的臉上還沾著醬汁和蔥花。

    “你來的正好，快吃！”李凱華見到小海，二話不說往他手里塞了一只溫?zé)釃娤愕募屣灩?。小海接過來咬了一口，甜面醬和雞蛋的香氣霎時在他的齒間徘徊，好吃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香！”小海嘟囔了聲，再咬了一口，又問他：“你昨晚沒吃飯嗎？怎么這么餓？”

    李凱華還沒來得及回答，那煎餅攤上收錢的阿姨卻先笑出了聲，帶了點調(diào)侃說道：“是啊，小朋友，怎么回事??？阿姨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狼吞虎咽像餓死鬼投胎似的?！?/br>
    她手上動作飛快，一點也不停，眼睛卻瞄了下小推車旁邊的一個小木箱，那里放著她已經(jīng)做好，包進(jìn)袋子里的煎餅果子。

    小海順著她的視線也往木箱里望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一個小箱子里，竟然已經(jīng)放了一半的煎餅果子，粗粗?jǐn)?shù)了數(shù)，竟然有二三十只。

    小海有些疑惑。小小的推車旁邊并無其他人排隊，總共只有他和李凱華兩個人在，阿姨做這么多煎餅果子，是準(zhǔn)備送去哪里嗎？

    他心里正在懷疑，攤煎餅的阿姨又開口，朝著小海努了努嘴：“哎，小朋友，你們學(xué)校今天是有什么活動嗎？為什么一次要買一百個煎餅??？開運(yùn)動會嗎？”

    什么？一百個煎餅？誰買了一百個煎餅？

    小海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一把拽住李凱華，小聲問：“……你瘋了嗎？真的買了一百個煎餅？”

    李凱華仍在狼吞虎咽，一口接一口地吞著餅，連咀嚼都不曾，任由醬汁蔥花沾在臉上。他吃了那么多口餅，既沒有休息，也沒有喝水，每一口吞咽都讓小海心驚膽戰(zhàn)，生怕下一口他就被自己狼吞虎咽的動作噎住了。

    小海遲遲不回答，讓攤煎餅的阿姨心里也起了懷疑。她手下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猶豫地看著小海：“怎么回事？難道今天學(xué)校里沒有活動？那……那你們要這一百個煎餅干什么呢？”

    難道李凱華在惡作??？打算整蠱這個阿姨吃白食？

    小海心里一驚，抓著李凱華的手臂不自主加大了力道。李凱華“嗷”了一聲挪了一步，一面吃一面含混不清地對小海說：“……放心吧你，我早都給過錢了?！?/br>
    阿姨“哎”一聲：“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哪有這樣的……一次買一百個……”

    小海倒抽一口冷氣：“……李凱華，你哪里來的錢？”

    一百個煎餅果子，要三百多塊錢。李凱華家里雖然嬌慣，也沒到會給兒子三百塊買早餐的地步。

    李凱華頭都不抬，依舊吃得狼吞虎咽：“……我姐錢包里拿的?！?/br>
    一晚不見，李凱華真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魔怔。

    小海當(dāng)今立斷，抬起頭冷靜地給買煎餅的阿姨解釋，拿回了找回的零錢，將三十多只煎餅果子放進(jìn)一個大塑料里帶走。

    李凱華好似一根樁子一樣釘在煎餅攤前不肯走，小海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拼命地把他往學(xué)校的方向拉。

    “再吃下去，你的肚子就要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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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靈街小學(xué)，一向出手闊綽為人義氣的李凱華，今天竟然請了全班同學(xué)吃早餐。

    小海將一只只塑料袋包著的煎餅果子放在同學(xué)的桌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推了把昏昏欲睡的李凱華。

    “你媽或者你jiejie問起來，你就老老實實說請了全班吃早飯，這樣你媽可能還不會那么生氣?！毙『Ｐ⌒囊硪淼囟谒?，“喂，我跟你說話呢，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李凱華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嘴角亮晶晶，砸吧了兩下嘴。他困倦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被小海推了半天，勉強(qiáng)迷迷糊糊地說：“讓我再睡一下下……”

    這太奇怪了。

    在學(xué)校里的李凱華一向生猛地像頭小豹子，小海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疲憊的模樣。

    小海伸出手放在李凱華的額頭上，在他泛青的臉色上流連。

    沒有發(fā)燒，那一時餓死鬼投胎一樣亢奮地吃個不停，一時萎靡不振趴在桌上睡覺，又是為了什么呢？

    小海垂下眼睛，心中漸漸有了主意。

    下午放學(xué)，他們兩人再次來到李凱華的家里。

    李凱華先鉆進(jìn)帳篷，摸了根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粉色蠟燭放在水中，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開始吧?！彼Ρ犻_眼睛。

    小海搖了搖頭，指了下帳篷外面：“……你今天狀態(tài)實在太糟，要么你在外面等我吧，我試試自己一個人請筆仙。”

    李凱華聳聳肩，果然很順從地鉆了出去。

    帳篷里只剩小海一個人，他依著昨天的流程做完了一切，望著搖曳的燭光，將手指放在綠色的鉛筆上面。

    可是這次，他等了又等，念了又念，直到粉色的蠟燭一點點燒盡，被盆中溢入的水熄滅，窗外徹底陷入一片死寂，黑暗的房間里沒有一點光亮，他手指下的鉛筆也始終沒有挪動半分。

    筆仙沒有來。

    “我跟你說過的吧……”李凱華把頭探進(jìn)來，一臉不贊同道，“請筆仙必須兩個人一起才行。你一個人玩，這樣不行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