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進縣城的時候，唐青宏先是看到了一片臟亂差，那情況就跟四年前在玉穹縣的感覺差不多，這都四年過去了，臨湖縣還是這副模樣，玉穹縣卻早已換了新顏。姜偉兩口子不止一次在電話里說，讓他們有空回去看一看，現(xiàn)在的玉穹縣很不錯，云溝鎮(zhèn)更是發(fā)展得很全面，連下面的村都比人家的鎮(zhèn)好了呢。

    可等車子開進了黨政機關(guān)所在的城關(guān)鎮(zhèn)，那感覺又不一樣了，唐青宏簡直開了眼。城關(guān)鎮(zhèn)竟然建設(shè)得很漂亮，商業(yè)街和廣場很像回事，更別說氣勢磅礴的黨政大樓，簡直不比貴省省會城市的差。這么個窮地方能建起這么燒錢的大樓，也真是不簡單，里面章。

    唐青宏悄悄皺起了眉頭，跟著司機一起下車，目不斜視一副大人樣站在爸爸的老后頭。但不管他站得多遠，大樓前迎接他爸爸的隊伍都把他準(zhǔn)確地認了出來，他們熱情滿滿地跟幾位領(lǐng)導(dǎo)握過手，就當(dāng)著他爸的面爭先恐后地夸他，顯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課的。

    爸爸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微笑面容，對大家溫和地說了謝謝，讓衛(wèi)主任幫忙找個人安置一下他的兒子，腳步都沒停就跟著周書記在眾人的擁簇中走進大樓。

    唐青宏再一次深深的感到自己“長大了”，略帶失落地目送著爸爸的背影，但既然是真的“長大了”，那他也要配合爸爸變得更加成熟，于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衛(wèi)主任連忙叫了個小年輕過來，還跟對方附耳交代一番。

    其他幾個年輕人都投來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唐青宏頓時明白，這個小年輕要么是主任的親戚或者關(guān)系戶，要么就是特別會鉆營的，總之此人不會太簡單。先人一步接近新書記的兒子，這也算很難得的機會嘛。

    這個小年輕自我介紹說姓馮，全名叫馮柏語，相貌身材都很周正。他沒有叫司機，直接自己上車坐在駕駛位，說要把唐青宏送到機關(guān)宿舍，心似乎很細的樣子，還說自己會盡量慢點開。

    唐青宏知道對方肯定是個人精，也不會再像七八歲那樣賣萌套話了，爸爸這幾年在貴省干得那么好，根本用不著他，他也就淡了隨時幫助爸爸做大事的心思，只把注意力放在照顧爸爸的生活和精神上。

    他不主動干涉參與爸爸的正事，這個看起來沉穩(wěn)牢靠的年輕人卻很主動試探他，在車上跟他說了不少話，唐青宏尋思對方的目的不單純，就敷衍說能不能帶他四處參觀參觀再去宿舍。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頭，馮柏語立刻應(yīng)了，絲毫不嫌這個枕頭似乎有點小。

    馮柏語開著縣委一號車，帶唐青宏每條街慢慢地轉(zhuǎn)，一邊轉(zhuǎn)一邊詳細的介紹，這條叫什么街，什么時候翻建的；那里又是什么廣場，什么時候推掉重蓋的……

    唐青宏邊聽邊看，特別官腔地跟他聊道：“這里建設(shè)得不錯，看來上一屆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改革成果不小嘛?！?/br>
    這語氣跟大領(lǐng)導(dǎo)視察工作似的，馮柏語也并不少見多怪，倒是把車速減得更慢，加大聲音嘆起氣來，一副憂國憂民的口吻，“唉，這些都是面子工程，老百姓家里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咱們縣政府還欠著銀行兩千多萬的債呢?！?/br>
    唐青宏大吃一驚，臨湖縣竟然欠了這么多外債？這個馮柏語也不怕嚇著他，而且，在他這個小孩子面前表現(xiàn)這種高大情懷，就算是掙表現(xiàn)好像也掙得太過火了。

    爸爸才來臨湖縣上任的第一天，就有這么個小年輕借著自己的嘴和眼給老班子上眼藥，看來臨湖縣的情況確實很復(fù)雜呀。

    ☆、58·宏宏的自白

    唐青宏心里正想著事呢,車外傳來的一陣喧嘩引起了他的注意。

    幾個打扮時髦的年輕人一臉跋扈，走路拐七扭八的,嘴里還在呼呼喝喝，像鬼子進村似的沿街掃蕩。這幾人時髦中又帶著一股土味兒，其實有點奇形怪狀,頭發(fā)都有點長，要么梳得油光水滑,不知抹了幾斤摩絲；要么燙了小卷加上染發(fā)，好幾個都牛仔褲配花T恤，脖子上還掛著金燦燦的鏈子,腳上不是高幫跑鞋就是擦得亮锃锃的尖頭皮鞋。

    這是模仿港臺明星造型呢？標(biāo)準(zhǔn)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風(fēng)格吧……唐青宏看得直想笑。可看清楚那幾人在做的事之后,他不由自主皺起了眉頭——這種程度的紈绔子弟簡直是丟紈绔的臉,竟然還有人在水果攤拿東西不給錢、抬腳亂踢路邊的欄桿、對漂亮女孩擠眉弄眼講臟話、亂兇路過的老人和小朋友，惹得所有人退避三舍，這都是些什么東西呀！

    唐青宏頓時忽略了之前對馮柏語的微妙感想，想出聲問他這都是些什么人，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些家伙就奔著這輛車過來了。

    因為別人都紛紛躲避，他們精力過剩地東瞄西看，似乎是認識這輛車和開車的人，嘴里大叫著什么圍在車前。領(lǐng)頭的一個十八九歲，典型的油頭粉面，就是頭上燙著小卷毛的那個，用力拍著車窗讓馮柏語停車。

    馮柏語向后瞄了唐青宏一眼，停車搖下窗戶很不耐煩地看向那伙人。

    領(lǐng)頭的那個把頭伸進車窗，一雙眼睛使勁往里頭看，發(fā)現(xiàn)后座上只有個小孩時愣了一下，賤兮兮地對笑著馮柏語說：“喲，不是說你gouri的進秘書科了嗎？怎么改行當(dāng)司機了？開的還是縣委一號車滿街亂竄，你這個gouri的公車私用，思想境界有待提高啊！”

    這嘴臟得要命，還說得那么自然，估計就是平常的口頭禪。唐青宏聽得有點反胃，坐在駕駛位的馮柏語也冷下臉，雖然并沒直接翻臉，語氣卻充滿鄙視，“讓開，我在忙公事?！?/br>
    那群人來勁得很，才不肯讓道呢，圍在車前不依不饒，追問馮柏語這個小孩兒是什么人。領(lǐng)頭的那個還把手伸進車窗內(nèi)對著唐青宏搖動，嘻嘻哈哈地自我介紹，“我叫尤強，小姑娘你叫什么呀？長得真漂亮！”

    唐青宏的臉也冷了下去，開始仔細觀察這個尤強的長相，換了上輩子的話，這種人少說要被他打斷腿。

    逗完了唐青宏，尤強又對馮柏語調(diào)笑，“嘻嘻，你這張小白臉也越來越好看了，后面這個孩子該不是你的私生子吧？不過看這年紀(jì)，你也太能了，哥還真沒看出來??！”

    這話一說，他身邊的一群狗腿都跟過來往車里瞄，還跟著一陣起哄，把唐青宏當(dāng)稀奇玩意兒猛看。唐青宏緊攢手指握成拳，壓住心底的怒意，他真正生氣的時候是不用嘴皮子罵人的，只會事后整死那些不長眼的東西。

    坐在駕駛座的馮柏語聽到“私生子”三個字，身子頓時一僵，回頭看了唐青宏一下。唐青宏也看到這個年輕男人的臉色都發(fā)青了，對那句話反應(yīng)很大。

    在他開口之前，馮柏語就沉著聲音對尤強發(fā)飆了，“閉上你的臭嘴！這是唐書記的兒子，我正要把人送到機關(guān)宿舍?！?/br>
    尤強又愣了一下，“哪個唐書記？”

    身后的狗腿里有一個年紀(jì)大點的，湊上來就對尤強咬耳朵，尤強聽了幾句才“哦”的一聲，又趴在車窗上把頭伸進來，“原來你不是小姑娘呀？你叫唐什么？哥以后有空去找你玩！”

    唐青宏懶得理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一雙手，馮柏語皺眉再次叫尤強他們讓開。尤強也能給自己找臺階下，對唐青宏揮揮手就帶著那幫子人離開了，并沒有繼續(xù)糾纏。

    等那群人走遠，車子又開動之后，唐青宏也沒了四處兜風(fēng)的興致，直接讓馮柏語把他送到宿舍。

    車開進機關(guān)大院后，馮柏語把他帶到事先準(zhǔn)備好的住處，他進門一看就吃驚了，這房子條件真不錯。

    很新的兩室一廳，電器齊全，而且全是市面上最新最好的產(chǎn)品；家具一看就價格不菲，都是紅木的，布置得比鄒亦新書記家里豪華多了。這可是吳省最窮的貧困縣啊，官員們的日子卻過得這么好。

    馮柏語一直跟在他身邊，看他坐在真皮沙發(fā)上自己也不坐，唐青宏抬眼一看，微笑著招呼，“馮哥，您坐，站著干嘛？”

    馮柏語麻利地去廚房倒了兩杯水來，放在茶幾上才坐下，唐青宏用好奇和天真的口吻問他，“剛才那個尤強是什么人？我是說，他的父母是誰？

    “咳，他就是普通的機關(guān)干部家屬，整天無所事事，到處惹是生非的，仗著爸媽有點小職務(wù)就興風(fēng)做浪。這地方風(fēng)氣不好，不過現(xiàn)在你爸來了，正可以好好管管?！瘪T柏語又開始對唐青宏打小報告了，還真是本地班子里的大叛徒，就是不知道這種試探到底有什么目的。

    而且馮柏語提起尤強的口氣充滿蔑視，都有點憤世嫉俗的味兒了，唐青宏不由得想了想自己，不也是一個正宗的官二代，照理說馮柏語也該很看不上吧？

    唐青宏露出震驚的表情，“那他們這樣亂來，家里不管的嗎？我爸就對我可嚴了，連說別人的是非都不讓呢?！?/br>
    馮柏語立刻安靜下來，表情倒沒什么變化，讓唐青宏暗贊一聲對方臉皮不薄啊。

    他拿著遙控打開電視機，對馮柏語乖巧地說：“馮哥，您不用陪我了，免得耽誤工作，我自己看看電視等爸爸回來。謝謝您今天送我。”

    馮柏語的表情終于有點緊張起來，似乎拿不準(zhǔn)他是客氣禮貌，還是自己在他面前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剛才還好好地，這就送客了？

    又干坐陪唐青宏待了一會兒，馮柏語始終沒能從他嘴里套出什么話，只得尷尬地站起身來道別。

    等對方走了以后，唐青宏一反剛才的懶散，拿起電話給鄒夫人打過去報平安，嘴巴像抹了蜜似的，“白姨！我們到地方了，一路都很好，唉，我現(xiàn)在就想您了！”

    他的白姨其實比他爸年紀(jì)大多了，小兒子都讀中學(xué)了，但他叫鄒書記伯伯，叫鄒夫人向來都是白姨，稱呼上的差別還曾經(jīng)被鄒書記專門扯過一回皮，“宏宏啊，你也太厚此薄彼了？我就那么老？不是，我是說你白姨看著有那么年輕嗎？”

    鄒夫人在那頭聽得聲音都快化了，無比慈愛地安慰他，“宏宏，白姨也想你，你爸在嗎……什么？他現(xiàn)在就去辦公室了？哼，早知道你就留在這邊算了，白姨繼續(xù)照顧你！”

    他笑嘻嘻地回答，“我爸忙嘛，謝謝白姨，我也想留在那邊呀……可是我爸太可憐了，都沒有人照顧，不像鄒伯伯還有您照顧呢?！?/br>
    鄒夫人搭話道：“你這孩子啊……我們說讓你爸給你找個新mama，這樣你們兩個都有人照顧了，你又堅決不肯。怎么，現(xiàn)在想好了沒有？沒mama的孩子才可憐呢?！?/br>
    這話題他真的不愛聽，勉強擠出笑意回復(fù)道：“知道了，白姨……爸爸才剛來，工作太忙了，肯定沒有時間的嘛?！?/br>
    “嗯，那等他做得順手了，你也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爸給你找新mama的事情啊，還有，現(xiàn)在身邊沒個人照顧，你一定要注意身體呀，別幫著你爸做飯洗衣服，那都是女孩子家做的事情！你才這么小，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就行了，其他事情都讓你爸干！”

    他“嗯嗯哦哦”地敷衍應(yīng)著，心里是無奈和甜蜜的吐槽——他也不想干那些女孩子的事呀，但他心疼爸爸。每天在外邊忙死忙活的，還有好些應(yīng)酬要喝酒，回到家時又累又醉，他哪里忍心還讓爸爸干家務(wù)活？

    爸爸第一次看到他做飯洗衣服的時候也很心疼，說放著一會讓我來，他都是笑著撒嬌爭取的，“爸，我就周末回一次家，平常又不干活，您就讓我干點吧，體驗生活！”

    后來接到調(diào)令要回吳省，爸爸還專門跟他談過一次，說咱們過去以后是不是找個人幫忙打掃做飯？你上學(xué)、我上班，家務(wù)事做不過來呀。

    他當(dāng)時就堅決的拒絕了，他才不要一個外人介入他和爸爸的生活里呢。他寧愿自己多做點事，也不愿讓陌生的女人得到機會，保姆的活全部都是女人在做，說不定爸爸這道堅強的堡壘會因為多年的空虛而被輕易擊破。

    他態(tài)度堅定，語氣卻是軟糯糯的，“爸，我來做家務(wù)，反正只有我們兩個人，沒多少活可以干的。再說你也經(jīng)常在外面吃飯，專門請個人多浪費呀？你工資不高，我又還在讀書，對吧？”

    當(dāng)然，沒錢這個理由純屬瞎扯……他媽每年都給他匯款，那金額大得很，爸爸收到匯款通知時那眉毛皺的呀。但他知道爸爸不愿意用那些錢，也不愿意用奶奶的錢，爸爸是個自尊特別強的大男人，就愛用自己那點工資來養(yǎng)活他們父子兩個。

    這一點讓他覺得爸爸真偏執(zhí)，不過也覺得這種偏執(zhí)有點可愛，感受到一種小小的幸福。爸爸連親媽的錢都不要，非得用自己的錢來養(yǎng)他，那是不是說明對于爸爸來說，他是完全屬于爸爸的？根本不想也不會把他交給別人來照顧？哪怕那個人是奶奶。

    掛斷了這個電話，他又分別打給木愚和袁俊，告訴他們自己已經(jīng)跟著爸爸回到吳省，以后隔得近一點了，有空時可以見面玩玩。

    木愚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六歲了，性格比從前更加沉穩(wěn)，話還是那么少，心思卻很細，“嗯，我來找你，給你過生日。”

    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太次，木愚輟學(xué)專門跟他爸學(xué)手藝，去年就出師了，是整批徒弟里最出色的，作品的精細程度甚至不比他爸差。木謹自從當(dāng)上那個木雕工藝廠的廠長，一批又一批的開班授徒，把自己壓箱底的手藝一點不藏私的全部分享出去，如今木雕工藝廠的規(guī)模擴大了不少，產(chǎn)品的質(zhì)量和產(chǎn)量也一直在提高，辦事處落在地級市，木愚家也在那里買了房子，全家搬過去在市里坐鎮(zhèn)，經(jīng)常帶著作品去全國乃至世界各地藝術(shù)節(jié)參展，家鄉(xiāng)那邊交給他第一批徒弟里最好的幾個人繼續(xù)打理。

    唐青宏撫摩著鑰匙扣上一直掛著的小老虎，知道木愚既然說了就一定會來，正好自己趁機會勸勸木愚再回到學(xué)校上幾年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光有手藝不行，還得有足夠大的眼界和想象力，多學(xué)些知識、多看看世界，才有可能從匠人升級為真正的大師。

    袁俊則老老實實留在云溝鎮(zhèn)，被他爸管得很嚴，學(xué)習(xí)上特別刻苦，成績經(jīng)常全校第一。接到唐青宏的電話，他簡直歡天喜地，說要跟他爸申請暑假來找宏宏玩，順便帶一批好的中藥材過來。他爸這兩年開始研究中藥材養(yǎng)殖了，說想在云溝鎮(zhèn)搞一個中藥養(yǎng)生基地，把云溝鎮(zhèn)發(fā)展成旅游風(fēng)景區(qū)，為外來的游客提供住宿、中醫(yī)按摩、養(yǎng)生藥膳一條龍服務(w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