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蓮浦篇：春情

    白鷴看得入神，卻忘了看路，馬車突然劇烈咣當(dāng)了一下，嚇得他趕緊朝前頭看去，卻見那路邊倒著一棵梧桐樹，堵住了半邊路。他趕緊把馬車調(diào)到了另外一邊，還沒來得及問里頭如何了，就聽見了林云深劇烈的咳嗽聲。

    “楊……楊師叔，你沒事吧？”

    他慌張地掀開簾子朝里看，見林云深咳嗽著擺手，說：“不過驚了一下，不礙事?！?/br>
    他說著便是又咳，嘴角隱隱看得見血跡，直叫人看了驚心。白隱喂他服下一顆保命金丹，又拿了水給服下。林云深只覺得整個肺腑都是疼的，又不想他們擔(dān)心，便強(qiáng)忍著說：“白隱，你給我靠一會?！?/br>
    白隱便將他攬入懷中。林云深聞到他身上淡淡香氣，這香味似乎從小便跟著白隱，難道是體香？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好笑，一邊咳嗽一邊笑著，白隱就撫著他的背，說：“傻笑什么?！?/br>
    林云深心想，我感慨啊。誰能想到當(dāng)日里見他就躲，唯恐和他牽扯不清的白家公子，如今竟然肯讓他靠著，變得如此貼心。

    他躺了一會，白隱身上的香氣讓他很是著迷，漸漸的連心神都松散了。他想起從前的一些事，便有氣無力地問：“我一直好奇，當(dāng)初咱們剛見面，你怎么就開始懷疑上我了？”

    白隱道：“這世上敢調(diào)戲我的，除了林云深，還有別人？”

    “只是這樣么？”

    白隱想了想，說：“樣子也像。不愛束發(fā)戴冠，頭發(fā)就隨便系著或者散著，衣服松松垮垮，不成體統(tǒng)?！?/br>
    林云深聽了“嘖嘖”嘆息兩聲，說：“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br>
    這話是說他，也是說白隱。有些東西一直在變，有些東西，十幾年也從未變過。

    十三年前。

    江東蓮浦，白隱居住的正清堂，有一棵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海棠樹，他去的時候花開正好，白花襯著黑瓦，說不出的好看，是林云深最愛的一棵樹。

    林云深騎在樹上，用嫩海棠樹枝編了一個帽子，戴在頭上。白隱從屋里出來，仰頭看著他說：“回去收拾好再出來?！?/br>
    林云深聞言朝下看了一眼，看見白隱，就樂了。蜷起一條腿，懶懶地說：“這樣涼快。”

    “你都多大年紀(jì)了，赤腳散發(fā)，叫人看見了，成什么樣子?！?/br>
    林云深自從被白隱帶到正清堂，這幾天已經(jīng)聽膩了這句話，也不在意，將花帽又收緊了一些，烏黑頭發(fā)散披在背上，一身白紗衣，隨風(fēng)輕輕擺動，幾乎隱在白海棠里，有些雌雄莫辯。白隱嘴唇動了動，想要開口訓(xùn)斥兩句，又忍住了，轉(zhuǎn)身正要回屋，忽然聽見林云深在輕輕哼著歌。

    他便停下聽了一句，臉色漸漸紅了起來，滿臉的不可置信，猛地抬起頭來，看向林云深。

    林云深尤不自知，還在哼著：

    郎姓齊，姐姓齊，

    贈嫁個丫頭也姓齊。

    齊家囡兒嫁來齊家去，

    半夜里翻身齊（臍）對齊（臍）。

    白隱幾大步走到樹下，伸腳就往樹身上踢了一腳：“下來！”

    他這一腳力道不小，踹的海棠樹晃個不停。林云深抱著樹枝忽然大笑起來，好像就是故意唱給他聽的一樣，看見他臉紅脖子粗，拍著大腿直笑，不但不下去，反而唱的更大聲了。

    “郎姓毛，姐姓毛，

    贈嫁個丫頭也姓毛，

    毛家囡兒嫁來毛家去，

    半夜里翻身毛對毛！”

    白隱要往樹上爬，似乎又覺得有失公子風(fēng)范，最后垂袖而立，仰頭看向林云深：“都說你是魔頭妖道，我去尋你的時候，以為你雖作惡多端，但必是高人風(fēng)姿，誰知道真人竟如此潑皮放誕，實(shí)在有損你魔頭威名?！?/br>
    林云深低頭看說：“為何說我是魔頭妖道？我傷的那些男人，不是玷污了人家清白的登徒浪子，就是欺辱女人的混蛋丈夫，我看那些女人可憐，這才幫了一把。至于我傷的那些正室，她們悍妒成性，虐待妾室子女，后院不正，將來必定家門不幸。我砍了這些人的手，是不讓他們再拳腳相向，割了他們的舌頭，是為了不讓他們再口出惡言。那些玄門正派捉鬼殺妖是正事，我除人中的jian佞，那也是正事。難道善惡只是鬼怪和人的區(qū)別么？非也非也，有些人比鬼還可怕可惡呢?！?/br>
    白隱怒道：“他們犯了法，自有朝廷衙門處置，你私自傷人，倒還有理了。幸虧你以藏青道人之名行事，他們不知道你是誰，你才安然無恙，不然官府早將你抓去了?！?/br>
    “我不跟你說，迂腐?！?/br>
    白隱語竭，無奈嘆了一口氣：“明日是家父生辰，府里面大宴賓客，他要見你。”

    林云深一聽，立即探頭下來，恢復(fù)了正經(jīng)模樣：“白老爺？我還以為他不打算見我呢?！?/br>
    白隱說：“家父是很重禮數(shù)的人，你在他跟前，難道也這么衣冠不整么？”

    林云深聞言就從樹上下來了，問說：“那哪能，我這人還是很懂禮數(shù)的。你是一回事，你爹又是一回事?？墒俏覜]有像樣的衣服，從長洲出來的時候，我就帶了點(diǎn)銀子?！?/br>
    “我已經(jīng)著人去給你做了，可是或許來不及趕做出來，我二弟會送衣服過來，你們身量相仿，你先穿他的?！?/br>
    這白家的人不知道是吃什么長的，那白家老二白河，今年不過十四歲，竟然長的和他一樣高了。

    “你弟弟什么時候來？”

    “就這一會?！?/br>
    林云深一聽，立即赤腳往屋里跑。白隱在后頭慢慢走著問：“你不是圖涼快？”

    “你是一回事，你弟弟又是一回事?！?/br>
    反正他在白隱跟前已經(jīng)暴露無遺，還被捆了幾次，尊嚴(yán)有限啦，他也懶得跟他計較?？墒前准依隙刹灰粯樱准依隙幌袼@個嘴巴惡毒的哥哥這樣沒人情味。白老二豐神俊秀，溫文爾雅，對他敬重的很，言必稱兄。

    他在里頭剛穿整齊，白河就來了。

    單從相貌上來說，這白老二才更有白家風(fēng)貌，怎么看怎么賞心悅目，見了他還會作揖行禮，一口一個千山兄。這才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不像他大哥白隱，實(shí)在是個偽君子。

    “我這衣服是今夏剛做的，只穿了一回，千山兄湊合穿著?！?/br>
    但是林云深只穿了一半就懶得穿了，太麻煩，大夏天的，穿的那么繁瑣。白隱見狀說：“見家父，必須穿齊整，一件都不能少?！?/br>
    “知道知道，我知道怎么穿，大小也差不多，就這么著吧，等該見的時候我再穿?！彼f著轉(zhuǎn)頭問白河：“你哥這里無聊的緊，他這人也無趣，除了看書沒有別的，那些書我也看不懂，你那有沒有什么玩的？”

    白河略有些驚異：“我哥這里稀罕玩意多的很，怎么會沒什么玩的，他……”

    他說著對上白隱的眼睛，忽然停頓下來。林云深看到白隱輕微搖頭示意，心下不滿：“你們兄弟倆，打什么啞謎?！?/br>
    白河就笑著說：“我大哥這里有棋，那棋子稀罕，觸手生涼，要不咱們下一盤？”

    林云深覺得沒什么玩的，聊勝于無，于是就和白河玩了一盤。但是白老二詭計太多，小小年紀(jì)，下一步想十步，很快就把他打的潰不成軍，他連輸了六局，抓耳撓腮，生氣的很?；仡^看白隱，倒像是他們倆不存在似的，臨窗捧著一本書，腰背挺直，讀的入神。

    “不下了不下了，什么破棋，跟我犯沖！”林云深猛地往榻上一躺：“累死我了，太費(fèi)神，我要睡一覺休養(yǎng)生息！”

    他聽見翻書的聲音，猛地側(cè)過身朝白隱看過去，看到白隱側(cè)臉愈發(fā)顯得鼻梁高挺，嘴角似乎在笑。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你笑什么，笑我蠢？”

    白隱手里拿著書扭過頭來，身體端正，面無表情看著他。

    那神情，分明帶著點(diǎn)不耐煩，覺得他在無理取鬧。

    林云深扭頭看向白河：“你哥剛才是不是在笑？”

    白河搖頭：“并未注意……”

    林云深抿了抿嘴唇，又躺了下來，然后突然翻過身去，留給白隱一個背影。

    “千山兄既然要休息，我也該回去了?！?/br>
    白隱起身送他，兩兄弟一起到了院子里。林云深又爬起來，偷偷推開一點(diǎn)窗戶，聽見白隱對白河說：“他住在這里的事兒，對外不要說?！?/br>
    “慧端姐也不說么？”

    “嗯，爹說私下里見他，先別張揚(yáng)出去。”

    “知道了?！?/br>
    林云深合上窗戶，垂眼想了一會，歪在榻上，見他們兄弟還在說話，就爬起來走到另一側(cè)窗戶下，拾起白隱的那本書看了一眼。

    竟然是《詩經(jīng)》。

    白隱進(jìn)門，嘴里依然沒有好話：“倒是看不出來，你還肯看書?！?/br>
    林云深也不在意他話里的嘲諷，嘻嘻笑了兩聲：“詩經(jīng)我愛看啊，只是你這么古板守舊，我倒是沒想到你竟然也看，就是不知道你看了這些yin詩，是什么感受，快來坐下，跟哥哥談一談?！?/br>
    白隱屈膝而坐：“我這書房里都是正經(jīng)書，何來yin詩？”

    “詩經(jīng)里的《鄭風(fēng)》，《衛(wèi)風(fēng)》，都是yin奔相誘之詩，《鄭風(fēng)》是女的勾搭男的，《衛(wèi)風(fēng)》是男的引誘女的。有幾篇仔細(xì)推敲，簡直不堪入目，還不是yin詩？”

    白隱道：“胡言亂語?！?/br>
    他說著便將他手里的詩經(jīng)給奪了過去。林云深盯著白隱一直看，白隱眉頭便皺起來了：“去，睡你的覺去?！?/br>
    “我突然在想，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yin詩啊。你家里規(guī)矩那么大，你長這么大，是不是沒見過什么叫yin。你不懂，自然看到了yin詩也不知道是yin詩了，你的教書先生不用想肯定也是老夫子，就是見了yin詩，也往正經(jīng)里講，恐怕很多詩你都理解錯了意思。你也長大了，毛過兩年就長齊了，也該知道點(diǎn)人事。反正我也沒事干，要不，我給你講講？”

    白隱就放下了手里的書，很嚴(yán)肅地看著他，似乎又要動怒。

    林云深嘖嘖嘖嘆息了兩聲，說：“又不是讓你睡女人，你看你，不過是在跟你談詩論道。我就不信，你將來不碰葷腥。”

    他說著就跑到另一邊去了，將棋子收了，自己捏著一個棋子，也不知道嘟囔些什么，漸漸地，居然睡著了。

    白隱放下手里的書，嘆了一口氣，扭頭看向窗外。窗外零星落英，飄到窗口。他又嘆了一口氣，扭頭又看林云深。

    林云深睡得很熟，手里的棋子掉落在榻上。

    他嘴唇抿了抿，伸手掀開詩經(jīng)，翻到了鄭風(fēng)篇。

    第23章 蓮浦篇：儒生

    林云深這一睡，就睡了好一會，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窗戶都開著，外頭刮著風(fēng)，白隱卻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試了試自己的靈力，嘆了一口氣，趴到窗口往外看，就看到白隱在老海棠樹底下練劍。

    他原來以為白隱是懂些玄門法術(shù)的，他將來雖然要走仕途，學(xué)點(diǎn)玄門術(shù)防身也是好事。只是這兩日他才意識到白隱本人對修仙問道是頗為不屑的，說蠱惑人心，亂世道，若非出門要去降他，平日里捆仙索這些玄門寶物也很少用。他只練武，習(xí)劍，是正統(tǒng)的儒生兒郎。

    白隱雖然只有十六歲，但是身量頎長，身體已經(jīng)長開，本人少年老成，有時候很難把他當(dāng)成小孩子看。可就是白隱太過持重，倒顯得他輕浮幼稚，這讓他心里很不爽，于是反而故意常以老自居，不把白隱當(dāng)大人看。

    白隱是白正英老來之子。原來這白家清規(guī)極嚴(yán)，也很重清譽(yù)，都是娶妻一人，并無姬妾，以示他們白家男人不好色。都是同母所生，也防止大家族常發(fā)生的兄弟參商之事發(fā)生。但是白正英的原配夫人并未生育，眼瞅著已經(jīng)要從別門過繼一個。白正英四十歲那年，原配病逝，他才續(xù)娶。白正英的繼室李氏生白隱那一年，白正英已經(jīng)四十二歲，但他天生夫妻緣不佳，李氏生了老二白河沒多久，便過世了。

    但白正英調(diào)教子孫很有一套，白家兩個兒子，都是出類拔萃之才。但老來得子，教出來的兒子難免和時下的年輕人不同一些，有些迂腐氣。尤其老大，白正英對其期望頗深。“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白正英為其子取名為隱，希冀他光耀白氏門楣，做朝廷棟梁。而這個白家長子也沒有辜負(fù)長輩的期望，四畫，無一不精，還未及冠，已朝野聞名，“卓爾不群，下筆琳瑯，他年可當(dāng)文士之冠”，被譽(yù)為“白氏三株樹”之一。

    只是他每次看到白隱舞劍，都覺得白隱不走玄門真是可惜了?？雌錇t灑風(fēng)姿，光風(fēng)霽月，將來必是高人。

    四月十九，是白正英的五十八歲生辰。

    江東白家的當(dāng)家人過生日，雖不在京城，但也驚動了四方貴戚豪門，從四月十六開始，白家就門庭若市。這一是給白正英的臉面，一則是給白家另外一位風(fēng)云人物的臉面。

    白正英的弟弟白沖之，雖然不在朝為官，卻是天子最倚重的大師，每有征討吉兇之事，必有書信送往山中，因此人稱“山中宰相”，是白家散道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一個。白家曾因巫案損了兩位當(dāng)政之人，卻能保住門楣，白沖之功不可沒。據(jù)聞白沖之很擅長占驗之術(shù)，料事如神。

    五十八歲生辰，之所以搞的比六十歲還要盛大，就是因為常年在深山隱居的白沖之，這一回也要回來。

    林云深自從得到了這個消息之后，就一直興奮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