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娘臉上浮現(xiàn)出個(gè)輕蔑的笑容，語氣得意，嗓音卻是嘶啞的，布著淤青的那半張臉痛得微微扭曲：“喲，這是施舍嗎？我瞧你也是有本事的，說勾就能勾上個(gè)……”

    “我賣的是我的忽雷曲，不是我自己?！崩钍馓创驍嗨Z氣平靜，“不要就算了，我自己留著吃。但是再不治，明早你的臉會(huì)更腫?！?/br>
    蓉娘愣了愣，看了李殊檀一會(huì)兒，伸手抓過那只雞蛋。

    李殊檀拍拍手，沒管她滾沒滾，出了茅草屋，蹲在外邊的小溪邊上。蹲下沒多久，身邊多了個(gè)人影，她半瞇著眼睛，勉強(qiáng)認(rèn)出這是郭蘭，不動(dòng)聲色地往邊上退了退。

    郭蘭混不在意，只把手伸進(jìn)冰冷的溪水里，拼命揉搓著，像是要搓下手背的那一層皮。

    李殊檀覺得她洗手的動(dòng)作有點(diǎn)瘋，剛想躲開，郭蘭的聲音傳過來：“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么洗手很奇怪？”

    “沒有。”李殊檀迅速否認(rèn)，“你想怎么洗就怎么洗?！?/br>
    郭蘭像是沒聽見她說話，自顧自說：“我嫌臟?！?/br>
    李殊檀沒理她。

    “臟。臟死了?！惫m兩手搓得通紅，她盯著流淌的溪水，眼神執(zhí)拗，和平常怯生生的模樣截然不同，“她自己出去讓那些男人……惡心，真惡心?！?/br>
    李殊檀懂了：“你是指蓉娘？”

    “你不覺得臟嗎？”

    “不覺得?！崩钍馓磽u頭，“那些守衛(wèi)總要在女人身上搶奪什么，不是她，那就是你或者我，或者被擄來的任何一個(gè)女人。我知她絕無替人擋災(zāi)的好心，但也正因?yàn)樗鲃?dòng)，守衛(wèi)的手才暫且沒有伸到我們身上。既然都是亂世里的倒霉鬼，就不要互相嫌來嫌去了?！?/br>
    她誠實(shí)地說，“所以，我討厭她，但我不會(huì)把‘臟’這個(gè)字用在她身上?！?/br>
    郭蘭理不清其中的邏輯，只聽懂了個(gè)大概，盯著李殊檀：“所以你給她東西，是因?yàn)槟悴幌氡蛔サ?，你只是為了你自己？?/br>
    就算沒指望郭蘭能懂，聽見這么個(gè)結(jié)論，李殊檀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故意說：“你還要繼續(xù)洗下去嗎？天快黑了，守衛(wèi)或許會(huì)過來呢?！?/br>
    郭蘭霎時(shí)嚇得像是只被針扎了的兔子，彈起來就跑，話都沒和她再說一句。

    李殊檀懶得管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纖細(xì)柔軟，暫且還沒被粗活或者忽雷弦磨出繭子。

    她低聲回答：“不，我無意如此，只是無聊的憐憫而已。但這一次，為了活下去，我確實(shí)可以利用任何人?！?/br>
    作者有話要說：　　淦，fgo誤我，新活動(dòng)打到一半垂死病中驚坐起，想起來還沒更新，差點(diǎn)又忘記掉（……）感謝在20200415 20:07:24~20200416 20:17: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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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紅綾

    李殊檀閉了閉眼，再度把手沉進(jìn)溪水里，像是洗去將來可能染上的鮮血。隔著溪水，落在她掌心里的夕陽漸漸消退，烏濃的夜色一寸寸涌上來，浸沒單薄的肌骨。

    她最后看了一眼，起身回屋。

    臨近入夜，茅草屋的通鋪上坐滿了人，見李殊檀回來，睡在她附近的女孩當(dāng)即湊過來，半趴在榻邊，借著最后的光打量那把古舊的忽雷。

    看了一陣，女孩說：“這就是那個(gè)樂器啊？叫……哎，叫什么來著？”

    “忽雷?！崩钍馓丛陂竭叾紫拢鲋兕i，嘗試讓它靠在榻邊。

    “哦，對……是忽雷?！迸⒌脑掝D了頓，語氣突然揚(yáng)上去，“對了，你真要去給他們彈忽雷？”

    李殊檀并不避諱，大大方方地“嗯”了一聲，轉(zhuǎn)念又覺得不對：“誰告訴你的？”

    “阿蘭啊，阿蘭說她親眼看見的！你挺厲害的嘛?！迸⑴ゎ^，朝著郭蘭的方向露出個(gè)笑，又把頭別回來，在李殊檀肩上重重推了一把，再湊近一點(diǎn)，“我還從沒見過樂器呢，我能彈彈嗎？”

    她說的話是詢問，手卻不等人，直接伸過去。

    李殊檀的手腕趕緊一動(dòng)，忽雷歪斜著倒在她懷里，剛好讓那女孩摸了個(gè)空。

    女孩的臉色立即不太好看：“怎么？不讓碰??？”

    李殊檀遲疑著該怎么解釋。她不介意和人分享她的痛苦和懷想，不介意分享故鄉(xiāng)與血跡斑斑的長安城，但那女孩強(qiáng)行上手的舉動(dòng)，讓那聲詢問聽起來更像挑釁。

    遑論兩人并不相熟，剛才聊了這么一通，她才勉強(qiáng)想起蓉娘似乎叫過阿七，可她連那女孩究竟是原本在家行七還是名里帶個(gè)七字都不知道。

    李殊檀想了想，收緊攏在琴側(cè)的手指，面上露出個(gè)歉意的笑容：“這把忽雷是我討來的，說是原本在庫里放了十來年，也不知道還能彈幾回，之前還被摔過，弦的位置不太正。最好還是別試，怕弦突然斷了割傷手。”

    “十來年??？”阿七咋舌，盯著忽雷看了一會(huì)兒，又把手伸出去，“我瞧著這弦挺結(jié)實(shí)的啊，肯定碰不壞，我就試一下?！?/br>
    眼看她不聽勸，兀自伸出來的手要勾到琴頭，李殊檀也不和她客氣，手腕一轉(zhuǎn)，換成以琴背對著阿七。

    阿七渾然不覺，本就想著趁李殊檀不備奪琴，動(dòng)作快而急，指尖撞上琴頭背后形似彎刃的裝飾，一陣刺痛，疼得她本能地收手。

    “抱歉，是被弦割著了嗎？我先前就說了，這架忽雷真會(huì)傷人的。”李殊檀也往相反的方向用力，讓忽雷靠回懷里，免得真不慎割傷阿七。

    但她的話和動(dòng)作截然不同，上一句說得關(guān)切，下一句卻壓低聲音，輕得只有兩人能聽見，低頭時(shí)眉眼凜冽，“我雖不是原主，只是暫存，但既然在我手中，我拒絕，你為什么非要碰呢？”

    阿七再傻也知道她是故意的了，當(dāng)即怒了：“你……”

    另一側(cè)的通鋪上突然響起蓉娘的聲音：“有完沒完了？！天都要黑了，還在那兒鬧，彈什么彈，你長這么大，知道忽雷倆字怎么寫嗎？”

    “那你知道怎么寫嗎？”阿七倒是不怕蓉娘，反嘴懟回去。

    “我是不知道，但我啊——”蓉娘拉長了聲音，“也不會(huì)瞪大了眼睛裝□□，不認(rèn)識的東西還非得去碰兩下！”

    屋里響起幾聲輕輕的嗤笑，但找不到源頭，阿七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最終從鼻子里重重出了道氣，爬回被窩里。李殊檀放好忽雷上榻，還聽見她躲在被窩里咕噥：“有什么了不起的，放了十年的破木頭……”

    李殊檀懶得搭理她，扯扯薄被，躺下之前刻意往郭蘭的方向看了一眼。

    屋里只在窗邊還剩下一點(diǎn)光，她的視野遠(yuǎn)比白日里清晰，這一眼正好看見郭蘭。

    女孩臉色蒼白，嘴唇緊緊抿著，不慎和她對上視線，慌亂地立即躺下去，被子扯得幾乎蓋住了頭。

    李殊檀忽然翹了翹嘴角，緩緩躺下去。

    **

    一夜無夢，李殊檀睡了個(gè)好覺，照例干完洗衣打掃的粗活，日頭一過正中，她就抱起忽雷，直奔西山。

    去之前當(dāng)然得和蓉娘報(bào)備，或許是昨晚的那只雞蛋起了作用，蓉娘半邊臉上的淤青下去不少，對李殊檀的態(tài)度也好了幾分，只不冷不熱地提醒：“管好你的忽雷，要是破了壞了，賣不出忽雷曲，可就得像我一樣賣身了?！?/br>
    李殊檀只管點(diǎn)頭，一路走到鶴羽住的木屋前，站在外邊的卻是個(gè)清瘦的少年，一身利落的短褐，脖子上那條擦汗的帕子不見蹤影。

    “……檀娘子？還記得我嗎？”少年主動(dòng)迎上來，“我是司墨啊，昨兒我們才見過呢?！?/br>
    李殊檀昨天以為他在廚房做事，這回乍聽見名字，猜測他可能是伺候筆墨的，含混地點(diǎn)頭：“記得。有什么事嗎？”

    “郎君在里頭寫字呢，怕你干等著，所以叫我出來迎一迎?！?/br>
    “寫字？那我應(yīng)該不能進(jìn)去吧？”

    司墨有些不好意思地?fù)蠐项^：“哎，是這個(gè)意思，書房嘛……要不我給你找個(gè)陰涼的地方，等郎君出來？”

    李殊檀搖頭：“不用了。外邊太陽挺好的，就這里吧?！?/br>
    她在胡床上坐下，回憶著女樂抱琴的坐姿，左手按弦，右手彈撥，撥出第一個(gè)音。

    李殊檀選的依舊是崔云棲的自度曲，大概是以往聽多了，單純靠背譜都彈得指法純熟；又大概是心境變了，以往纏綿病榻，只覺得聽著不錯(cuò)，這會(huì)兒抱著忽雷，卻覺得曲中多哀思。

    崔云棲從不多話，也從不要求她盡姬妾的義務(wù)，淡漠得李殊檀以為她并無感情，但他自度的曲中居然有這么多的愁思。

    那么，曾在她病榻前彈琴時(shí)，這個(gè)如同寒梅皎月的男人，到底懷藏著什么樣的心緒？

    李殊檀不知道，她只是閉了閉眼，把那股涌起來的復(fù)雜感情壓下去。

    再睜眼，身邊多了個(gè)人，她以為是司墨，一扭頭，看見的卻是靛青色的色塊。

    鶴羽換了身衣裳，一應(yīng)的靛青色，只在交領(lǐng)上刺了道素白的花紋，像是一簇羽毛。他瞥了眼李殊檀額上曬出的汗，手里的碟子遞到她面前：“喏，補(bǔ)補(bǔ)你流的汗?！?/br>
    “……那不是得喝水嗎？”嘴上這么說，李殊檀手上倒是誠實(shí)地抓了碟子里的點(diǎn)心，一口咬下去，酥皮開裂，嘗到里邊帶著花香的餡料。

    她一愣，看著咬出的那個(gè)裂口，填的是深紅的玫瑰餡，香濃得幾乎要溢出來，“這是……紅綾餅？”

    “算是吧。不過我這兒可沒有多出來的紅綾裹餅?！?/br>
    曲江留飲，雁塔題名，曲江宴上新科進(jìn)士吃的就是紅綾餅，李殊檀在這一口甜膩的餡料里嘗到了長安城，嘗到了夢中才有的繁華。

    她心里微微一動(dòng)，低聲說：“……謝謝。”

    “不必。讓你在太陽底下曬這么久，算是我過分?！卑讶藦难缟蠐瞥鰜?，又特地叫過來奏一回忽雷，態(tài)度鮮明，之后有想為難她的還得掂量掂量。

    鶴羽覺得夠了，信手收了碟子，“今日多謝這一支曲子，不必再來了?！?/br>
    “不……”剛冒出一個(gè)字，李殊檀迅速改口，故意說，“那我能再彈幾支嗎？”

    “可以?！柄Q羽覺得這要求古怪，但沒拒絕，只輕輕笑笑，“喜歡彈忽雷？”

    “算不上吧，畢竟學(xué)琴這回事，也算不上喜歡，大概是機(jī)緣巧合，還有我家里人押著我學(xué)。”李殊檀停頓一下，低低地說，“人總是握在手里的東西不珍惜，沒了反倒又要想。現(xiàn)在我想想，倒寧可我還在學(xué)琴，有人先彈給我聽?！?/br>
    本是半真半假的話，糅合了幾段經(jīng)歷，但提起來時(shí)居然真有些動(dòng)情，李殊檀忍不住吸吸鼻子，抬手在眼下輕輕擦了兩下，指尖蹭到不明顯的一點(diǎn)濕意。

    她放下手，看著鶴羽，一面故意微微皺眉，一面又捏出輕松的語氣，“……算啦，不提這個(gè)。今天就讓我再彈幾曲吧，過了今天，愿意聽我彈曲子的人就沒有了。我也不會(huì)再彈了?！?/br>
    鶴羽抿抿嘴唇，沒有回應(yīng)。

    似乎一計(jì)不成，李殊檀倒沒太多失望，只低頭看弦，作勢要繼續(xù)彈。

    然而，在弦音撥響之前，額上突然壓過來什么東西，薄而軟的一片，一角壓在肌膚上抹去了細(xì)密的汗珠，余下的像花一樣散開，眼前半透著光，鼻端則是淡淡的梅香。

    隔著這角軟帕，李殊檀聽見一聲嘆息，還有鶴羽低低的聲音：“……明日起，進(jìn)屋來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鶴羽（？）  的  好感度  增加了（x）

    阿檀陣營是混沌善，所以欺騙感情毫無壓力，為她鼓掌（喂）感謝在20200416 20:17:59~20200417 19:19: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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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冷酒

    李殊檀說到做到，自那天起，天天任勞任怨地抱著忽雷往鶴羽的住處跑。

    連跑了半個(gè)月，司墨都和她混得半熟，看見她來，熟練地遞過去一杯溫水：“今兒來遲啦，太陽都快落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