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就熟悉了。

    來福是孤兒，他最熟悉的伙伴就是小花。兩個人在饑餓的年代，一天一天地長大了。當然是兩小無猜，真正的情誼。許多美妙的愛情都是從友誼開始的。來福愛上了小花。小花也視來福為唯一。沒有什么人阻擋?？墒莵砀Ｗ员?。因為，小花長大后，出落得楚楚動人，她的娘就想將她嫁給一戶有錢的人家，換取貴重的彩禮給兩個弟弟娶老婆。在農(nóng)村，女孩子的彩禮都是給弟弟娶老婆用的，有點良心的父母，會私下替女兒留一些。

    小花的娘非常討厭來福。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小花已經(jīng)有了身孕。小花對娘的安排抗拒，絕食，投河，都用過，但是沒用。最后，小花坦白了事情。小花娘去找來福，說要娶她女兒可以，但是得拿出五萬塊現(xiàn)錢。那個年代，五萬塊就是巨款了。來福盡管在磚窯沒日沒夜地干活，也積攢了一筆錢。但那只有區(qū)區(qū)的幾百，離來福娘要求的數(shù)字可差得遠呢。來福想盡一切辦法，真的是走投無路了。他說要去外地，去最遠南方，那地方只要偷偷游過一條河，聽說就能到達一個最繁華的城市，城市里什么都有。工作也十分好找，哪怕就是給人洗完，養(yǎng)活自己非但不是問題，還能有不少積余。來福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小花，小花是支持的。但她還是擔心，萬一孩子已經(jīng)出生了呢？不，他們還是要一起走，一起走才安全。

    但小花娘提前得到了消息。她早早地派人堵住了他們離開村子的唯一一條出口。她暴跳如雷，命小花去打胎。小花是被村子里的人架去了衛(wèi)生院流產(chǎn)的。來福被人綁了，眼睜睜地看著小花被人架走了，聽著小花嗓子里發(fā)出的凄厲聲音，那一刻真要瘋了。小花的孩子流掉了，但是庸醫(yī)的cao作，大人也死了。來福得知噩耗。抱著小花的尸體哭了三天三夜。來福瘋了，小花的娘不依不饒，罵來福害死了她的女兒，要來福賠錢。來福說，不如你要了我這條命吧。反正，我也真的不想活了。

    來福離開了村子。他真的想死，但想死在村外。他厭惡這個村子。其實。是村里人趕他走的。他身無分文，在外乞討，一路向南，誤打誤撞，被人收留，最后上了一條船，被一個好心人收養(yǎng)。也不是收養(yǎng)，畢此時的來福已經(jīng)成年。來福當了那個好心人的徒弟，那人是個廚師。廚師教來福做西餐，做美食。廚師去世后，來福也那條船上工作。但那條船不是現(xiàn)在來福和林軒所在的游輪。后來，來福的經(jīng)歷更是曲折，但是他積累了許多的錢，甚至買下了南太平洋最大的船只。這些話，老人并不想細細地告訴林軒，聽個大概就行了。簡單來說，來福的經(jīng)歷驚心動魄，去過非洲，經(jīng)營鉆石，更去過其他許多許多地方，只要是能掙錢的，他就去做。

    他是要補償小時候的貧困。貧窮真的是萬惡之源啊。如果不是窮，他不會失去此生摯愛。他視小花為此生摯愛。來福的戀愛經(jīng)歷就停留在二十歲。漫長的一生，他沒有再對別的女人動過心。而且，這份珍貴的初戀，隨著年歲的增加越來越變得珍貴。來福知道，幾十年過去，小花和那個流掉的孩子，他們的血rou已經(jīng)成了泥土，成了塵土。他知道，終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泥土，變成風(fēng)，變成氣體。

    可是，他們的靈魂能在天上相遇。

    “林，這就是我的故事。”

    來福說完了，深深地嘆口氣，真累，真的好累啊。

    講述這些，幾乎要了他半條命，盡管，林軒不時給他倒茶。

    他以為。今生今世，這些秘密不會再對人說出來的了。這是他的私事。而私事是不足為外人所道。可是，他覺得林軒是自己的朋友，還是自己的老鄉(xiāng)。

    他的心里，對林軒起了最特別的情感。

    林軒很感動，但也很驚訝。時代發(fā)展真快啊，沒想到那時候的江城的農(nóng)村那么貧窮。來福是傷心而走，最愛的人不在世上了，而他又是個孤兒，在哪兒不是呆著呢？

    林軒知道，這一生，他都不會再回去的了。

    “林，真不好意思，耗費你這么長的時間。如果你不想聽，可以回去睡覺。躺在床上，聽著輕輕的海風(fēng)和海浪，可是一個美妙的夜晚?！?/br>
    林軒心里更同情了。

    “不，我愿意的。我愿意聆聽你的故事。”

    林軒握著老人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他想，這世上的苦人很多，老人就是其中一個。比之老人，自己這一點苦。竟然算不得什么了。自己的苦是能看得到頭的，可老人這一生都不會和最愛的人團聚了。林軒心想，待回去后，一定暗暗打聽小花村子里的情況，他要替老人在小花和孩子的墳前獻上花。

    后來，老人在甲板上的長椅上靜靜地睡著了。不，他并不像是在睡覺，而是像在回憶，閉著眼回憶。林軒突然記得有人說過：有的人，就是靠回憶活著，一輩子都是活在回憶里。起初，他是不信的。畢竟，生活是朝前看的。沒有什么痛苦是抹不掉的。但現(xiàn)在，他相信了這個說法。

    回憶，就是生活的藥，不然，真的活不下去的。

    此時此刻的林軒，還不知道老人的真正身份。他是這條船上的大boss。他當廚師，不過是盡自己一份力，為船上的每一位游客服務(wù)。當年，他和小花長大了以后。小花常會去野外，采摘野菜，給他包餛飩，雖然沒什么好吃的，餡也是素的，但來福吃得津津有味，他認為這是世上最好吃的餛飩，一入口，怎么那么鮮，那么香，那么解饞呢！

    老人還是睡著了，因為上了一點年紀。林軒找來一條毯子，輕輕蓋在老人身上。他一宿沒睡。他的心里也有nongnong的思念啊。思念徐婉芳，思念得要瘋?？墒谴线€沒有信號，手機不能打電話，也不能發(fā)信息。林軒陪著老人，一直陪到了天亮。林軒看到了世間最美的紅日。這么大，這么亮，這么紅潤，雖然黃昏日落時，夕陽也十分美，但和早晨的太陽相比，還是顯得遜色了一些。林軒看著紅日一點一點地從金光閃閃的云層中鉆出來，再一點一點的，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他很享受看這個過程，覺得紅日就是青年，夕陽就是晚年，各有各的美。太陽將光芒灑在海平面上。有游客吃過了早飯，拿著相機出來照相了。老人已經(jīng)醒了。林軒過去攙扶他的手，輕輕說道：“又是嶄新的一天，走，我們?nèi)コ栽顼??！崩先艘驳拇_餓了。

    因為不是真正的廚師，所以他不必每天都去廚房工作。所有廚房里的員工都知道老人的身份，但因為都簽了保密協(xié)議，都選擇了沉默。

    老人和林軒點了兩份湯圓，這湯圓也帶有江城的特色。

    老人遺憾地搖頭：“我老了，只能吃一點軟爛的東西?！?/br>
    林軒其實不愛吃湯圓，他討厭湯圓的甜膩，吃了使人昏昏欲睡。但因為老人喜歡，林軒也陪著吃了幾只。老人又幫林軒點了一份餛飩。林軒笑著說道：“其實，我喜歡吃湯圓的?！?/br>
    “我看出來了，你不喜歡，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吃嗎？只因它是圓的。自從小花死了，我雖然悲痛，但從此就喜歡上了圓形的東西。在大海上，在游輪上，我能比別人看到更大的圓?！?/br>
    他說的圓，指的是太陽。

    是呀，只有海上的太陽和月亮最大最亮最純粹。

    在郵輪上的幾天，老人和林軒成了知己。真正的知己是跨越年齡的，也同樣跨越身份，就是因為那一刻的惺惺相惜，而從此決定成為最密切的知己，這更無關(guān)見面的次數(shù)。有些人，即便遠隔天涯海角，一生也沒見過幾次面，但就是靈魂知己。這真的可遇不可求。

    老人詢問了一些有關(guān)江城的發(fā)展狀況。

    林軒一一地告訴他。老人十分滿意，感嘆了又感嘆：“真是一切都過去了嗎？我印象中的江城并不富裕，可是，我也知道，它在一點一點地變好。只是，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回去了。有一天，我將死在這條船上。我已經(jīng)和我的律師說好了，死后尸體就投進大海。這世上的任何一條河流都是相通的，隨便去哪兒。我不在乎?！?/br>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告訴林軒：在我二十歲那年，我的心就死了。從此以后的我，只是為了生存。我不在乎死后葬在哪兒?？晌倚欧稹Ｎ蚁嘈?，如果上天憐憫，我會和我的小花，還有那個無辜的孩子相遇。一定的。

    林軒很動容，他突然想哭。

    可是不能夠。他必須面對微笑。因為，這就是生活，給了你痛苦之后，總會給你笑臉的。不必沮喪。不必沉淪，熬過去，熬過去就好。

    他能熬過去的，因為前方就是希望。輪船靠岸，他離自己的家鄉(xiāng)就一點一點地變得近了。這真的是希望。希望無處不在。希望就是明天，明天就是希望。

    “林，你是個好人。謝謝你陪著我?！?/br>
    其實。林軒還想勸老人回去看看。不管多痛苦，還是要越過去。真的，江城的變化很大很大。幾乎是日新月異。江城不但發(fā)達，還是一個新興的旅游城市，更是美食之都。如果老人回去了，或許心境會改變。

    可是這話林軒還不能說。

    他尊重老人的意愿。

    這是他幾十年做好的決定，輕易不能更改。改了。更加會痛苦的。

    老人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喜歡讀書。雖然在離開村子的時候，他沒有讀過一天書，但是，后來，他遇到了干爹后，還是上了學(xué)。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甚至能讀英文書籍，很流利。林軒在游輪上沒事，還有二十天，才能到達岸邊。不如就給老人讀書，既能解乏，又能增長一點知識。

    老人很喜歡。

    “林，我真的高興。在我的暮年歲月，能認識你，是老天給我的恩賜。我沒有兒子，如果你愿意，我想讓你當我的兒子?！彼难垌飵е鴳┣蟆?/br>
    林軒一愣。

    說真的，他這個人真的有老人緣。短短的二十幾年的人生里，已經(jīng)好幾次拜了干爹了。他很受他們的喜歡，這真是前世的緣分，也因此得到了很多財富。但每一筆，林軒都不想要，都想放棄。但每一次，卻又都無奈地收下。

    但是，這一次，林軒緊緊考慮了一會，就點頭答應(yīng)了。

    一旦上岸，老人就不會再和自己見面。此生再怎樣默契，也終將天各一方，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林軒也非常不舍。他不忍心離開老人。而且，老人只是因為孤單，并不是刻意勉強，能陪他幾日就多陪他幾日，當他的兒子也沒什么不好的。反正，又不是繼承他的錢。

    沒想到，接下來，老人的話，卻讓林軒大為詫異。

    “林，我想過了，人都要死的，我的一部分財產(chǎn)已經(jīng)捐贈，剩下的一部分我想送給你?！?/br>
    果然，又是財產(chǎn)的事。

    林軒對這些已經(jīng)有了免疫力了。

    他不要什么財產(chǎn)。

    他只想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給予老人一點關(guān)愛。

    這點愛，但愿能照亮他剩余的時光。

    如此足夠。

    如此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