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語氣頗為激烈地痛批左丞相與三位參知政事提出的《新田畝法》，考慮到太子溫和的脾性，這提高的音調(diào)已經(jīng)代表著慷慨激昂——他態(tài)度強硬地反對新法。

    太子發(fā)言結(jié)束后，宮殿內(nèi)安靜得只有燭光閃爍，內(nèi)監(jiān)畢齊小心地抬起眼皮，偷窺皇帝的神情。

    燭火同時帶來光明與陰暗，皇帝的一切表情淹沒在光影中，畢齊和臺下的大臣們一樣，只看到光線凸顯出的高挺鼻梁與藏在黑暗中凹陷的眼窩。

    陰影掩去眼角細紋、鬢邊白發(fā)，與威嚴的氣勢，皇帝堪稱文秀俊美，可以想象二十年前必然為出色的美男子，據(jù)說王皇后當年便是愛戀至深，執(zhí)意相嫁。

    畢齊輕輕收回眼神，皇上登基后，曾經(jīng)的近侍或死于傷病，或因故受黜，他得以遞補空位，逐漸高升至內(nèi)侍省監(jiān)。他避開了戾王之亂，同時也錯過了皇帝與皇后傳說中的熾熱戀情。

    可惜，身在皇家，一切感情抵不過權(quán)利之爭……

    郭太師的聲音打斷畢齊對往事的追憶，他聽見郭太師中氣十足地說道：“臣附議。田畝制度關(guān)系國本，不可輕易更改。柳相所言之法，近不能解決困頓，遠則遺禍后世，百害而無一利，其心可誅！”

    柳丞相捋須不語，他該說的話在太子出聲前都已說盡，右相鄒蒙一向是打哈哈的和事佬，眾人略過鄒蒙，望向顧行貞將軍與樞密使容羽。

    顧行貞向容羽作出禮讓的手勢，他只是雍帝叫來，向各位大人闡明袞州興起戰(zhàn)事后可能需要的軍費與士兵數(shù)量的，換而言之，是來要錢要人，至于錢從哪里來，顧行貞清醒地知道，這個問題沒有他置喙的余地。

    容羽因此在開口前多望了顧行貞一眼，才行禮道：“陛下，微臣在入宮前收到一封密信，請您過目?！?/br>
    容羽比其他大臣晚到了一炷香的時間，原來是因為這封密信。

    畢齊接過密信，恭恭敬敬奉給雍帝。

    雍帝放下信紙，望著桌案上的地圖沉吟，太子大膽地望向父親——作為兒子，他有這個權(quán)力——試圖看出皇帝的想法，當然，他什么也看不出來，就是堂下幾位飽經(jīng)世故，活成人精的重臣也不能從雍帝的表情上窺探出圣意。

    “長狄拓律寬自封長狄王……”

    除了顧行貞與提前知情的容羽，太子等人開始有些sao動，雍帝無視太子的緊張，繼續(xù)道：“可能不日派遣使者進京朝拜，以求朕的正式冊封。新田畝制日后再議?！?/br>
    太子舒口氣，露出輕松的微笑。

    皇宮外，因為冬日宵禁的緣故，幾乎沒有行人，街道上暗暗的，只有民居高墻上一點點飄出的微不可見的燈光。楚惜聿靠在樹干上啃冰糖葫蘆，腳邊一個紙袋，月光下看，里面好像裝著一根竹簽和一些橘子皮。

    “回來晚了，沒你的份了?！背ы膊羶羰?，將絲巾與吃剩的果皮丟進安置在路旁的竹筐中，清晨時自有負責(zé)打掃的人運到城外掩埋。

    “太子反駁了新田法吧？”雖然是不領(lǐng)官職的紈绔子，但楚惜聿好似對朝中政事極為了解，這其實有些犯忌，然后他說出了更為不敬的話：“好一個不肖子?！?/br>
    太子對世家的親近不是近日才顯示出來，他的反對并不出奇，只是官田私化并限制土地收并的做法嚴重影響到世家勢力，在世家的明示暗示下，太子跳得太高太急迫了。

    “皇上都讓太子出宮建府了，太子怎么敢繼續(xù)明目張膽的支持世家？他真以為皇上只有他一個兒子了嗎？”

    “沒有太子支持，世家也不是一時間能夠動搖的?！鳖櫺胸懜嬖V楚惜聿另一個他們更為關(guān)心的消息：“我們談到現(xiàn)在，另有原因——容羽大人接到長狄王將派人面圣的消息?！?/br>
    楚惜聿理理為了彰顯風(fēng)流而裁得極長的衣袖，眼睛在月光下流轉(zhuǎn)出琥珀色的光芒，貓一樣的慧黠與冷酷：“剛巧，我也是來告訴你，拓律寬統(tǒng)一長狄，自封為王。我的‘釘子’報告我，這回的面圣，他極有可能混在隊伍中裝作隨從觀察京城?！?/br>
    顧行貞道：“來源可信嗎？此時遠離長狄并不是明智之舉?！?/br>
    楚惜聿點頭：“可信。他已經(jīng)親眼見到拓律寬為自己物色的那個替身。”

    兩個人向顧行貞的府邸走去，路上有許久沒有交談。將望見府邸朱紅色的大門時，顧行貞先道：“很久沒有聽你聊起柳七小姐?！背ы彩Γ骸袄洗螅乙恢钡戎汩_口……但你問得也太直接了吧！”

    “抱歉，我不知道你會有這么傷心，只是看你最近心不在焉，恐因情誤事。”

    楚惜聿沉下臉，站到顧行貞對面。顧行貞的眼睛和楚惜聿不一樣，是沒有雜質(zhì)的純黑，朦朧月色柔和了他清冷的氣質(zhì)，讓顧行貞看上去簡直文質(zhì)彬彬，純良無害，比以美色出名的新任探花郎更像是探花郎。

    顧行貞拿黑色的眼睛望著楚惜聿，楚惜聿居然覺得有點天真無邪，潔凈像自家那個牙牙學(xué)語的meimei……只是看著像而已，他清楚，這小子城府深著呢！

    楚惜聿的氣勢一泄，把胳膊搭在顧行貞肩膀上，頹廢道：“看在老大還是童男的份上，原諒你。”

    “我沒什么好傷心的，柳府里面沒有好人，要么聰明且壞，要么又蠢又壞，小珂不學(xué)著保護自己，難道指望他們高抬貴手嗎？”

    “我只恨自己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小珂面前愛護她，讓她不得不獨自承擔一切苦楚。唉，原本是那樣高潔的女孩，這個人間到底玷污她了。”

    顧行貞眨眨眼睛，好似真的陷入迷茫。楚惜聿順勢摟住他的脖子，輕輕一搖：“老大，你真的該給自己找個媳婦學(xué)習(xí)疼愛女人了，天天打仗打仗打仗，人都變得幼稚了?！?/br>
    顧行貞不和楚惜聿爭論到底是誰因為女人變得幼稚，只確認道：“你相信她是無辜的？”

    楚惜聿正色道：“自然，就如你信任沐扶蒼的能力一樣，我信任小珂的心性?！?/br>
    柳珂在酷寒來臨前脫去孝衣，楚惜聿終于可以通過表妹名正言順地將她約出府聚會。

    柳珂接到請?zhí)麜r猶豫了很久，這位小姐與自己并不親近，真正邀請她的人自然是楚惜聿楚世子。

    她剛過完三年孝期，現(xiàn)在并不強求嚴守孝期——倡導(dǎo)孝道是必須的，但是住在墳邊三年不事不工，對于缺人少財?shù)拇笥簾o異于雪上加霜——馬上外出游玩沒有人會責(zé)怪，可總歸比不上再哀切幾個月留給外界的印象好。

    “那，奴婢這就回絕?！鼻迳套叩介T口，柳珂又道：“回來，我會赴約。”

    曾經(jīng)追求柳珂的公子少爺，幾乎都已成婚，迎娶的多半也是大家閨秀，要么是自然收心，要么是礙在妻子與柳府的面子上，不便再與柳珂接觸。柳珂守孝時除了一些不容推卻的邀約，難得外出聚會，她明面上安靜本分地呆在柳府，除了欺負柳璇，便是美容養(yǎng)顏時方能得到樂趣。好容易熬到三年過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更寂寞了。

    沒有，沒有一個男人再來獻殷勤，即使魏希列，經(jīng)過公主府的誤會，他也對柳珂產(chǎn)生了怨恨。

    一個男人都沒有，她三年來花費巨資殷勤保養(yǎng)出的漂亮臉蛋又有什么用！

    柳珂正煩躁著，楚惜聿的邀約到了。她明知道不去更有好處，可是，可是終于有個男人證明自己的癡情不悔了！楚世子為了她，至今未娶正妻呀！

    “就當是可憐他，”柳珂對著鏡子勸說自己：“國公府雖然有錢無勢，好歹是個正經(jīng)爵位，楚惜聿又是京城多少女人愛慕的佳公子，我與他見面，不算太委屈?！彼p撫光滑的臉蛋，這樣的美貌無人欣賞，豈不可惜。

    沐扶蒼收起長劍，無形的幽冥氣聚集復(fù)又消散于天地間。

    “究竟比不上洪爍的天賦啊。”

    洪爍離京前已經(jīng)進步到同曹顯亮一樣，能發(fā)出明亮的劍芒，摧毀遠處的目標，真正堪稱千人敵。

    沐扶蒼在幽冥氣入體時實力猛增一大截，在與曹顯亮生死對決時，又更近一步，之后礙于天資，再無寸進。

    其實距沐扶蒼學(xué)會運用幽冥氣至今不過幾十天，曾經(jīng)武功過人的小辟黃得照不是她一招之敵，這樣的力量本該足夠讓人自傲，只是她不滿足而已。

    “小姐，有伙計送來糕點?！便y塊奇怪道：“奴婢不記得小姐最近有訂過，是不是伙計送錯了？”

    沐扶蒼道：“是我要的，拿來吧?！?/br>
    如果不是曹家，柳璇本不該有機會出走柳府，沒有私自離開柳府，她就不會遇見歹徒，導(dǎo)致失貞自盡，被迫嫁給“救命恩人”。柳府將一切歸罪于曹家，在柳相爺?shù)耐葡?，曹家家主道歉賠罪后退出京城，再也顧不得與老廟的仇恨。

    老廟擺脫敵人后，立即嘗試與沐扶蒼聯(lián)系。

    沐扶蒼掰開點心，里面滿滿的糖桂花餡。她打開所有的點心，沒有紙條或者其他物體，只有香甜的糖膏。

    沐扶蒼咬了一口糕點，拍拍手：“銀塊，我出去一趟，午飯不必為我準備了?！?/br>
    她去了桂全樓。

    “桂花對于老廟有特殊意義嗎？”

    劉老笑呵呵道：“沒有，只是我們的廚子擅長桂花作菜?！?/br>
    “確實美味?！便宸錾n試探道：“可惜桂滿樓不能開下去了，曹家禍害甚大，你們會就此忍氣吞聲嗎？”

    “曹家抬出曹公公，便不再是江湖事，就此結(jié)束也好，畢竟民不與官斗?！?/br>
    是嗎？沐扶蒼心道：“我讓黑水眾裝作老廟的人，誤導(dǎo)曹家以為曹顯亮的死與老廟有關(guān)，只憑折月劍，曹家便不會善罷甘休。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我會借此摸清你們的底細。”

    劉老道：“沐小姐，最近狄族使臣將進京覲見，里面可能還有拓律寬假扮的隨從，京城恐怕要有一番戒嚴，老廟再次經(jīng)營須等到來年春末，您若有吩咐，請現(xiàn)在交托。”

    沐扶蒼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緊，她原有幾個問題想問，比如晉王的往事、寶器的來歷……現(xiàn)在，她的心思全被一條消息占滿了。

    拓律寬，可能會出現(xiàn)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