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姑娘囂張的氣勢收斂一空，變得沉穩(wěn)而干練。她脫下沾滿牛油味的皮袍，露出細(xì)長脖頸上纏繞的一圈圈白色絲帶。

    絲帶里裹上小石子，壓迫xue道，改變了方姑娘的聲音，如果她解下絲帶說話，李敬鑫一定會恍然道：“我沒走眼，沐扶蒼，果真是你！”

    帳篷內(nèi)除沐扶蒼，另有一高一矮兩個男人。

    “鐘一。”沐扶蒼朝高個男人一點頭，鐘一會意，掀簾走出帳篷，在附近來回巡視。

    沐扶蒼盤腿坐在矮小男子對面。帳篷中間點有取暖用的爐灶，地上鋪蓋厚重地毯，與蒙在支架上緊實的氈子一起保證了帳內(nèi)的溫暖，至少讓里面的人交談時不再口吐白煙。

    “烏頭，這位納紗姑娘究竟是何來歷？你們能肯定她會驚動赤狄王妃？”橙紅火光照亮烏頭平淡的面容，沐扶蒼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一雙短而窄的三角眼，好像那眼眶里塞的是價值萬金的寶石。

    沐扶蒼初見納紗時，確實感覺驚艷，納紗的棕色眼瞳在陽光下幾乎透明，濃密秀發(fā)直垂到膝窩，眉目間又清凜又流轉(zhuǎn)著說不清的風(fēng)流……但是不夠，她的美遠(yuǎn)遠(yuǎn)不夠。赤狄王好色，捕獲的女人數(shù)以萬計，加上各部族的進(jìn)貢，他身邊絕不缺乏朱唇玉面，而赤狄王妃能壓制眾女，受寵近十年，除身世緣故，其姿容之盛也當(dāng)可想象，納紗比之王妃，唯一贏的，只有年齡罷了。

    烏頭豎起手掌貼近火爐，讓火焰柔軟凍僵的手指。他舒服地嘆口氣，享受了一陣爐火，慢吞吞道：“沐縣主，你不懂男人的心啊。”

    他說完便閉上了眼睛，沐扶蒼等待片刻，才確定烏頭就拿這一句話搪塞了自己。

    “烏頭，老廟隱瞞我許多事，以前我想著，你們利用我，我也在你們身上獲取好處，大家彼此彼此，沒有追究下去，但是……”沐扶蒼嘴角帶著笑，目光卻黑沉著：“這一趟卻不是為了黃金白銀，一個不慎，我們都要陷在赤狄王手里，如果貴派沒有清楚的交代，我明天就收拾行李返回末云城?！?/br>
    烏頭睜開眼睛：“縣主，我想，許老板已經(jīng)解釋得很明白了。”

    “赤狄王妃出身赤狄最大的氏族安難氏，我們借由長狄進(jìn)貢的機(jī)會獻(xiàn)上美人，離間王族與安難氏的關(guān)系?！?/br>
    “如果只是利用美人破壞兩族關(guān)系，你們何必找到我，并拿老廟的人替換了我的手下？”

    沐扶蒼等候在末云城，終于打探到拓律寬藏在使者隊伍中進(jìn)京的消息。她找到隊伍歇腳的旅館，經(jīng)過提醒，一個小二回想起里面有一個英俊的男人。小二連說帶比劃，他形容正合拓律寬的模樣。

    證實拓律寬消息的同時，她也探聽到長狄王委托李敬鑫收集禮品送往赤狄。

    沐扶蒼即刻決定遮掩容貌，打著商隊名義混入李敬鑫的商隊，準(zhǔn)備將魍玉手鐲混在賀禮中，暗算赤狄王妃后栽贓給拓律寬。拓律寬遠(yuǎn)在京城，領(lǐng)地內(nèi)只有元爾木支撐，赤狄王單獨對上元爾木，各有優(yōu)勢，兩者實力相當(dāng)，必然兩敗俱傷。如果她能夠在混戰(zhàn)中追蹤到元爾木的行蹤，憑借幽冥氣進(jìn)行刺殺，此行便可謂功德圓滿。

    就在碧珠聯(lián)系到李敬鑫時，準(zhǔn)備引薦假扮方姑娘的沐扶蒼前，老廟帶著一位美貌少女找上她。

    老廟計劃用納紗挑撥起赤狄的內(nèi)亂，理由嘛，狄族越亂，他們的生意越好做。

    沐扶蒼不信。

    許老板的說辭有漏洞，他們或許騙得過別人，但是絕瞞不過關(guān)切狄族局勢并且要插一手進(jìn)去的沐扶蒼。

    烏頭對老廟真正的意圖避而不談，沐扶蒼收回目光，將手緊緊握在腰間的碎玉上，刀柄的花紋勒進(jìn)她的掌心，默想：“沒關(guān)系，無論你們想要利用納紗做什么事，要與赤狄王妃交談的人是我，赤狄究竟是內(nèi)亂還是外戰(zhàn)，皆在我的言辭之間。”

    沐扶蒼在第二天上路前，拜托李敬鑫認(rèn)識的另一支雍人商隊將她換來的少女送到末云城。

    少女踏上馬車前，回頭定定地望著馬背上的“方姑娘”，咬牙切齒地吼道：“你是救了我，但是我不會感激你，所謂的商行在末云城買賣什么，我都知道，我絕不原諒靠出賣大雍牟利的你們！”同外族打交道的商行，沒幾家是干凈的，尤其是末云城，有郝大仁這么個“城主”在，將來打起仗，商人們盡該牢里蹲一蹲。

    “走好，你不用原諒我?！便宸錾n微笑地朝少女揮揮手，她要在末云城做的事，不需要天下任何人的理解。

    狄族人隨著牧草與水流而遷徙，冬日冰封萬物，他們總算在某地長久駐扎。赤狄王的帳篷因為高大，沐扶蒼遠(yuǎn)遠(yuǎn)將它金黃的棚頂與其他帳篷分開。

    “找到了?！贝┻^三個附屬赤狄王的氏族領(lǐng)地，他們抵達(dá)赤狄王的“都城”范圍。

    茫茫冰原，只有李敬鑫能知曉，并且準(zhǔn)確找到每一處部落的駐地。

    李敬鑫把肥胖的身體擠出車門，先抬頭看了一下遠(yuǎn)處的王帳，又回頭猶豫地望向自己身后的一輛小小馬車。

    小馬車?yán)锊刂粋€棕眸長發(fā)的美貌女子。

    李敬鑫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并排前行的方姑娘正饒有興趣地在自己和小馬車之間逡巡。

    方姑娘說話相當(dāng)直接，簡直不像個雍人女子：“李老板喜歡她呀？那便不叫赤狄王看見，我便宜一點賣給你吧，就當(dāng)見面禮，大家交個朋友?！?/br>
    李敬鑫哈哈笑道：“這等美人自然要進(jìn)獻(xiàn)給王的，這又是長狄王的委托，我是老實商人，全心全力做到最好，絕沒有藏私的事。”

    方姑娘“哦”了一聲：“是嗎，可是李老板的眼神不是這么說的?！?/br>
    “我一把年紀(jì)了，光兒子就生了二十個，早過了追求女人的年齡?！崩罹傣无D(zhuǎn)動手指上的大戒指：“我只是盤算她的價格……方姑娘，你是從哪里找到她的？”

    “我手下買來的，我看著漂亮，就留下她了，怎么，有問題嗎？等我回去問問買她的伙計，回頭告訴你?！?/br>
    “沒事，只是她太漂亮……”李敬鑫縮回馬車?yán)铮碱^漸漸皺起，這個納紗，很美。

    比她美的女人，李敬鑫不是沒見過，不談其他，做生意的沐扶蒼就比她略勝一籌，如果不是故意涂丑自己再進(jìn)入狄族，沐扶蒼大概也會是某個王的愛妃……但是，納紗的不同在于，她剛好美成赤狄王喜歡的樣子。

    要不要當(dāng)做賀禮送給赤狄王？還是算作自己的禮物？赤狄王妃會不會因此對他產(chǎn)生怨恨……

    可能產(chǎn)生的巨大利潤與同時隨之相伴的風(fēng)險讓李敬鑫搖擺不定。

    沐扶蒼也若有所思，李敬鑫不清楚納紗的來歷，他的猶豫全為納紗的容顏而起。

    納紗的臉，有什么問題嗎？她不會是隨意尋來的女人，老廟似乎，準(zhǔn)備了很久啊……

    赤狄王帶著侍衛(wèi)外出獵狐，沐扶蒼準(zhǔn)備先面見赤狄王妃。

    沒有幾個女人會拒絕珠寶的誘惑，沐扶蒼奉上一箱首飾，里面的手鐲發(fā)簪上鑲嵌著青金石與綠松石，一直藍(lán)到人心頭。送上珠寶不過半刻鐘，沐扶蒼就如愿得到王妃的召見。

    王妃的帳篷由黃藍(lán)兩色綢緞拼成，每一處接縫都由細(xì)密的繡花絲緞連接，沐扶蒼掀起簾子，眼前一白一紅——帳篷內(nèi)壁盡是雪白狐皮鋪就，赤狄王妃穿著一身緋紅，側(cè)臥在裘皮中，宛如冰雪中盛放了一朵紅蓮。

    “你叫什么？”王妃垂頭把玩著一枚綠松石珠花，用優(yōu)雅的語調(diào)講著流利雍語。

    “你叫什么？”進(jìn)來的商女沒有回答，看著她送來的珠寶份上，王妃好心情地重復(fù)了一遍問話。

    跟隨沐扶蒼走進(jìn)帳篷的侍女尖銳地叫道：“喂，王妃在問你話呢！”

    “大家都叫我方姑娘?！便宸錾n如夢初醒般嘆道：“請恕我失禮，我從沒見過王妃您這么出色的美人，還以為遇見了雪原仙女?！?/br>
    赤狄王妃笑著把目光從珠花上移開，向“方姑娘”輕輕點點下巴：“過來坐。你長得丑，人倒很會說話?！?/br>
    “我是不會說話，沒辦法將王妃的美形容出十之一二。”

    沐扶蒼抱膝坐在王妃面前，呆呆地望著她。王妃確實是美人，之前幾次見面，她不好靠近王妃，現(xiàn)在借著方姑娘的性格設(shè)定，她要仔細(xì)欣賞欣賞。

    畢竟，霍亂將起，美人即將凋零，沐扶蒼再沒下次機(jī)會了。

    侍女得意道：“自然，我們王妃十年前可是草原第一美女?！?/br>
    王妃的笑容變淡，侍女察覺剛才說錯話，連忙補(bǔ)充道：“直到現(xiàn)在還是第一美女，從來沒有人能夠勝出?！?/br>
    王妃回嗔作喜。

    沐扶蒼不失時機(jī)誘導(dǎo)道：“對呀，我在過來的路上，看見長狄王苦心尋覓，送給王的女人，原以為她足夠美麗，可是和王妃一比，她就像是螢火遇見皓月，黯淡無光?！?/br>
    “拓律寬的禮物？她們怎么配與我分享王的寵愛呢？”王妃自信道，她是草原上最嬌艷的花朵，赤狄王身邊再多的女人，最終都會回到她的懷抱。

    王妃很喜歡方姑娘，未等赤狄王回歸便先行開宴迎接。王帳寬大，足以擺起長桌招待全部護(hù)送貢禮的商人坐下，侍女手持銀盤金盞魚貫而入，招待貴客，主位空蕩，王妃坐在一旁接受李敬鑫的敬酒，赤狄中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

    赤狄的宴席粗曠而豐盛，沐扶蒼大口喝下乳酪，一手抓起羊腿，用小刀片下豐腴的rou脂，拿刀尖戳著送到口中，如果有狄人拿酒敬她，她便放下小刀，同樣持酒回敬。狄人拿碗喝酒，沐扶蒼也一碗碗地干，豪邁的態(tài)度贏得狄人的叫好，李敬鑫的侍衛(wèi)高呼道：“方姑娘會摔跤！她打架也厲害！”

    赤狄人馬上有兩個男子跳出來，拿狄語向沐扶蒼招呼道：“姑娘，來摔跤，如果我贏了，你嫁給我吧！”

    其余人起哄道：“你們兩個先打一場，誰贏了誰向方姑娘求婚！”

    “我也來！”

    “算我一個，方姑娘是我的！”

    ……

    總算有李敬鑫記得方姑娘是雍人，雍人禮數(shù)多，她未必痛快，連忙喝止：“方姑娘不下場，你們自己打，贏的人我送烈酒！”

    沐扶蒼笑道：“多謝李老板，讓他們鬧吧，反正都不是我對手，什么彩頭最后都?xì)w了我。”

    那兒海漲紅臉：“我，我……”

    李敬鑫一骨頭砸在他臉上：“你別添亂了！”

    酒盞傾倒，人聲鼎沸，王妃大笑，想起李敬鑫帶來的貢禮：“葛里，把禮物帶上來。你們誰贏了，就自己挑寶貝帶走。”

    李敬鑫一拍手，侍衛(wèi)們抬著一箱箱在大雍打造的紅漆箱走進(jìn)帳篷，他們后面是兩排十二個年輕女子。

    箱子掀開，里面珠光寶氣絲緞茶香，給燈光一映，熠熠生輝。但是沒有人把眼珠留在財寶上，他們都望著隊伍最末端的一個紅衣少女，喧鬧聲為之一歇。

    她可真好看??！

    男人們蠢蠢欲動，幾個年長的侍女則面現(xiàn)驚慌，少女琥珀色的眼睛與清凜的神情讓她們感到不安。

    王妃驀然站起，死死盯著那個女子，身體簌簌發(fā)抖，她的臉上因為吃飯時蹭掉了胭脂水粉，加上難堪的表情，面頰下垂的肌rou與細(xì)紋分明地顯現(xiàn)出來——畢竟不是十年前的第一美人了。

    王妃的反應(yīng)超出了李敬鑫、沐扶蒼的預(yù)估，但他們與王妃誰都沒有來得及動作，一個長須男人已經(jīng)掀開帳篷門簾：“愛妃，看我為你……”

    少女站在隊伍最末，正挨著門口，她聞聲轉(zhuǎn)身，正和赤狄王四目相對。

    赤狄王松開手，白兔落到地上，在安靜的人群間撲騰著細(xì)長爪子慌張亂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