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月6日  多云

    好喜歡席慕蓉的一句詩，淡淡的，卻含著千鈞重的悲傷，讓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這是怎樣一種境界?。课也恢涝撛趺春凸l(fā)告別，我越來越貪戀永遠，希望能一直一直與他對望，不失聯(lián)，不告吹，日夜親吻。我想我最后也許只是不告而別，留他一個人發(fā)蒙，殘忍總是免不了的，但我知道他不會向曾經(jīng)那樣尋死，他那雙漆黑的眼眸里被我點亮了生機的火焰，一旦燃起就不會熄滅。如今我盡我所能陪伴他，沖淡他喪母的悲傷，我泡在他的臥室，占有他家的廚房，晚上，還要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寬大，非常舒服，他總喜歡鉆進去瘙我的癢，親吻我的身體。我們最不喜歡的就是早上，他和我都要頂著困意上班，外面還是一片黑暗，有時候還恍惚以為是晚上，這意味著我們白日的第一次告別，他總是起得很早，繞了個大遠，把我送到書局門口才離去，然后自己才飛快趕去汽修廠。他開始跟我抽同一個牌子的煙，還用我的肥皂洗衣服，我們的身體開始散發(fā)出相同的氣味，越來越不習慣分開，這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玻璃河子又叫太平溝，水深而靜，這時節(jié)徹底凍成了一塊玻璃，透著四分五裂的裂紋，但是卻堅固無比，成了天然的溜冰場。

    黃昏時分，四周的落葉松、椴樹和白樺都垂著誘人的冰掛，郭發(fā)跳起來，掰了兩根下來，像個脫了韁的野孩子，滿眼邪氣，又透著憨態(tài)：“一人一根，嗦著玩兒，哥對你好吧？”

    齊玉露不接，直撇嘴：“不要，有細菌?！?/br>
    “窮講究，”郭發(fā)硬塞給她，“你吃，甜的，我不騙你?！?/br>
    2001年在郭發(fā)這里似乎變得慢極了，世界的新世紀早已開始，而屬于他的好時光才剛剛來臨，在她的身上，仿佛有某種奇異的東西，能使時光變慢，他以為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很久了，其實才不過幾天，在晝猶昏，他有種會永遠年輕的錯覺，日子充實而井然，他牢牢拉著她的手，走上百里冰封的河面。

    齊玉露含著冰凌，有灰土的味道，并不甜，她試探地挪著步子，腳跟都不敢用力，郭發(fā)打著出溜滑，一邊攙扶，一邊取笑她：“大膽邁你的，凍實了都?！?/br>
    齊玉露卻還是躡手躡腳的，總有種赤腳踩在剃刀邊緣的幻覺：“慢點兒！”

    兩個人拉著手，并肩緩步走著，郭發(fā)雀躍歡脫，一把把她拉倒，齊玉露嚇得直瞪眼，他安適地躺在冰面上：“躺會兒不行啊?！?/br>
    齊玉露不安地要坐起來：“你屬猴兒的？一會兒再掉下去?！?/br>
    “這不有我呢嗎？我會游泳?！?/br>
    他們無所顧忌地在冰面上并肩躺著，對視之間，很難說那是一種什么眼神，就是全世界只剩下彼此的眼神，齊玉露望著天空：“真好呀。”

    “以前我和楚楚、二白還有曹微他們冬天老來這邊摸冰排，晚上，就在河邊架篝火，烤臭魚吃，”郭發(fā)興致很高，“過幾天我可以帶你抽冰尜兒，我抽得可好了?！?/br>
    “你看，有活魚?！饼R玉露隔著冰面，瞇著眼往下看，晶瑩的冰面下成了一個凸透鏡，有幾尾魚被放大，飽滿鮮艷的身體被封囚在里面，竟然自如地游動著。

    “你想吃嗎？給你抓?！?/br>
    “好好的魚，讓人家活著唄，嘴那么饞，啥都想進肚？”

    郭發(fā)捏起她的手：“跟你說個好玩兒的事兒?！?/br>
    “你能有啥好玩的事兒？”

    “崔海潮跟毛姐在一塊兒了，毛姐殺豬菜館那個毛姐。”

    “我早聽說了，你這八卦速度太慢了，我們老板說他倆以前就認識了，毛姐追的小崔，雖然年齡差的大點兒，但是吧，”齊玉露眼睛忽閃閃一輪轉(zhuǎn)，“那有什么的，咱倆都能在一塊兒，他倆也不稀奇。”

    “把你能的?！惫l(fā)彈她腦門兒，“咱倆挺正常的啊，你這么好看，我這么帥！”

    “你挺能吹牛逼的，”齊玉露回敬他兩個，“對了，你不是會冬泳嗎？你進去游游我看?！?/br>
    郭發(fā)告饒，她細弱的手，指頭卻藏著一股銳勁兒，彈得人生疼，一記一個紅?。骸罢ο胫屛叶玖四?，這時候，都凍上了，我進去等于喂魚啊?！?/br>
    “我就是單純想看你在冰天雪地里光著，”齊玉露瞇著眼睛，兩彎笑眼，像是上弦月，“肯定看起來特別色。”

    “色色色，你就知道色，冬泳也得穿泳衣啊，總不能在冰水里露鳥吧，凍壞了該?！惫l(fā)捂著褲襠，“你上回還沒把我衣服還我呢?！?/br>
    齊玉露要留著他的衣服，上面有她愛的氣味，如果在臨死的時候聞到，她會走得很開心，像他陪在自己身邊一樣，“送我唄，那么小摳呢?！?/br>
    郭發(fā)掏出煙，點上了，和齊玉露抽的是同一個牌子，他仔細端詳著煙殼子，上面印著擁抱的一男一女，站在一顆紅心前，像是在跳舞，周圍都是蠟燭，“紅豆？這也沒紅豆味兒啊?！?/br>
    “你抽蝙蝠的時候嘗出蝙蝠味兒了嗎？這是王維的詩，紅豆就是相思的意思?！饼R玉露說。

    郭發(fā)捧起她的臉，把吐出的煙渡到齊玉露口中，像是在她內(nèi)臟里扔了一把熾烈的火，她猝不及防地咳嗽出眼淚，他看她，太冷了，睫毛掛霜，毛茸茸亮晶晶，他不忍釋手，也想把她凍在自己心海里，這種感覺就像望著水晶球里零落的雪花、跳舞的小人那樣，只能沒輕重地捏弄：“我咋能這么喜歡你？齊玉露。”

    叫人連名帶姓，除了生疏之外，還有另一層感情，沒有虛偽，沒有客套，不打折扣，只是純粹地呼喚她在世間唯一的代號，一遍遍確認，好像怕人消失了一般。

    在這落后衰頹的小縣城，浪漫是貧乏的，但是又因為這獨一處的貧乏，反而生出別樣的浪漫，連電焊槍滋出來的火星，都是一種禮贊的焰火；冰封的河面以下，也許藏著古老的潛水艇，載著幻夢與愛欲，駛向江河萬代。

    齊玉露見他眼角凝一滴淚，又或許是融化的雪水，她吻他的臉，忽然很想在這荒郊野外zuoai，鐵馬冰河，都入夢來。

    郭發(fā)伸手去摸她的兩乳，淺巧克力色的兩重乳暈，是屬于他的年輪，軟豆腐一般在掌心里柔軟地震顫，他聞她的發(fā)，染燙過后的頭發(fā)不似從前，有些發(fā)硬，時不時散發(fā)著一種化學藥水的辛辣苦澀，他不知道，那是衰朽的氣息：“怎么了？”他聽見齊玉露發(fā)出一陣悶哼。

    “沒事，為什么我不覺得冷呢？真奇怪。”

    郭發(fā)也感到古怪，抬頭去看落日，熔金一般，非常閃亮溫暖，一個謊言般的夏日似的：“因為咱倆就在太陽底下?！?/br>
    齊玉露眨著眼，感覺視野里有一片消不去的陰翳，郭發(fā)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陪她望向很遠的地方。這樣的太陽很眼熟，在十一年前那命運般的一天，也曾灑下如許輝煌的光，橙子汽水一般美麗晃眼。他們的胸中都充塞著悲傷，想起過去的人，過去的事，一個又一個，一樁又一樁，都不再回來。

    “郭發(fā)，我給你唱首歌吧?！?/br>
    他吻她，挪她到自己的臂彎里，不說話，等那未知的柔波飄到耳畔。

    “人生有盡頭

    情像風總會默默流

    和你難再和應

    原諒我好嗎

    今天告別

    你那誓約依然動聽

    其實我期望愛一世

    地老天荒愛未停

    不要問為何離去……”

    齊玉露用有些蹩腳的粵語唱著，感情卻充沛，雙眼茫茫，郭發(fā)問她：“什么歌？”

    “《告別戀曲》?！?/br>
    郭發(fā)沒聽懂歌詞，可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剛剛那么悲傷，他緊緊抱住她，好怕她像冰一樣化了：“不喜歡，戀曲就戀曲，告別干什么玩意兒，我和你永遠不分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