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坐擁整座浮空仙山的重玄宮，位于其上的天凈沙占地面積實在過于微小，然而世說須彌芥子是為巨細相容，這里雖是方寸一隅，內中卻容納有一方凈土，可這凈土乃神明居處，縱然是三寶師，也唯有天法師常念可以涉足其中。

    靜觀不止一次地想象，日月池下是否有一個小世界，因天凈沙本就位于重玄宮之上，可他無數(shù)次仰望穹空，都不能窺見這里的分毫玄妙。

    相較于他那孩童般強烈的天真好奇，凈思就要無趣太多，同樣是在這里護法，他已經(jīng)伸長脖子往水下看了無數(shù)次，幾乎算是望眼欲穿，這個女人還跟石像一樣紋絲不動。靜觀撇了撇嘴，忽然問道：“我聽說司星移這回傷得不輕？”

    “死不了?！?/br>
    “那就好，畢竟天靈之體千年難遇，他若是身死道消，我們還得費心尋找下一個神降者?！膘o觀眼中精光微動，“不過，此番有尊上神降親至，折損尚且如此厲害，看來曇谷一戰(zhàn)里還有頗多陷阱呢?！?/br>
    凈思不言不語，靜觀饒有興致地追問：“倘若不是尊上發(fā)現(xiàn)了心魔蹤跡，臨時改變了主意，你們當真會見死不救嗎？”

    “此事已成定局，空想無益。”

    “你是嫌我話多了。”靜觀故作哀怨，“我只是看你好像心情不好，沒話找話逗你多說兩句開開懷罷了……不過，這次司星移傷及根基，鳳云歌殉道而亡，更別說折損其中的諸多弟子，你這一宮之主為此慍怒也是理所應當了?！?/br>
    凈思忽然勾起嘴角，聲音極冷：“鳳云歌死在曇谷是他求仁得仁，他若是以那般邪魔面目生還，我也會予他萬古長眠！”

    “這話外人聽著了，他們還不知道會有多么心寒，畢竟鳳云歌這些年來救死扶傷不虧道行，為重玄宮也是盡心盡力，你如此態(tài)度可是會招人詬病的。”靜觀話鋒一轉，“不過，聽你這意思，你是不覺得那西絕妖狐殺了鳳云歌有過錯？”

    “在鳳云歌耗盡太素真氣之后，留在世上的就只是一個魔物，莫說是他，但凡在場任何玄門弟子，誅魔正法皆不為過?！眱羲寄坏?，“鳳云歌之死，魔族設計謀害首當領罪，我作為重玄宮主亦可擔責，而他行應盡之事無可置喙，東滄鳳氏若有詰問，任與我分說計較便是。”

    靜觀嘴角微翹：“那么，暮殘聲涉嫌勾結魔族之事，你又打算如何處置呢？”

    凈思垂目看向下方池水，淡淡道：“自然是審查分明，功過同算?！?/br>
    “這可就有些難辦了?！膘o觀鼓了鼓腮幫子，“早先心魔逃出雷池封印，妙法遁去不知處，我們?yōu)榱俗侥盟l(fā)布破魔令，不惜以法印為懸賞，此事已經(jīng)通傳五境?，F(xiàn)在，心魔終于落網(wǎng)成囚，卻并非敗于我等之手，而是因為這只妖狐束手就擒，按理來說，他當居首功，我們也要應諾賜予他接受白虎法印傳承的機會。”

    頓了頓，靜觀的眉頭微微皺起：“然而，暮殘聲擅自破除曇谷鎮(zhèn)魔井和歸墟符陣，雖是為救危情事急從權，到底是犯了無赦之罪，何況他與心魔交往甚密，同那勾結魔族的異數(shù)鬼修亦有牽連……倘若證明他真是魔族細作，先前種種功績也不過是處心積慮下的鋪墊，我們不僅不能拿出法印，還要將他正法典刑以儆效尤。如此諸般想來，對他的處置委實作難?！?/br>
    靜觀難得正經(jīng)地說盡諸般，凈思的神情卻始終冷淡，仿佛談論對象不是自己親手教養(yǎng)大的弟子，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哪怕是與她同源共修的靜觀也不能察覺出分毫異樣。

    “靜觀，你忘了一件事?！彼?，“重玄宮是玄門道首不假，可暮殘聲乃是西絕妖族出身，我們能夠定他的功過是非，卻不能越俎代庖直接處置他，否則將與妖皇生出齟齬。”

    靜觀嗤笑：“玄凜若是知道自己精心選擇的破魔令執(zhí)掌者，竟然勾結了魔族，恐怕他比任何人都急于抹掉這個污點，哪里會記恨我們？”

    “那也是西絕妖族的處置。”凈思終于側頭給了他一個眼神，“重玄宮可以是五境道宗，不能是四族之首，有些事情我們應該管，也有些事我們不能做?！?/br>
    兩人四目相對，半晌，靜觀移開了視線，笑得愈發(fā)暢快：“凈思，我可是服了你，誰能想到千年時間能讓你變得這般厲害，若是當初蕭夙……”

    他言至這里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話頭微不可察地一頓，出口就變成了喟嘆：“若是當初蕭夙能想到你有今日，他也該放心了。”

    凈思漠然而立，置若罔聞。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不再說話，全心運轉法力穩(wěn)住結界，直到原本融合在一起的日月池水重新分開，陽炎陰云各歸圓缺之位，常念才從中踏波而出，點水不沾衣。

    兩人剛才的談話沒有任何遮掩，在這天凈沙里也沒有誰能夠瞞過道衍神君和天法師的神識，靜觀剛才問出這些話，就是故意要凈思表明看法，以此試探常念的態(tài)度。然而，常念的神情一如尋常那般平淡乏味，就連那雙眼眸也是古井無波，叫他暗暗撇了撇嘴，猜不透對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凈思開口問道：“尊上現(xiàn)已無恙否？”

    道衍神君最初是從支撐元初天界的承天神木中化形而出，身具清凈奧妙之氣，證一線生機之道，祂久居問道臺也是因為法軀不可與世間污濁微塵共處，連選擇神降的rou身也必須是至純至凈的天靈之體。然而，天靈之體雖可作為神降者，仍不能與神魔之軀相提并論，頂多只能發(fā)揮出道衍神君的六成神力，偏偏此番大戰(zhàn)面對的是兩位撼天大魔，縱然是祂也不能全身而退。

    更嚴重的是，非天尊這次似是早有準備，與琴遺音聯(lián)手為戰(zhàn)，將歸墟魔氣和三毒惡靈融為一氣，不僅重創(chuàng)了神降rou身，連道衍神君的元神也被這邪力入侵，必須盡快解決。

    “尊上已經(jīng)神靈歸位，療愈傷勢易如反掌，歸墟魔氣已經(jīng)被拔除，只是那三毒惡靈乃玄冥木上眾生執(zhí)相結成，短時間內難以煉化。”常念平靜地道，“你們繼續(xù)為尊上護法，我去一趟遺魂殿?！?/br>
    ……

    遺魂殿。

    這里又稱遺魂牢，因其乃是重玄宮關押邪魔大能所在，從它建立至今，尚無一罪者能從中走出來。

    因此，除了奉命看守此地的護衛(wèi)弟子和困在其中的階下囚，外人都不知道這里其實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作為一個宮殿，它雖無殿堂樓閣，卻有雕欄畫棟與庭院臺榭，極盡精細之美，盡管那些雕痕都是鎮(zhèn)魔符紋，連地磚都是凈靈石打造，令關押在此的邪魔無時無刻不覺得生不如死。

    遺魂殿不被日月照耀，它的正上空是天凈沙所在，中間隔了一層真武蕩魔陣，故而置身此間者仰望穹空，只能看到一成不變的幽暗星天，在這個地方呆久了難免失去對時間的感知，到最后幾乎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世界遺忘。

    護衛(wèi)弟子們每巡過一處緊閉房門，里面都會響起一道沉重的撞擊聲，門扉紋絲不動，那聲音也隨之微弱下去，而他們自始至終都無動于衷——這些個罪惡滔天的邪祟魔修，在被關進去的那一刻起，哪怕有千般不甘也只能至死方休了。

    可是，縱使他們心志堅定，現(xiàn)在也無一膽敢踏足中央庭院，只能沿著長廊巡視四周，連半分目光都不曾斜視，仿佛那不是一處風景優(yōu)美的庭院，而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院子正中有一棵大樹，據(jù)說它是從承天神木上截下的一條枝子，本無法在下界存活，被天法師親手種下后也不見生長，直到千年前受了一場莫名雨沐，在一夕間變作岑天之高，成為了整個遺魂殿的鎮(zhèn)魔法柱。

    琴遺音闔目枕臂倚在樹下，一身水藍衣袍在霧氣里氤氳出幾分飄渺，他本就生得一張不遜仙神的無雙皮相，現(xiàn)在收斂了全身魔氣，更顯得風華絕代如畫中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