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東洋紗廠
女孩子們排著隊一個個上前摁手印,她們都不認(rèn)識字,等到了沈月眉,她看到面前的紙上寫著“包身契”三個大字,不由嚇了一跳。那個男人不耐煩地喊道:“摁手印啊!” 沈月眉閱讀速度很快,她飛速瀏覽了一遍包身契下面的小字: “期限三年,三年之內(nèi),供給食宿,生死疾病,一聽天命,先付包警十元,人銀兩訖,恐后無憑,立此包身契據(jù)是實!” 那男人不耐煩地喝道:“看什么,摁不摁手印,你不做有的是人要做,不做就趕緊走!”說著,不耐煩地擰緊了眉頭,拔出嘴里的旱煙。 沈月眉抬頭看看那滿臉橫rou的男人,腦子里激烈地斗爭著,她本能地覺得剛剛這個男人說的話,承諾的條件是騙人的,對這份契約也不信任??墒牵F(xiàn)在急需找到一份工作,來養(yǎng)活自己和母親,這么多日的奔波,她已經(jīng)精疲力盡失去信心了,只想快點安頓下來,她想快點找到工作,讓這顆茫然漂泊的心不再惶恐。 后面的人紛紛喧嘩起來,要沈月眉趕緊走。那男人不由分說,推搡著沈月眉離開,沈月眉站在一邊,心有不甘地看著。直到最后一個女孩子在包身契上摁了手印,才躊躇著要離開。那男人叫住她,問道“你是哪里人,聽你口音不像上海人,也不像上海的鄉(xiāng)下人?!?/br> 沈月眉說:“我是從,北平來的。” “找工作?”那男人上上下下打量她。 沈月眉點點頭。 “這樣吧,如果你不愿意做包身工,我們還招一些普通的工人,你識字是吧,做包身工也屈才了,不如做外頭工人,和包身工不同,工資一月一結(jié),怎么樣?” 盡管覺得這個男人不像個正派人,沈月眉不想放棄這來之不易的機(jī)會,她點點頭。 沈月眉回到家,聽到屋里的水聲,連忙走進(jìn)去,看見mama腳下放著好幾盆衣服,桌上還有納的鞋底,mama一直在做些零活維持母女的生計。沈月眉趕緊把母親拉起來,把一雙手泡在水里使勁揉搓衣服,母親拉她起來,說道:“你累了一天了,快去歇歇。” 沈月眉執(zhí)拗地繼續(xù)洗著,不顧母親一連串的阻攔,半晌,她抬頭看著母親,說道:“媽,對不起,我沒能耐讓您過上好日子?!?/br> 沈大媽笑笑,說道:“挺好的,住在這里,比你在吳府的時候,mama心里好受多了。” 眼淚順著沈月眉眼角無聲地流下,母親溫柔地為女兒拭去淚水。 第二天,沈月眉抱著鋪蓋來到那家東洋紗廠,幾個長得黑黑的男人把守著鐵門,他們既不像是黑人,也不像是中國人,很像書上畫的印度人。他們查過她的入場證明之后,便揮手讓她進(jìn)去了。 這份工作不好做。起初,紗廠里的噪音折磨地沈月眉總是頭暈耳鳴,花絮無孔不入地sao擾著女工們,在她們的鼻子和嘴周圍飛來飛去,嗆得沈月眉不住咳嗽。棉紗在潮濕的狀態(tài)下不容易扯斷,噴霧器總是弄得沈月眉仿佛剛剛從大海里撈出來一樣,那種潮濕讓人很不舒服。 這里的女工多是上海的鄉(xiāng)下人,為上海本地人所瞧不起。沈月眉沒有瞧不起她們,只是和她們很難有共同話題。有時,她們湊在一邊討論張家的雞和李家的鴨,沈月眉就躲在一邊看書。有幾個女孩子湊到她身后巴頭探腦的,令她很不舒服,她似乎聽到那幾個女孩子嘲笑她,她不去在意,付出體力她在所不惜,可就是不能忍受精神上的空虛。 “開飯啦!”頓時,女工們擁擠到一張方桌邊,晚餐是粥,可不是平日里喝的大米或者小米粥,而是用碎米、鍋焦和豆腐渣熬制成的豬食一般的粥。即便如此,女工們依然稀里呼嚕抱著碗一飲而盡,吃完后不忘記伸出舌頭把碗底舔個干干凈凈。東洋婆來視察時,見到女工們吃飯的場景,不屑地用日本話說道:“真是一群支那豬!” 每天早上起床時,總有男工頭,一邊用嘴巴辱罵那些“懶惰”的女工是“豬玀”,一邊用鞭子驅(qū)使這些“豬玀”去上工。而女工們,似乎精神已經(jīng)麻木,不但對此毫不反抗,毫無反應(yīng),似乎連女人的羞恥感也麻木了,她們稍一背轉(zhuǎn)身子,就可以當(dāng)著男工頭的面在馬桶里方便。 起初,沈月眉很是吃驚,在剝削如此殘酷的地方,為什么沒有斗爭,后來,她漸漸明白,不論是北平,還是上海,整個中國,乃至世界,已經(jīng)沒有公正和秩序可言了,在這個黑白不分的亂世里,沒有好壞善惡,只有強(qiáng)弱,人類的社會同野獸的森林一樣,適者生存,弱者會被欺凌,甚至淘汰,強(qiáng)者說一不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說一加一等于三,就是等于三。 有個女孩子比沈月眉大幾歲,對她很不錯,是蘇北人,家里鬧旱災(zāi),父母不忍女兒餓死,便帶她逃荒來到大上海尋一條活路。來到上海后,父母相繼病逝,在大上海底層混跡了幾年,她深知活著的不易和艱辛。她見沈月眉和別的女工很不同,又見她識字讀書,于是對她說道: “姑娘,你這么個好模樣,又認(rèn)識字,來這地方做什么?我伺候過大戶人家的姨太太,”她吧唧一下嘴巴,說,“經(jīng)常吃她們剩下的東西,那味道太難忘了。我看,那個帶工瞅你的眼神就不對勁,你這么好看,到哪里都扎眼,會惹事。在這里別說出路了,連活路都沒有。你趁著年輕,這么個好模樣,尋個大戶人家當(dāng)個丫頭,萬一被哪個老爺看中了,興許可以做個小姨太太呢,何必在這里受這份罪?” 沈月眉感激她的好意,對她笑笑,問道:“姐,我聽大家都叫你月桂姐,我的名字叫月眉?!?/br> 月桂姐憨憨地一笑,說道:“嗨,管什么名字,活著就行了,講究那些干啥?妹子,你笑起來真好看,跟墻上貼的那些女的似的,畫出來的一樣。” 沈月眉一笑,她一向不是很在意這些粗鄙的女人,而月桂姐身上的那種淳樸,卻打動了她。 清晨的第一縷光線剛剛照進(jìn)這間閉塞的小屋,帶工們就一路嚷嚷著起床了,拎著鞭子走進(jìn)來。沈月眉趕緊穿好衣服,她受不了那些猥瑣的男人眼睛在她胸前滴溜溜地轉(zhuǎn)。十幾平米的狹小空間里,擁擠了十幾個女工。她們不敢怠慢,都急匆匆起身穿衣,生怕稍晚一點,不長眼的鞭子就抽在自己頭上。 沈月眉忽然聽見背后傳來帶工的呵斥聲:“月桂,你找死嗎,怎么還不起來?” 沈月眉停住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后看去。 月桂姐蜷縮在又薄又破的被褥中,咳嗽著說道:“老板,我,我生病了,不太,舒服……” “哼,”帶工頭鼻子里冷哼一聲,“生病了?懶得!”說著,他順手拿過一個女工正要倒的馬桶,劈頭蓋臉向著月桂灑過去,月桂一聲驚叫,人猛地彈跳起來。頓時,小小的閉塞的,本來就充滿汗臭味道的空間里,一股強(qiáng)烈的尿sao氣席卷了整個屋子。其他女工忍不住皺著眉頭捂住鼻子,月桂站在屋子中央,不潔凈的液體順著頭發(fā)一滴滴滴下,少量散發(fā)惡臭的固體固執(zhí)地黏在頭發(fā)上,劇烈難聞的味道刺激地她睜不開眼睛,不住地咳嗽著。 “都看什么,還不趕緊去上工,一群豬玀,懶蟲!” 女工們紛紛散去,月桂也只能撐著病痛又污濁的身體勉強(qiáng)走過去。 帶工不解恨地在后面踹了她一腳,吼道:“磨磨唧唧的,快一點,再裝病,老子打死你,媽的,不做工大家怎么掙錢,白養(yǎng)著你?。 ?/br> 大家紛紛散去,對于這一幕似乎司空見慣而失去原該有的憤怒,帶工得意地點上一支煙,忽然發(fā)現(xiàn),煙霧中一雙清秀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他連忙拔下煙卷。 沈月眉不顧月桂姐身上難聞的氣味,上前扶住她虛弱的身子,她氣得全身都在發(fā)抖,她的脾氣就是這樣,每逢遇到恃強(qiáng)凌弱,義憤有時會沖淡理智,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懂得收斂很多,卻依然忍不住恨恨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兇神惡煞的帶工頭。 吳傳慶每次毒打她時總說,我最討厭你就那么看著人,一言不發(fā)。沈月眉看人的那種眼神,總是令吳傳慶怒火中燒。 帶工猛地把煙頭扔在地上,氣勢洶洶地向著沈月眉走過來。 “你看什么?啊?還待在這里干什么,還不趕緊去上工?” 沈月眉小聲說道:“每一根枕木下都躺著一個愛爾蘭人的尸體?!?/br> “什么?”帶工臉上那顆巨大的黑痣抖動著問道。 沈月眉看著他,輕聲說道——她不圖他聽到,她說給自己聽:“達(dá)維特索洛說,美國的鐵路每一根枕木下,都壓著一個愛爾蘭人的尸體!這里真陰森,不知晚上有多少鬼混在飄。” 沈月眉的聲音雖然輕,帶工聽了卻是打了一個寒顫,他盯著沈月眉愣了幾秒鐘,似乎空中真的漂浮著向他索命的冤魂一般,他嚇得煙卷都掉了,忽然感覺周圍**靜了,回頭看看一旁呆滯的女工們,他瞪了沈月眉一眼,說道:“你行啊,讀過書,是吧?” 帶工對著女工們大喊一聲:“都愣著干什么,趕緊去干活!”女工們紛紛離去。 帶工推搡著沈月眉向外邊走去,大家不由自主聚攏來,不知道帶工要怎么處置沈月眉。沈月眉很害怕,這里的帶工有時可以執(zhí)掌生殺大權(quán),如果自己死了,母親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