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景軒緊走了兩步，回過身來，走到沈月眉身邊，說道：“我不是跟蹤你，也不是派人監(jiān)視你的行蹤，只是，不太放心你?！?/br>
    許久沒見到他了，天氣比之前寒冷了許多，冷風中，他的臉似乎比往日又白皙了些，不像夏日里的小麥色，臉凍得有幾分紅，眼睛結(jié)了霜似的格外晶亮，看了幾天那個姿色平平的大少爺，才覺得韓景軒確實是個很精神的小伙子。

    沈月眉輕聲道謝。

    韓景軒走近她，問道：“怎么樣，你過得好嗎？”

    這些天，韓景軒一直躲在遠處暗暗地看著她，當沈月眉進了那個剝削人不吐骨頭的東洋紗廠后，韓景軒立刻讓警衛(wèi)員小三子找到沈月眉的帶工頭，要他無論如何找個理由將沈月眉開除。小三子問，為什么不直接把沈月眉接出來，讓她知道是你救了她，或者直接給她錢，叫她不要再這么辛苦地四處謀生了？韓景軒搖搖頭，說，她不會接受我的施舍的。小三子搖搖頭，表示女人真難懂。

    韓景軒看到沈月眉和阿桑在一起的場景，他很嫉妒那個小孩子，他不懂，為什么沈月眉可以對那個孩子那樣好，那樣笑，卻不肯施舍一點與他？

    沈月眉捋了一下額角的碎發(fā)，說道：“我挺好的?！?/br>
    這時，阿桑忽然虎虎生風地跑上前來，張開雙臂橫在沈月眉和韓景軒之間，他護著沈月眉，對韓景軒質(zhì)問道：“你是誰，不許欺負眉jiejie！”他睜著一雙大眼睛，虎虎生威地看著韓景軒，然后轉(zhuǎn)頭對沈月眉說道：“眉jiejie，我來保護你！”

    沈月眉對全副武裝全身戒備的阿桑說道：“阿桑，這是老師的一個朋友?！?/br>
    阿桑扶了扶帽子，看著韓景軒的大眼睛里，敵意漸漸消散。韓景軒看著這個小小男子漢，嫉妒的同時很欣賞，男孩子，從小就得有點龍虎精神。

    韓景軒笑笑，看著阿桑，走近沈月眉，說道：“你寧肯照顧一個孩子，也不肯讓我照顧你?！?/br>
    “你照顧我？”沈月眉吃驚地一笑，他一個大少爺，不要別人照顧他就算好的了，“我可以照顧自己，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至于阿桑，我很喜歡孩子。”

    韓景軒蹲下身子，看著此時和自己一般高，氣勢卻比自己還高的阿桑，說道：“小男子漢，要保護好你的眉jiejie啊?！?/br>
    阿桑鼓著眼睛和腮幫子，看著他，竟然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韓景軒笑了笑，帶著警衛(wèi)員等人離去。

    沈月眉打開桌上的臺燈，開始備課，她蘸一蘸鋼筆水，正在紙上沙沙地寫字，忽然門“砰”地一聲打開來，沈月眉嚇了一跳，只見大少爺直愣愣地向著她走過來，小眼睛睜得圓圓的，問道：“沈小姐，你沒事吧，聽阿桑說，今天街上有幾個軍人想找你麻煩?！?/br>
    沈月眉從未和他這么接近過，不由嚇了一跳，退后一步，說道：“我沒事，是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沒有找我麻煩。多謝大少爺關(guān)心。”

    大少爺撓著頭呵呵笑了兩聲，尷尬地不知再說什么好，便以晚飯為由告退了，走的時候還撞上了沈月眉屋里的門框。

    阿桑走過來，把小手放在沈月眉的書桌上，他湊近沈月眉的耳邊，說道：“眉jiejie，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mama不想讓你再當我的老師了?！?/br>
    沈月眉吃了一驚，自己又要失業(yè)嗎，生活好不容易穩(wěn)定下來，她緊張地看著阿桑，正想問他是不是自己教的不好，有什么地方太太不滿意，阿桑貼著她的耳朵說道：“我mama，想讓你，做我的嫂子！”

    沈月眉大吃一驚，鋼筆“啪”地一聲掉在桌子上。

    每每觸摸到歲月靜好的幸福時，便是轉(zhuǎn)彎的時候，出乎意料的事情就要降臨，沈月眉的人生向來如此。

    “想不到你拿得起筆桿，下得了廚房，還織得了毛衣，真是賢惠呢?！碧贿叧灾郎系钠咸眩贿吙粗跓粝驴椕碌纳蛟旅颊f道。

    沈月眉不自然地笑笑。

    太太剝?nèi)テ咸哑ぃf道：“以前老大天天在外面忙，家都不怎么回，這幾日，他見天往家里跑，可也奇了。昨天，一口氣沖進我房間里，問你有沒有人家了……”

    沈月眉織毛衣的手停住，她的心臟跳得厲害，鐘表的跳動和心臟的跳動在不同的節(jié)律上，莫名地令人煩躁。

    太太繼續(xù)說道：“老大這孩子，以前相過不少女孩兒，都看不上，有一個美得天仙一樣的，他也不中意，我成日價牽掛他，別人都說，緣分該來的時候總會來的，你來了以后，這喜鵲總在枝頭叫喚，我看好事要來了，你覺得呢？”

    沈月眉笑笑，附和著點頭，她決定只要太太不直接說出來，她就裝聾作啞。

    太太鍥而不舍地試探：“小冬啊，你覺得我們老大怎么樣？”

    沈月眉不能繼續(xù)沉默，只能簡單說道：“很好啊。”

    太太說道：“老話說了，有緣千里來相會，這話真是不假，你看你和老大，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北平，這不就遇見了。本來你只是家里的傭工，不成想和阿桑投緣，可不是合該你和我家有緣么？阿桑是個小媒人呢，哦，不，阿桑告訴我，外國故事里有個光屁股小孩，叫，丘比特，拿著箭啊對著這兩個人一射，一箭穿心，這兩人就一生一世在一起了。真有意思，中國是月老，外國是小孩。小冬，當年我們家老爺，在上海灘赤手空拳闖蕩出一片天地來，白手成家，我想你也經(jīng)歷過許多，也明白生活的不易，若是做了我們家媳婦，我們肯定不會虧待你和你母親的，怎么樣，你愿意嗎？”

    沈月眉看著太太，她一言不發(fā)，搖頭有些太過于殘忍和不知好歹，她用自己的眼神告訴她，自己不是默認，而是不同意。

    太太期待的眼神暗淡下去，她坐直了身子，口氣有些嚴厲起來：“難道你嫌我們這樣的人家配不上你不成？”

    沈月眉連忙搖頭，說道：“怎么可能，太太，您的恩情我沒齒難忘，可是，我不是您想象的那樣，清清白白的小家碧玉，我，我配不上大少爺，我，我以前，以前嫁過人的……”

    太太吃了一驚，沈月眉低頭，她早就想好了，如果太太真的這樣想，她就告訴她自己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她可以無所謂門第，難道愿意讓兒子娶一個逃妾嗎？

    回到自己的房間，沈月眉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她不舍地看看這個房間，在這里她曾經(jīng)獲得過久違的快樂，這一切都是她憑著自己的本領(lǐng)掙來的，她心安理得。桌上有自己每晚練的字，大少爺知道她練習(xí)毛筆字鋼筆字，還專門買了墨水讓阿桑給她送來。她把自己和阿桑的合照裝進箱子里，照片上無憂無慮的阿桑張開大嘴哈哈大笑著，阿桑是她在這里最舍不得的人。

    又一次要面臨茫茫的前程了，不過這一次沈月眉不是很害怕，畢竟她已經(jīng)漸漸了解了上海灘，也證明了憑自己的能力可以立足。她只是很惆悵，她想起月桂姐的話，你那么漂亮，到哪里都不會消停的。

    大少爺?shù)男囊?，她多多少少能體會出一些，她也不是沒想過，嫁給他對自己來說，或者未嘗不是一條好的出路?？墒?，當這一切真的來臨時，她本能地抗拒，她害怕婚姻，害怕從此和一個陌生人共處一室。當初和陳振中親昵的舉動，對于沈月眉來說，不只是順水推舟，而且是心之所向，她留戀振中溫暖的懷抱，她留戀他身上的氣息，她喜歡他撫摸自己的頭發(fā)，那種憐愛讓她心內(nèi)安詳而平靜。而大少爺，莫說任何親昵的舉動，她絞盡腦汁也想不來。

    沈月眉最后一次關(guān)上這個房間的燈，那次同太太說了后，母親不同意搬來，認為人家待自己好，自己不能不知足，所以沈月眉每個周末都回家探望母親。

    沈月眉走出這棟豪華的住宅，她發(fā)現(xiàn)，許多人腰間都系著一條青色的腰帶，后來她才知道，那是青幫的標志。這家的男主人，是青幫中一個大亨，也是上海灘一個呼風喚雨的人物。

    這次掙來的錢足夠母女花一陣子了，沈月眉沒有急著去謀差事，而是在家休養(yǎng)了幾日，她覺得心里有些疲憊，想清靜幾天。

    這天，她在窗前寫字，一行行娟秀的小字躍然紙上，風微微吹拂她的秀發(fā)和墨水瓶下壓著的紙，這時，她聽到門外傳來一陣sao動。房門打開，竟然是那家的太太，阿桑的母親。她怎么會親自到這里來？沈月眉連忙給她沏茶，請她坐下。

    阿桑的母親很憔悴，她說道：“說實話，沈姑娘，雖然你真的非常好，我也，不愿意我兒子，娶一個……可是，他就是看中你了，什么都不顧，他把一切都怪罪到我頭上，他覺得是我把你趕走的，他跟我慪氣，絕食，他生病了，求求你，看在一個母親的份上，就算你不答應(yīng)他，去開解一下他，好嗎？你說話比我有用，他能聽得進去?！?/br>
    沈月眉看看窗外，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她看著面前形容憔悴的太太，沒有辦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