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跟我走吧
韓景軒幫她掖了掖被角,說道:“不舒服就再睡會兒吧?!彼哪?,起身穿上外衣,說道,“對了,那兩個《申報》的編輯,之前找我的兩個人,我還沒見過呢。那個楊朔,我很有興趣。” 沈月眉手里的水杯差點掉下去,她的心猛地跳了幾跳,說道:“你怎么對楊朔這么有興趣?” 韓景軒一邊蹬上靴子,一邊笑道:“他的文章我很喜歡,我喜歡他辛辣的文筆,我喜歡敢說真話的人?!彼谏蛟旅即策?,輕輕捏捏她的耳朵說道,“其實我是一個誤入軍界的文人?!?/br> 韓景軒確實對楊朔有興趣,他寫的文章不矯揉造作,有真情實感,思想深刻,字里行間,不動聲色,都在批判政府黑暗,宣傳愛國主義。韓景軒的立場決定了他不便抒發(fā)自己泛濫的正義感,他喜歡新文學(xué),喜歡這種文人,楊朔也不是他登門拜謁的第一個文人。 沈月眉知道,事情如果被動發(fā)展下去會更加糟糕,自己必須主動干預(yù),于是,她努力鎮(zhèn)定住自己,說道:“哦,是那個梁,梁什么新吧。你不在時,他來過了,是你的秘書接待的,他不過是來道謝的,沒有什么事情。” 韓景軒說:“梁煥新不是作者,我知道他們的來意,我更關(guān)注楊朔這個人,想和他好好聊聊,說不定我們能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呢?!?/br> 如果他不是故意試探沈月眉的話,那真的太啼笑皆非了。韓景軒說自己和陳振中能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同情者。 沈月眉說:“你剛回來,休息幾天再去不遲。” 韓景軒笑笑說道:“不急,我還有很多事情呢,這種閑情雅致,須等閑暇時候方可,最近幾天怕是不得閑。” 韓景軒離開后,沈月眉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這幾天要想辦法通知梁煥新,要陳振中暫且避一避,她想起剛剛和韓景軒四目相對,他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干凈又滿含陽光,讓人看不透眼睛背后藏著多深的水。沈月眉不由得疑神疑鬼,韓景軒屢次提及楊朔一事,會不會是已經(jīng)知道楊朔就是陳振中,故意給自己設(shè)下圈套,等著她上當(dāng),迫不及待去找梁陳二人,他在后尾隨,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沈月眉感到壓抑,她討厭這樣互相試探,討厭這樣偽裝,感覺剛才強(qiáng)顏歡笑嘴角幾乎僵硬,她恨不能和他大吵一架,即使她處于下風(fēng),也要把心里的不滿統(tǒng)統(tǒng)宣泄出來。 沈月眉來到古玩店,她一邊佯裝張望著行人,一邊盤算著去報社找一趟梁煥新,托他轉(zhuǎn)告陳振中暫時離開上海避一避,等韓景軒對楊朔的好奇心過去再說。這時,沈月眉的余光捕捉到街對面,一位穿著灰白色長袍的男子,他的長袍和頭發(fā)隨風(fēng)飛舞,他的笑容和身后的陽光一樣明媚。 “先生里面請?!被镉嬙陂T口招呼道。 陳振中徑直走過貨架,在拐角的僻靜角落等待沈月眉,沈月眉不便馬上跟過去,正好伙計送來新到的文玩,她便借口拿到后面去。 陳振中背靠在貨架上,端詳著手中的玉,沈月眉的指尖輕輕撫摸著冰涼的瓷器,背對著陳振中,輕聲說道:“他想見你,他喜歡你寫的文章?!?/br> 陳振中詫異地微微回頭,只聽沈月眉繼續(xù)說道:“我的直覺他應(yīng)該還不知道你就是陳振中,但是如果他知道了,我總感覺,不妥。你看你最近能不能暫時離開上海,或者找朋友幫忙假裝成楊朔,反正只是一個筆名?!?/br> 陳振中許久不曾開口講話,沈月眉緊張地等待著,似乎空氣也驟然縮緊,不知過了多久,陳振中悶聲說道:“你為什么這么害怕他?” 沈月眉愣住了,沒想到陳振中忽然如此問,她說道:“我不想你有麻煩?!?/br> 沈月眉似乎聽到了陳振中的冷笑聲:“你知道那份我和羅婭訂婚的報紙是他偽造的事情吧?” 沈月眉沒有做聲,她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曾想過此事竟與梁煥新有關(guān),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呀。陳振中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他感覺自己的手指在顫抖:“我為什么要躲,當(dāng)初是他玩弄心計橫刀奪愛,你應(yīng)該質(zhì)問他!” 沈月眉環(huán)顧四周,怕陳振中壓抑不住的聲音被別人聽到,還好此時店里僅有三三兩兩的客人,伙計在招呼著,老夏早不知貓到哪個角落研究自己的古籍去了。沈月眉壓低聲音,皺緊了眉頭說道:“振中,這個世界不是這樣講道理的?!?/br> 陳振中回過身看著沈月眉,她的背影如此動人,卻如此單薄,令人心疼。這么多年來,她單薄的小肩膀肩負(fù)了太多太多,他多想為她分憂解難,為她分擔(dān)一些,讓她可以如初見時那般無憂無慮單純快樂。 看著沈月眉的背影,陳振中多想擁抱她,眼前的人是他死而復(fù)生的愛人,是他唯一愿意共度一生的人,是給他的生命帶來陽光和幸福的人,他不去想這些年來她是不是變了,是不是還是當(dāng)初的那個她,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在他們重逢的那一刻便知道,他依然愛著她,全心全意。 陳振中走過去,站在沈月眉身邊,看著那美麗精致但脆弱的青花瓷,說道:“眉兒,我真的擔(dān)心你,韓景軒的風(fēng)流韻事我早有耳聞,他能保證不變心嗎?他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能信任他嗎?他這樣的人品,你放心把一輩子托付給他嗎?” 沈月眉回眸看了陳振中一眼,他一臉憂慮,沈月眉笑了笑,說道:“情況沒有你想的那么糟,他確實做過一些事,算不得好事,但是對我真的還是不錯的?!鄙蛟旅驾p嘆一口氣,“哪有完美的人呀,甚至好人和壞人真的有分界線嗎?” 陳振中心疼地看著沈月眉,是不是經(jīng)歷過吳傳慶那樣的變態(tài)之后,但凡對她表現(xiàn)出一點點善意的人,她都感激并且報答。 “我常常想,我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前一段時間,還沒遇到你之前,人們覺得我的生活好極了,我在《申報》謀一份薪水還不錯的職位,身邊有羅婭這樣的人,可很多時候感覺心里有一塊空缺——” 沈月眉閉上眼睛,在內(nèi)心說道,振中,別說,不要說出來。 “我還是想出國留學(xué)呀,我想結(jié)識劍橋的天才和怪人,我想泛舟康橋邊,我想領(lǐng)略歐洲的文化?!?/br> 沈月眉睜開眼睛,內(nèi)心咯噔一沉,他終究要走了嗎?她的內(nèi)心,苦澀開始蔓延,遲到了三年的訂婚出國,是不是終究要兌現(xiàn)了? 陳振中把一份報紙遞給沈月眉,說道:“眉兒,還記得當(dāng)初的夢想嗎?這是留學(xué)生考試的報刊,要不要試一試,哪怕暫時不出去先考一考也好。至于我,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我近期會離開上?;丶乙惶耍S久未曾回家探望雙親了,希望能把韓景軒的事情避過去?!?/br> 還好,他暫時不會出國,沈月眉深深呼出一口氣來,只要他在上海,哪怕見不到,沈月眉也覺得莫名其妙地心安。 沈月眉緊緊捏著那份報紙,她抬頭看看陳振中,想要表達(dá)感激他的理解與配合,卻覺得太生分了,她躊躇著低下頭,忽然聽到陳振中低聲說道:“眉兒,跟我走吧。” 沈月眉大吃一驚,這話雖然就在兩人嘴邊,但是面對眼下的境況,貌似誰也不會說出口。陳振中也不知道這話是如何脫口而出的,仿佛就是那么一個瞬間,一個不曾出現(xiàn)過的瞬間,仿佛不曾經(jīng)過大腦,已然傳到沈月眉的耳朵里。 在短暫的震驚與錯愕之后,陳振中平靜下來,他的內(nèi)心如湖面一般一覽無余,他說道:“我們一起離開上海吧,回奉天,去國外留學(xué),我們從長計議?!?/br> 他看著沈月眉,很緊張,他怕沈月眉拒絕他,他急切地說道:“我對你,不是舊情復(fù)燃,而是依然如舊,是未曾改變!” 沈月眉抬頭看著陳振中,看著他雙眸中自然流露的熱忱與真誠,他們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人與物,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二人。沈月眉只感覺溫暖從心間流淌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她終于聽到了這句話,死了也值了。滄海桑田,他們的愛或許曾經(jīng)擱淺,這一刻卻重新燃燒起來,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兩人更加成熟,更加懂得珍惜。 沈月眉猛地回過神來,看看周圍琳瑯滿目的古玩,她想起了自己的境況,她結(jié)婚了,她的丈夫有著莫大的權(quán)力,她逃不掉的,也配不上陳振中,沈月眉輕輕搖頭:“我這輩子,是逃不過這個劫數(shù)了,就這樣吧,振中?!?/br> 沈月眉看著陳振中,她心里沒有底,能夠全身而退成功逃脫韓景軒的“魔掌”,這些年來,她經(jīng)歷過絕望和痛苦,雖然心里一直有希望,也習(xí)慣了做最壞的打算。因此,漸漸少了幾分年少時的勇氣,多了些顧慮與躊躇,和一種不敢打破現(xiàn)狀的安逸,這似乎是一種軟弱的自我保護(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