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原刻意靜默著，他的意思陳振中了然于胸，心中鄙夷嘴上卻順?biāo)浦壅f道：“什么叫做更有意義的東西？”

    小原頓時笑逐顏開，感覺你懂我的歡喜，開心地說道：“比如，修改下這個故事，把背景放在現(xiàn)在，這個女孩被一名優(yōu)秀的日本青年所救，他們相愛，最后共存共榮，一定要突出共存共榮的主題！我們準(zhǔn)備拍成話劇，在最大的話劇院公演，陸先生，您在文學(xué)界已經(jīng)嶄露頭角，這一次，我敢保證，您會一舉成名的，我相信您的才華，您會成為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大作家！”

    陳振中在心里暗笑，這樣惡俗的故事，還想一舉成名，還共存共榮！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對不起，我很膚淺，我只懂得風(fēng)花雪月，寫不出什么有意義的東西來，而且，我的手指已經(jīng)拿不住筆了，讓您失望了，抱歉。”

    晚上，秋玲在昏暗的油燈下織一雙毛襪子，是給陳振中織的。前幾日，聽聞典獄長是個極其貪財之人，貪財?shù)揭欢ǔ潭饶缅X順手了心里也不怕了，只要給的錢足夠多，除了死刑犯或**重要分子都可前去探望。秋玲數(shù)了數(shù)多年存下的家當(dāng)，又問韓景軒借了點錢，準(zhǔn)備深入龍?zhí)痘ue，先去看看陳振中的處境，再想營救策略。

    沈月眉已經(jīng)不記得他了，忘了他們轟轟烈烈的愛情，羅婭已經(jīng)安心開始自己的新生活，現(xiàn)在除了自己還有誰會惦記他呢，飽受折磨的他，也不再是曾經(jīng)的翩翩少年，卻被歲月打磨出發(fā)自深處的光芒，秋玲自己也不曾想過，有時甚至自己也忘記了，卻在一瞬間體會到，她依然一心愛著他，仿佛從未改變。

    秋玲和老隋的妻子一起縫補(bǔ)，天氣寒冷，老隋的妻子給自己的丈夫打毛衣，孩子在一邊安然地睡著，女人的臉上綻放出做母親的幸福感，過不了多久，孩子就會被送到后方安全地帶，不能跟著他們，太危險了，母親自然不舍，她頻頻回頭看孩子熟睡的容顏，看她那rou嘟嘟的小鼻子小嘴，每一眼都看在心里。

    看著孩子，念及時光流逝，誰也不成想陳振中一直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那時，大家都以為或許很快他就會犧牲，校長老師拼命奔走，本以為他的文學(xué)才能可以挽回一些不利的局勢，誰知日本人反而利用他的能力來策反他做文化漢jian，現(xiàn)在日本人恐怕對他失去了興趣，很快便會做出發(fā)落，會釋放嗎，可能性不大，秋玲皺起了眉頭，她不敢想，但是心知肚明。她要和時間賽跑，對日本人來說，殺一個人易如反掌。無論如何，她明日先去監(jiān)獄探望一番，也打聽點消息。

    老隋的妻子見秋玲手里拿著針線，眼神卻呆滯地凝視前方，便問道：“秋玲，你在想什么？”

    被這天外來音驚擾，針扎在手上，秋玲一邊吮吸，一邊笑著說：“我在寫字繡花這些事情上笨得很。”

    老隋的妻子笑了，過來幫忙，說道：“別這么說，你不笨，就是少一點自信。秋玲，我這人快人快語，你別見怪。就算他是王子，你也別總把自己看的這么卑微嘛，你有什么配不上他的！其實你特別出色，你漂亮，勇敢，還溫柔，我要是男人呀，非你不娶！”

    秋玲笑了笑，說道：“你是沒見過那羅小姐和沈meimei是什么樣的人物?！逼鋵?，秋玲并非妄自菲薄，她對自己是很滿意的，她愿意做一個勇敢的女子，她喜歡學(xué)功夫，她喜歡自己這樣熱血的生活。只是，在振中沒參加革命以前，她總覺得自己和他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他是不會了解她的，而他注定是讓自己一直仰望而不可接近的，因為他們的人生軌跡沒有交叉點。秋玲對自己的武功非常有信心，對很多事情都很有信心，也知道有男人喜歡她，唯獨(dú)對于陳振中，他在她眼中幾乎完美無瑕，他飄在云端，她觸摸不到，她低到塵埃里，在塵埃里開出花來。

    “我只盼著他能好好地出來，只要他能平安地出來，看著他和沈meimei在一起開心，我也會開心。以前，沈meimei教給我一個詞，叫做，無欲則剛，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得到什么，就像咱們出來革命，你想得到什么，名還是利？還不是為了自己的心?！?/br>
    老隋的妻子敬佩秋玲的心胸，正要表示贊同，秋玲卻忽然面色沉重，她有的只是要救出陳振中的信念，她知道那深牢大獄是何等地戒備森嚴(yán)，她知道這希望有多渺茫。

    看出她眼中的悲愴和神色中的不安，老隋的妻子上前摟住她的肩膀，說道：“這件事按照紀(jì)律本來不該告訴你的，秋玲，警察廳那邊，有我們的人，陳振中是我們優(yōu)秀的同志，同志們不會放棄他的，一旦有了任何消息，我們會得到通知的?！?/br>
    秋玲握住她的手，感激地一笑。

    凡柔和一個小傭人一起擦窗戶，大家都忙忙碌碌的，準(zhǔn)備迎接韓景軒等人歸來。那小傭人是韓景軒從街上撿回來的“小癟三”，大約十二三歲，他自小被拋棄，一直流浪在上海灘，也不知自己究竟多大。韓景軒說這男孩的眼睛讓他想起了小三子，淳樸善良，究竟是怎么回事凡柔也不知道，反正韓景軒脾性古怪，做事令人捉摸不透，這么多年她也習(xí)慣了。這男孩子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鼻頭圓圓的，渾身上下臟兮兮的，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頭發(fā)非常稀少，還渾然天成分成三股。

    凡柔笑道：“你的頭發(fā)真有意思?！?/br>
    那男孩笑道：“天生就長成這個樣子?！比缓?，他像說什么秘密似的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jiejie，那位漂亮的夫人我認(rèn)識的，以前在街頭，她給過我錢?！?/br>
    凡柔不可置信，這孩子說的應(yīng)該是沈月眉沒得失憶癥之前的事情，感覺好久之前，于是說道：“沈meimei離開都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時隔很久了吧，一面之緣，這你都能記得？”

    男孩子認(rèn)真地點點頭，說：“記得，記得，那是兩年前呢，她給我錢讓我買燒餅吃，我那會兒都餓了三天了，她還對我笑了呢?！?/br>
    凡柔低頭看著男孩純凈的眼睛，她有限的生活經(jīng)歷，或許難以想象眾生的苦難?；蛟S她不懂得，對于這種上海灘的小癟三來說，任何一點善意都將永遠(yuǎn)銘記在心。

    聽著火車規(guī)律的聲音，韓景軒兀自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沈月眉倒是特別乖，一個人自得其樂，也不去吵韓景軒。想著這次查處的這位旅長，他背后明明有更大的力量左右他，說白了他也是別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然而越接近真相，韓景軒受到的各方面阻力就越大。他終于明白，上面派他來就是走個過場，以平息底下士兵的憤怒情緒，砍掉的不過是一些枯枝敗葉，真正的樹根依然穩(wěn)穩(wěn)地扎在地下。這令韓景軒感到懊惱。

    回到自己家安頓好，韓景軒照例去韓老爺府邸拜見祖母和父親，他把沈月眉也帶上了，對于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父親很是不滿，一邊喝茶一邊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說道：“你現(xiàn)在真是沒出息，天天圍著一個女人轉(zhuǎn)?！?/br>
    韓景軒正給沈月眉削蘋果，聽聞此言笑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也這么覺得，我們父子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還是以前那樣有許多女人比較有出息。”

    五太太手中的茶杯一晃，差點灑在自己身上，大家屏息凝神，知道老爺又要打人了，可韓老爺?shù)氖终犬嬃藗€圈，又落回腳邊，白了韓景軒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以肢體語言與微表情表示其不屑一顧，終于，韓老爺還是覺得不說點什么不足以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不滿，說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為何還要花費(fèi)這么多心力去照顧她，搞得自己這么辛苦！”

    韓景軒把蘋果削成小塊盛在盤子里，遞給沈月眉，仿佛不經(jīng)意一般隨口說道：“我愛她。”

    “你愛她？”不只是韓老爺，大家都愣住了，二弟抬頭看著當(dāng)年揍他千百回的大哥，這還是他認(rèn)識的那個韓小壞嗎，那個愛吃愛玩愛美人，隨心所欲追求快樂與享受的韓小壞？那個像一只無所謂的花蝴蝶，邂逅一段又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周旋在女人中間樂此不疲的韓景軒，此刻用稀松平常的口氣，卻堅定而擲地有聲地說出他不曾表達(dá)過的愛。

    他認(rèn)識的女人車載斗量，逢場作戲的自不必說，就是正經(jīng)交往過的女朋友和情婦也足有十幾個?？纯船F(xiàn)在的沈月眉，一無所知地像個小傻瓜，剛開始覺得挺可愛，時間久了不免不耐煩，韓景軒卻一如既往地憐惜她。

    韓景軒猛然感覺周圍似乎定格，空氣仿佛凝固，他抬頭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大家，五mama的草莓塞在嘴里像一只大嘴猴，一動不動，樣子頗為滑稽，韓景軒笑笑，說道：“雖然她傻傻的，可每天都單純快樂，我覺得這樣就很好，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