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寓中，明艷動人的云薇穿著古裝，頭上高高地梳著發(fā)髻，她坐在高高的臺上彈著古箏唱著悠揚婉轉(zhuǎn)的曲子。樓上樓下坐滿了看客，一人搖著扇子，磕著瓜子問身邊的人：“那位倌人是誰？”

    “別打這位倌人的主意，說是賣藝不賣身，其實，整個上海灘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說著靠近身邊的人，壓低聲音道，“她是韓參謀的人?！?/br>
    那人眼睛專注地看著臺上的云薇，嘴角不自然地撇了撇：“是嗎？”

    云薇唱得非常動情，她的聲音本就婉轉(zhuǎn)，又投入了極深的感情進去，聽得人不由沉醉在歌聲里，那人問道：“這是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子么？”

    “不，是韓參謀長寫的詞，云薇只唱他寫的歌，自己來譜曲。”

    “參謀長寫給她的嗎？”

    “不，是寫給他自己的妻子的。”那人神秘地笑笑，另一個人倒怔住了，既然深愛自己的妻子，又為何與云薇牽涉不清。不過，也不難理解，男人畢竟性子野，即便愛可以給一個人，可身體卻是耐不住寂寞。

    阿文和韓景軒坐在正中央的看臺上，正對著淺笑吟唱的云薇，韓景軒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她沉浸在歌聲與藝術(shù)中，她靈巧的指尖與美妙的歌聲融為一體，那樣子非常迷人，有的人天生就為了舞臺，為了展現(xiàn)美麗給大家所生。

    在她的歌聲里，韓景軒沉浸在自己與沈月眉的點滴過往中，那些悲歡離合，那些如煙往事。沈月眉毫不畏懼地看著他，告訴他，我恨軍閥，恨你們這種人；她凄美地笑著說，從小受苦的她，別人對她好一點便牢記心間；掛著淚珠的笑臉——他躲在樹后看呆了——只為陳振中綻放；她一臉決絕而去，盡管自己告訴她，在大上海，你一個沒有背景的女孩子連活著都很難，她一步也沒有回頭；第一次躺在自己身邊的她，像一頭受驚的小鹿，像一個無助的孩子，而他的心，激動不已，卻因為溫暖而平靜；失憶后，她總是牽著自己的手或者衣角，像孩子依戀母親一般靠在自己肩上……

    不知不覺，沈月眉回來自己的身邊已經(jīng)整整四年了。令韓景軒欣慰的是，大家沒有白白付出，沈月眉已經(jīng)大為好轉(zhuǎn)，和人交流基本上沒有什么大問題了，學習也不像過去那么費勁了，一個字都要教半天。他現(xiàn)在可以比較輕松地與沈月眉對話了，不像以前總要考慮一些比較簡單的詞語和語法，否則沈月眉聽不懂。只是，她的反應(yīng)還是比一般人要慢得多。不過，用齊仲景的話來說，這樣的恢復(fù)已經(jīng)算是奇跡了。

    這一切與韓景軒、沈大媽以及沈月眉的朋友，大家的用心照顧息息相關(guān)。尤其是韓景軒，盡管他不能有很多時間天天陪著沈月眉，但是，他對沈月眉的用心，人人看在眼里，那些辛苦與汗水，都是源自內(nèi)心最深處的付出。

    沈月眉從最開始像個懵懂無知的孩童，到現(xiàn)在基本上和正常人沒差別，這一路走來都有韓景軒相伴，手把手教她重新學習說話認字明理，照顧她磕磕絆絆的生活，安撫她受傷的小心靈，韓景軒對于沈月眉像丈夫、兄長、朋友，一而三，三而一?？伤麄兗炔皇欠蚱?，更毫無血緣。

    韓景軒知道，時局混亂，說不定什么時候自己將前赴疆場，能不能活著回來見到沈月眉全憑造化。如今，陳振中正在一處宅子里休養(yǎng)身體，當他們見面的時候，沈月眉會不會想起以前的事情來呢，若果真如此，她還會繼續(xù)留在自己身邊嗎？

    韓景軒心里沒底。即便現(xiàn)在，零星的記憶，已足夠沈月眉日日窗邊凝望，思念遠方的陳振中了。韓景軒認輸了，自己是贏不了陳振中的。他很珍惜和沈月眉在一起的每一分鐘，時時生活在一種隱約的不安全感中，或許下一刻他將失去她。她就像一片云，他不知如何抓住她。

    阿文看著韓景軒低頭沉思的樣子，說道：“我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br>
    韓景軒回過神來，笑著說道：“由一個英俊瀟灑的翩翩少年變成了一個英俊成熟的美男子？”

    阿文捻起一顆瓜子扔在他腦袋上，說道：“雖然咱們是好兄弟，不瞞你說，以前我有時候真是煩你，你太，狂漲，像一只刺猬一樣，靠近了讓人不舒服?！?/br>
    “你現(xiàn)在舒服了？”韓景軒一笑。

    阿文說：“現(xiàn)在，有時候意見不同，你也不急于去爭辯或者諷刺對方了。好像許久聽不到你牙尖嘴利的，真是別扭呢，說來還真是，你現(xiàn)在說話總跟哄孩子似的?！?/br>
    “有嗎？”韓景軒驚訝，他自己并不覺得，自己現(xiàn)在這么沒男子氣概了嗎？“或許和沈月眉呆久了的緣故吧，我很多時候覺得我們不像夫妻，從來都不像，現(xiàn)在和沈月眉在一起，我常常有一種父愛泛濫的感覺?！?/br>
    說話間，一曲終了，在一片掌聲中，云薇微微躬身向聽眾致謝，臺下再次爆發(fā)出雷動的掌聲。阿文看著美得似仙子一般的云薇，問韓景軒道：“這份情債算是還清了？”

    說話間，云薇徑直走過來，阿文正要起身給她和韓景軒留出空間，坊間皆傳，這四年來，云薇是韓景軒唯一的情婦，韓景軒卻摁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坐下。阿文不解地坐下，看到云薇繞過他們的包廂，又向前走去，他看到她在一張圓桌邊坐下，身邊是一個大約三十幾歲的男子，穿著白色西裝，頭發(fā)背梳著，眼睛很小，眼神在見到云薇的那一刻猛然閃亮，他拿出一個藍寶石鉆戒，輕輕戴在云薇手上，那動作異常輕柔，似乎戴個戒指都害怕弄疼了她。

    韓景軒信步走進咖啡廳，他剛剛脫下帽子放在柜臺上，阿文端著兩杯咖啡上前不滿地抱怨道：“雖然是咱們合資，到底你是大股東，看看你，每天日上三竿都不見你的影子，都快成我自己的店了。”

    韓景軒笑笑，說道：“自己的店還不能自己做主，還要按時上下班，衙門似的，多沒意思！”他拍了拍阿文的肩膀，擦著他的身子走過去，在角落里一張圓桌邊坐下來，桌上點著紅燭臺，燭火映著云薇美麗的臉龐，她的眼睛非常好看，燭光中，她的臉紅撲撲的更加白皙。阿文搖搖頭走開。

    云薇的神情慵懶，韓景軒把紅酒遞到她面前，柔聲說道：“怎么，他老爺子不同意？”

    云薇抬起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韓景軒，聲音并不幽怨，倒有幾分空靈：“老爺子很刻板，嫌棄我是個妓女?！?/br>
    “你不是啊，”韓景軒皺眉，“他怎么可以這么說，你的古箏彈得好全上海沒人不承認，你在上海灘的名氣是你的才華和美貌，而不是……那他呢，他怎么說？”

    云薇吃了一口牛排，臉上有了一點笑容，說道：“他有點介懷我和你的關(guān)系，我告訴他，如果沒有你，我不可能來這里學習琴棋書畫，不可能過這種優(yōu)渥而單純的生活，會和其他姐妹那樣，陪著那些素未謀面的人睡覺，那些人可能是胖子，可能是禿頂，可能隨手就打人，可能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我跟他說，現(xiàn)在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他說我太多情了，說我不會只愛他一個人的?！痹妻笨粗n景軒，舉起紅酒杯輕輕抿了一口，說道，“我想他是對的?！?/br>
    韓景軒搖搖頭，說道：“我去跟他說，說明白我們的關(guān)系以及今后不會再來往的事情，我去跟他老爺子說……”

    云薇打斷他的話，說道：“不，不要這樣，就算他家老爺子迫于你的勢力答應(yīng)了，又能怎么樣呢，我去了他家，老爺子心里不情不愿，我有好日子過嗎？”

    “那你呢，你怎么想的，這才是最重要的，你愿意嫁給他嗎？”

    云薇點上一支煙，含在嘴里吸了一口，她抽煙的樣子讓韓景軒想起四太太，抽起煙來迷人的女人著實不多，云薇說道：“我不討厭他，有時也真心喜歡他，可他太軟弱了，離開他老子的財產(chǎn)，他就沒本事了，他愛我，我知道，除了愛，他的生活里沒有別的。女人會被男人真誠的愛所感動，可他為什么不能像你一樣，離開老子，憑自己的本事生活呢？”

    韓景軒笑笑，說道：“丫頭，你給我戴了個高帽子，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呀。他人還是不錯的，看得出來對你很用心，是個善良忠厚的人，在富家子弟中間，這是很難得的。這個世界太亂了，活著都不容易，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奢望，丫頭，眼前有幸福就及時珍惜吧。這世上其實沒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解決不了的，也沒有什么事情是輕易能辦到的，尤其是你真心想做的事情。他家老爺子不是問題，我見過，是個不錯的人，可能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但終究是個疼愛兒子體貼別人的好人，我知道你內(nèi)心已經(jīng)決定了，我相信你，你能辦到的?！?/br>
    韓景軒說完，從皮夾子里抽出一疊鈔票放在桌上，他看了云薇一眼，起身離去，身后傳來云薇的聲音：“沈月眉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