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丹田肺腑受劍氣創(chuàng)傷，修為十不存三。原本就重傷未愈，卻又強(qiáng)行運(yùn)轉(zhuǎn)靈氣，施展法術(shù)……”

    “所以我是要死了?！标懬宸似届o地說道。他的睫毛顫了顫，睜開卻又慢慢闔上，眼角帶著一抹暈開的紅。

    “卻也能救?！蹦侨苏f道。

    “可我愿尋死，請(qǐng)前輩不要救我?！标懬宸苏f。

    那人沉默不語。

    雨意更濃，溫?zé)岬难獜年懬宸说纳硐聺B出來，將苔蘚染成深紅。

    “你為何不肯活？”那清冷的語調(diào)里帶上了幾絲疑惑不解。

    斜靠在木門上的修士灑然一笑，低垂著俊美眉眼拂過手中桃花。

    “我無牽無掛，無親無友，生前無所歸依，死后也無處可葬?；钪臅r(shí)候沒有人愿意和我共飲一壺酒水同醉，死了的時(shí)候也應(yīng)無人為我落一滴眼淚來悲切。那活著和死了就全是我自己的事，和別人沒有關(guān)系，我覺著活著不高興，想來是不如死了的好?！?/br>
    “可是你若不活，又怎知不會(huì)遇到那愿意和你同醉的人？”那人問。

    “遲了就是遲了，我過去這么多年都沒有遇見，又怎知以后便能遇見。他若早一天遇見我，我興許就不會(huì)想死?？墒乾F(xiàn)在我就要死了，說什么也是遲了。興許我在人間遇不到的人，在煉獄里能遇到?！标懬宸舜鸬?。

    作者有話要說：開門殺√

    第31章 千斛明珠未覺多（六）

    “煉獄苦寒，不若人間?！?/br>
    青傘隔開茫茫雨幕，暗色流蘇散漫垂落一角。白鶴翎羽舒展于傘面上，眼神靈動(dòng)，襯以蒼天翠竹，栩然有神，似遇雨則活的靈物。

    陸清匪笑起來，笑得渾身發(fā)抖。

    “你既然沒有去過煉獄，又怎知那處不好？”。

    “你怎知這茫茫人間紅塵三千不是煉獄九重？你怎知這浩然三界億萬生靈不都是受苦諸生？你怎知人既生來不在八寒地獄，經(jīng)那雪虐冰饕紅蓮皰裂，終得一死？

    你怎知漫漫修行嘗遍悲酸苦楚人情冷暖，求的本不是長(zhǎng)生，而是煉獄苦刑？！”

    他捂著胸口咳嗽了一聲，說不下去了，手中的桃花沾了泥水，濕淋淋伏在地上，花苞幾乎落盡了，只余下一根空蕩蕩的枯枝。陸清匪渾身濕透，彩錦竹紋帛袍擺逶迤在地，浸透血和泥水，辨不清原來的顏色。

    “如今我好不容易要死了，卻偏偏你要出來阻我……看來你也是魑魅妖魔一只，不肯我去死，要我在人間再受這求死不得之苦?！?/br>
    “可這紅塵人間，卻并不全然都是瘡寒蓮裂之苦，也有風(fēng)花酌酒顧首慨嘆，苦盡甘來之甜。”那人輕聲勸他。

    “我不曾嘗過?！标懬宸擞中α似饋恚佳畚?。

    “你看眼前這游絲惹樹，竹懶宜水，亂花迷蝶。雖不得長(zhǎng)久，卻也近在眼前。歌新燕啄泥，彈盡春濃花艷。此為景之樂。

    又無需汲汲顧影，友人尚在側(cè)，撐傘以觀水光瀲滟，山雨空蒙?？v無新酒，言笑間也可別昨日之愁。此為人之樂。

    更有大道漫漫，路途三千，逝者不可留，往事無需念。且東隅未逝，桑榆亦非晚。你若覺得修道不好，那便不修。若覺得長(zhǎng)生不好，那便不求。將來之事無人知，石爛江枯也未不可。且暫長(zhǎng)繩系景，共看這一簾春雨。此為心之樂?！?/br>
    那清寒的聲音慢慢地說，明明他音調(diào)冷極，如林間新雪，卻又帶著輕柔的繾綣。似一縷不知何處而來的薰風(fēng)，吹拂起碎星般的一團(tuán)蓬松白雪。飛花入戶，瓊枝橫斜，誰人玉指生寒，天上星點(diǎn)月團(tuán)。

    “我不過須臾之間便得三樂，道友卻如何說這人間無樂？”

    “春景雖好，卻引我傷心往事，觸物傷情。這景之樂，我不覺。

    大道三千，卻無我之道，縱有凌云之志，自身也只能囿于枯井中。你說的心之樂，是你心，并非我心。

    我們并非故友，不過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我和你交談，算不得不什么樂子，卻也沒有摧心剖肝的苦痛，只能算是解個(gè)悶。你不明白我的處境，又怎么能來勸我？”陸清匪反問他。

    許久那人不語，而后便是悠悠輕嘆一聲。

    “世事漫漫隨流水，算來一夢(mèng)浮了生。道友一心篤志求死，我便是說什么也是妄用。”

    腳步聲又響起來，那人卻是要走了。聞佩環(huán)瓊琚脆響，夜雨漲春溪，但余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

    “哎，你怎不再勸勸我，也許我就肯活了呢？”陸清匪在后面喊他。

    他原本來到這里是要求這里的主人來救他，可當(dāng)那人要救他的時(shí)候，他覺得這人太過輕率。

    這人要走了，他又覺得這人太過薄情。

    左右都是不舒服。

    “那你要如何才肯讓我救你？”那人依言問他。

    他們兩個(gè)的角色仿佛轉(zhuǎn)了個(gè)，受傷的不求人救，反倒是站著的反而求著那快咽氣的人活。

    “你家里有酒嗎？”

    “并無。”

    “算了，那你請(qǐng)我喝杯茶，我們就算是朋友了。有朋友請(qǐng)我喝茶，那我就先不死了罷——”

    一聲輕笑傳來，尾聲清緩彌散在潮濕的雨意里。素白修長(zhǎng)的手從傘底下伸出，像是一片溶溶月光。流蘇隔開丹青雨簾，白鶴微微揚(yáng)起修長(zhǎng)脖頸振羽一動(dòng)。

    那枝原本已經(jīng)被雨打落盡了的桃花從地上挺立起來，倏忽間盛開滿枝粉白皎皎。

    煙雨冪橫塘，紺色涵清淺。故友新茶間，共觀孤云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