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司馬在后面急切地道：“您還沒有答應(yīng)我為我求情！”

    “我從頭到尾，何時說了要替你求情了？”江錦輕輕笑了一下，隨后未停步伐，繼續(xù)朝外走去，“私開鹽礦，招募私兵，更何況礦上還死了這么多人，尸體骸骨至今未曾清點(diǎn)好，你不如留著辯駁的話，到斬首的黎明前喊吧?！?/br>
    江威腿一軟，滑落在地。

    ……

    一夜之間，定州城便變了天。

    昔日富麗堂皇的刺史府付之一炬，一手遮天的封刺史戴上了枷鎖，幾日前繁榮昌盛的牡丹花宴仿佛還歷歷在目，可如今只剩滿園草木凋敝，不聞人聲了。

    與此同時，定州城另外一些同封刺史交往甚密的官員或是富商，同樣卷入了此案之中，皆被一口氣投入到大獄之中，加起來足有百人之?dāng)?shù)。無數(shù)在定州盤桓數(shù)年的大家族倒下，分崩離析，各自為政，將整個定州城的城內(nèi)勢力都進(jìn)行了一遍大清洗。

    在這樣的局勢之下，不過一個江家傾覆，倒也沒有激起多大的水花。

    倒有人還記得江家兩位娘子，然而如今自顧不暇之時，焉有人敢再上前打聽。暗衛(wèi)們做了些手腳，對外便放出風(fēng)聲，說江家兩位娘子皆是亡故在江府的大火之中。

    至此，江苒的舊身份被徹底掩埋，只待來日回京，相府自然會對外統(tǒng)一口徑，說她是養(yǎng)在外頭多年，如今才接回的，相府真正的掌上明珠。

    外頭風(fēng)云變化之時，江苒待在煙雨臺中，乖乖地養(yǎng)傷。興許是她瞧著著實(shí)有些百無聊賴了，江錦一面協(xié)助裴云起善后，一面又關(guān)切著meimei，便為她請了位熟人來做客。

    是那位先頭曾多番為她出手解圍的藍(lán)家娘子，藍(lán)依白。

    藍(lán)依白莫名其妙地被江錦身邊的人帶到了煙雨臺，等見到了江苒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苒苒，你……你沒出事？”

    江苒見到她也有些訝異，旋即便反應(yīng)過來，只怕是江錦知道了她先前的善舉，才特意請她來此一見的。

    她便簡潔地說了自己先前之時，連著自個兒的身世，也一并說了。藍(lán)依白當(dāng)初知她落難，事后也派人找過她，以為江家兩位娘子一道都沒了，如今聽了江苒之言，便忍不住有些感慨，“……唉，也算是你的機(jī)緣了，那江云，總歸是自作自受?！?/br>
    江苒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人坐在窗前，外頭一叢幽深碧綠的芭蕉，倒是個好天氣，她便請藍(lán)依白喝了茶，又叫侍女上了點(diǎn)心來，兩人對坐著用了些，她方又笑道：“我聽說你父親有出仕的打算，我哥哥將你請來，便是知道你家只怕不久也要奔赴京城了?！?/br>
    藍(lán)依白不由笑了，她在外素有才名，在江苒跟前，才會拋卻一些矜持，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亮亮的，憧憬地道：“是啊，我祖父要致仕，我父親在定州這邊當(dāng)了許多年的官，這才有機(jī)會調(diào)回中央去，這番鹽礦案中，我父親也算是有所建樹，想來無需太久，便能與你在京城再見了?！?/br>
    江苒頗有幾分戲謔地道：“你這樣高興，想來不是為了見我?！?/br>
    藍(lán)依白坦然地道：“我先前同宣平侯府家的次子有婚約，這番回京，若無意外，便能見到我的未婚夫啦，我聽許多人說過他，卻只見過他的畫像，盲婚啞嫁的那可不成，能見一見自然是好的?！?/br>
    江苒不由一笑，兩人坐在窗前，靜靜地喝了茶，江苒才道：“你有要見的人，我又何嘗不是，只是總歸……有些近鄉(xiāng)情怯?！?/br>
    藍(lán)依白想見先前之事，面色微微沉了下來，“我想江相同江夫人，自然是頂頂愛惜你的，只那位表姑娘，怕是……有些麻煩？我聽說刺史府叫抄了的當(dāng)天，她便來煙雨臺了，怎么樣，這些時日，她有沒有難為你？”

    “倒是來尋我過兩回，叫我推了，”江苒懶懶道，“我懶得與她白費(fèi)口舌，前些時日還在養(yǎng)傷，見了她不過平添些麻煩?！?/br>
    藍(lán)依白不由笑了，道：“的確，好大一樁麻煩?！?/br>
    眼見著天色不早，藍(lán)依白便起身告辭，江苒送了她幾步，便又見她回過身來，提點(diǎn)道：“我怕你不知道，不得不多費(fèi)口舌些，我聽我祖父說，相府同皇家原有一樁婚約，只是相府并無嫡出女郎，江夫人的娘家特地送個蔣蘺過來便是為此，江相為官向來清正，是不愛這些的，可蔣蘺背后牽系的旁人未必如此豁達(dá)，你如今貿(mào)然出現(xiàn)，只怕會撼動不少人的利益，必要慎重行事。”

    江苒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漸漸收斂了一些，她只道：“我明白了，多謝你同我說這些。”

    藍(lán)依白擺擺手示意無礙，這便去了。

    不出意外，還是江錦身邊的人送她回府。

    藍(lán)依白沒有立時上馬車，只是示意為自己打傘的侍女回避，旋即才看向了那名侍從，微微笑道：“大公子千金之軀，扮作侍從，難道只是為了好玩？”

    那侍從一直低著頭，不見有任何奇怪之處，可藍(lán)依白這么一說，他便抬起了頭。

    眉目疏朗，長身玉立，不是江錦還有誰。

    江錦輕輕笑了笑，道：“藍(lán)娘子真是好眼力，只是我也奇怪，藍(lán)娘子出身也算清貴，處處維護(hù)苒苒，難道也只是為了好玩？”

    江錦思慮周到，他知道江苒這個年紀(jì)，自然要有些同齡的娘子們做玩伴，千挑萬選，才尋出了一個藍(lán)依白。

    只是他頗有些奇怪，藍(lán)依白算是名門之后，當(dāng)初為什么愿意對江苒施以援手？江大公子見慣了官場傾軋，自然要多留個心眼兒，看一看自己為meimei挑選的玩伴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所以才有了如今這一出。

    藍(lán)依白倒有些好笑，“大公子難道不知道，你家meimei有多討人喜歡？我家那幾位庶妹，只會尋麻煩，矯揉造作，我瞧定州城的閨秀們，也大多是紅粉女流，唯一個苒苒，我覺得有些不凡，她騎射了得，我自個兒雖不成，卻十分欽佩這樣的人物?！?/br>
    江錦有些驚訝，“苒苒……騎射了得？”

    “您連這都不知道么？”藍(lán)依白笑了笑，輕輕地刺他一下，“大公子若覺得苒苒只是那些平常愛花兒粉兒的小娘子，便太膚淺了些，你若真為你meimei好，便不要只瞧她的表面，這個世道對女子不太友好，旁人若是別有用心，自然要借著她不平凡之處來攻訐，你為人兄長，還是多些擔(dān)當(dāng)罷?！?/br>
    藍(lán)依白是有些傲氣的，她見江錦訝異，反倒以為江錦不喜女子習(xí)武，心中不免有些不屑，說罷便連眼神都懶得再給他一個，轉(zhuǎn)身便上了馬車，不再理會他了。

    江錦在京城但凡出門一回，總要被愛慕自己的小娘子們堵著，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有個性的，不由怔了怔，旋即莞爾，心道：苒苒自己有些傲氣，這藍(lán)娘子，怪不得能當(dāng)她的朋友。

    另一頭，江苒送走了藍(lán)依白，果然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蔣蘺蹲了數(shù)日，都沒見到江苒，心中早已不悅至極，兩人之前早就結(jié)了梁子了，她如今見江苒飛上枝頭，心里一面有了危機(jī)感，一面又還有些不把對方放在眼里，今天一聽江苒已然見了客人了，想來是身體無礙了，便急吼吼地上門來了。

    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先頭兩人身份是云泥之別，如今江苒卻還要壓她一頭，蔣蘺自視甚高，自然無法容忍，連著尋了江苒幾回，都叫丫鬟擋了回去，愈發(fā)積起一肚子的火。

    此番蔣蘺來勢洶洶，便是存了攀比的心，動了打壓的意。

    若是如今再無動作，等回了京城，只怕相府就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她倒也不是空手，叫侍女帶了不少名貴藥材，俱是珍品，她頂著相府女郎的身份行走在外，這些東西自然是隨手就來的，如今流水般往江苒這頭送，頗有幾分示威之意。

    她是有心顯擺，畢竟以江苒的出身，這種名貴的禮品，只怕沒見過多少。

    她一面叫侍女打開了盒子給江苒瞧一瞧里頭的血燕，一面倨傲地道：“我聽說meimei近來身子虛弱，這些補(bǔ)藥很該多用一些?！?/br>
    江苒挑了挑眉，表情十分誠懇地叫侍女收下禮物，隨口道：“這怎么好意思，勞煩表姐費(fèi)心了?！?/br>
    蔣蘺見她毫無眼界的模樣，便諷刺地笑了笑，道：“橫豎放在我那頭也是白費(fèi)了，年年都用不完的，便送來給meimei吃?！?/br>
    江苒點(diǎn)了點(diǎn)頭，十分捧場地說：“嗯，表姐房里的丫鬟數(shù)量不太多，像我如今這些丫鬟們數(shù)量太多，這燕窩就有些不夠了，表姐可真真是雪中送炭來著?！?/br>
    蔣蘺：“……你給丫鬟們吃燕窩？”

    價值千金的東西，你給丫鬟吃？打腫臉充胖子也不是這么裝的！

    蔣蘺憋了半晌，才要嘲諷兩句江苒裝蒜，便見三七捧著碗，吃著燕窩進(jìn)來了。

    三七笑嘻嘻地給蔣蘺見禮，說：“表姑娘也來送燕窩呀？我們這頭人多，您盡管送，我們都能吃完的?！?/br>
    “嗯，”江苒配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十分誠懇地問，“表姐還要送什么嗎？”

    蔣蘺一愣，下意識警惕起來，只道：“沒了?！?/br>
    “那就請回吧，”江苒往后懶懶一躺，無病呻吟了兩句，“唉，我最近身上不太爽利，若不是表姐非要來，我是不見人的，唯恐給你們過了病氣就不好了?！?/br>
    蔣蘺：“……”

    蔣蘺有備而來，結(jié)果莫名其妙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送了東西之后，明明憋了一肚子的話沒能說出口，便被三七請出了院子。

    江苒叫丫鬟們清點(diǎn)著禮品，發(fā)現(xiàn)自己又發(fā)了一筆小財，美滋滋地打起算盤，“她什么時候再來啊，我最近就靠這個攢私房錢呢，我想買一匹殿下的照夜白那樣的好馬，你說要多少錢？”

    三七遲疑道：“她還真會送嗎？”

    “當(dāng)然啊，”江苒信誓旦旦地道，“你等著吧，在回京之前，她不管是顯擺還是討好，都要送我東西的，咱們就靠這個發(fā)一筆橫財?！?/br>
    她笑瞇瞇地捧著臉，拉長了聲音，“畢竟有人是，做賊心虛嘛~”

    第33章

    是日, 天朗氣清，一反來時的低調(diào)肅靜，裴云起用回皇太子儀仗, 班師回朝。

    江苒自打知道他的真實(shí)身份后，便沒有再主動尋他, 這日在院子前等著眾人搬東西，卻意外見到了他又出現(xiàn)了在了后院的芭蕉樹下。

    這會兒，眼見著馬上便要出發(fā), 他卻施施然地躺在芭蕉樹下的矮榻上, 她推開窗子，便看到芭蕉葉下, 年輕的儲君安然入眠的模樣。

    清晨的陽光透過芭蕉葉, 倒映下碧綠幽深的陰影, 而他輕闔雙目, 寬袍廣袖, 眉目俊朗疏清, 瞧著一派清冷閑散模樣, 不似人間有極盛權(quán)勢的儲君，倒像是臥眠在云層之中的仙人。

    江苒怔了一怔, 在窗前看了好一會兒, 終于還是見清晨露重，他又穿得單薄, 便回身拿了披風(fēng), 輕手輕腳地靠近他, 想為他蓋上。

    離得近了, 她才發(fā)現(xiàn)他這些時日或是有些疲倦，眼下有淡淡青黑, 面部的線條即便是在睡著的時候，也依舊并不放松。

    她俯身瞧得正起勁，裴云起卻忽然睜眼。她這會兒正彎著腰，同他乍一對上，到有些驚訝，只能尷尬地沖他揚(yáng)一揚(yáng)披風(fēng)，“……殿下，早上好？”

    裴云起抬手揉一揉眉心，直起身子坐了起來，他像是還有些疲倦，睫毛漆黑，微微抬起眼來，“我原是打算等著你的，昨夜不曾睡好，便乏了些?！?/br>
    江苒拿披風(fēng)的手一頓，仍然是捏著披風(fēng)的兩角給他蓋上了，笑瞇瞇地道：“既然如此，殿下且歇著，再睡會兒罷，橫豎天色還早，不急著上路的?！?/br>
    裴云起不由莞爾，只是瞧著她，“我自然不是來這兒睡覺的?！?/br>
    她想了想，便在他身邊坐下來，沒個正形地屈起一條腿，往后仰起臉，由著陽光肆無忌憚地灑在自己的臉上，“那殿下來尋我什么事兒？”

    裴云起看她沒心沒肺的模樣，倒覺得自己白來一趟，“同你的大哥哥相處如何？他性子略有些悶，平日在外人跟前能說會道，你另外兩個哥哥最是怕他?！?/br>
    江苒吃驚地道：“大哥哥那么溫柔，為什么要怕他？”

    她這當(dāng)真是下意識的反應(yīng)，蓋因江錦在她跟前，用溫文爾雅都甚至不足以概括其溫柔，簡直是有求必應(yīng)，江苒只覺得活了兩輩子，沒見過比江錦更溫柔妥帖的青年了。

    裴云起將她的驚訝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半晌只淡道：“看來是我多慮了。”

    江苒還是好奇，“所以為什么怕他？”

    裴云起不太好在她跟前說好友的壞話，因此就只好含蓄地道：“畢竟長兄如父?！?/br>
    江家另外那兩位郎君，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宰相夫婦對孩子一貫是放養(yǎng)，要不是有江錦在，江洌江熠指不定長得有多歪。

    江苒認(rèn)真想了想，“啊”了一聲，十分驚訝地道：“難道另外兩個哥哥，都是大哥哥唱著搖籃曲，哄睡長大的？”

    這句話里頭信息量太大，裴云起聽了，怔了一會兒。

    ……太子殿下著實(shí)不太能把他那位成竹在胸的謀臣兼好友和唱搖籃曲這種荒謬的事情聯(lián)系到一塊兒去。

    可是眼前的江苒眼睛亮亮的，像是滿身心都寫著對江錦的信任與依賴，他便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自然，這兩兄妹的關(guān)系看起來當(dāng)真融洽，好像不需要他cao心。

    他便道：“既然如此，馬上便要回京了，你若收拾的差不多，便上車去罷?！?/br>
    江苒在矮榻上，忽然笑嘻嘻地傾過身子去，靠近了他一點(diǎn)點(diǎn)，“殿下來我這里，就是為了問我好不好嗎？”

    江四娘子無疑是生得極美的，旁人若自知美麗，難免多出討人厭的嬌氣，可在她這里，她眼睫撲閃撲閃的，分明艷麗，又有幾分不自知的稚氣可愛，極端的矛盾之下，總能不自覺地吸引著旁人。

    裴云起在她瀲滟的眸光下，抬起一根手指，面無表情地將她推得遠(yuǎn)了一些。

    他用手指抵著江苒的額頭，只道：“坐端正些。”

    江苒被他推遠(yuǎn)了，無奈地道：“殿下，你比我哥哥管得還要寬?！?/br>
    “你畢竟叫我一聲哥哥，”裴云起輕輕笑了笑，便連他自己都沒能察覺出這笑容里頭的縱容來，“我自然還是要管的?！?/br>
    她撇了撇嘴，倒是十分聽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把手放到膝蓋上，端正地坐著，“那太子哥哥，我能冒昧地問一問罵，您大駕光臨，難道是為了來我這兒聽我說我哥哥的壞話么？”

    他道：“自然不是?！?/br>
    江苒恍然，眨一眨眼，“哦~那就是為了聽我說蔣蘺的壞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