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暖黃的?燈火下，長鬢短須略顯粗糙的?中年男子挽起衣袖，在?灶臺旁忙前忙后，用寨子里最后一點兒面粉親自做了碗手搟面。

    季懿行被綁在?柱子上，被強(qiáng)行喂下一碗面。

    “你敢噴出來試試？”尹軒捂住他的?嘴，哼笑地威脅著?。

    粗糲的?手背滿是皸裂和凍瘡，眼尾的?笑紋也比同?齡人要深得多，當(dāng)年那個富有書卷氣?的?悍將，是如何一步步變糙的?？

    季懿行吞下一口?面，扭頭看?向?空曠的?櫥柜。

    “你吃什么？”

    “很久沒的?吃了。”

    季懿行輕嚷道：“沒的?吃先喂飽自己啊，喂我干嘛？！”

    “你是我兒子。”

    “我不是！”

    像是個對待混小子的?慈父，尹軒眉眼溫和，一筷子一筷子地喂著?面條，之后解開麻繩，拉著?人向?外走?。

    雙手被縛，任憑季懿行如何擰腕都無濟(jì)于事。

    這時，有餓肚子的?部下沖過來，擋在?兩人面前氣?勢洶洶道：“咱們都沒的?吃了，寨主還每日給?這個囚犯好吃好喝，莫不是想借此巴結(jié)禁軍？！”

    除了尹軒，無人知道季懿行的?身份。

    其余部下也看?了過來。

    悍匪心狠是出了名的?，難馴，又隨時會起內(nèi)訌。

    “殺了這小子，讓寧嵩和禁軍看?看?咱們的?厲害！”

    “拿這小子向?禁軍換糧，要么直接剝干洗凈給?兄弟們做下酒菜！”

    聽此，季懿行深深意識到，若非沒有尹軒多日的?庇護(hù)，他早被這些兇狠的?悍匪剁rou充饑了。想到此，他有些反胃，彎腰干嘔起來。

    尹軒替他拍拍背，又看?向?最先沖過來的?部下，猛地抬腿踹向?其肚腹，毫不留情?，出其不意。

    部下飛出一丈遠(yuǎn)，趴在?地上咳出血。

    “老子想對誰好，用得著?你們同?意？識相的?就散去，不識相的?......”尹軒扣了叩手腕，“要么滾出山寨，要么殺了我另立寨主?！?/br>
    部下們面色各異，當(dāng)真有人轉(zhuǎn)身離開，身后跟著?三五個嘍啰。

    尹軒高聲道：“寨中缺糧，已?不足以維持生計，人各有志，你們想走?就走?吧，但?兄弟一場，老子想給?你們一個忠告，咱們雖是匪，卻也是人，昔日劫富濟(jì)貧是為了生存和道義，如今即便落魄，也不該反噬良知去禍害山下的?百姓！違令者，就算拼了這條命，老子也不會放過你！聽清楚了嗎？！”

    警告聲回蕩在?夜風(fēng)中，無一人應(yīng)答。

    季懿行看?著?落寞的?尹軒，心口?積壓的?大石沉甸甸的?。

    原來，這座山寨的?人是劫富濟(jì)貧的?山匪。

    原來，他從不禍害貧苦的?百姓。

    他不允許部下?lián)锫用衽?，是因為感?身受嗎？

    是奪妻之恨促使他落草為寇嗎？

    當(dāng)晚，季懿行躺在?草垛上了無睡意。

    尹軒真是他的?生父嗎？不是的?話，為何掏心掏肺地對他？

    正沉思著?，左腿不知被什么咬了一口?，傳來劇痛，他“嘶”一聲擼起褲腿，腿肚上赫然多了個血紅的?牙印。

    **

    季懿行從昏睡中醒來，發(fā)覺自己躺在?窗明?幾凈的?居室中，床畔燒著?火盆，里面?zhèn)鞒鲇箢^的?香氣?。

    一人坐在?床尾，正在?為他清理傷口?。

    “別！”

    尹軒吐出一口?黑血解釋道：“山上有毒蟲，若不及時吸出毒液，你會殘廢的??！?/br>
    又吐出一口?黑血，尹軒擠出藥膏為他涂抹在?患處。

    季懿行頭一次在?忠孝上倍感煎熬，“跟我一同?上山的?兩個人呢？”

    “放心，有我在?，他們暫且無事，過兩日就沒準(zhǔn)了?！?/br>
    “何意？”

    尹軒漱了漱口?，慘白著?臉躺在?床尾，“我手底下的?人全是莽夫，是匪，匪哪有忠義可言？寨中無糧，他們早晚會食rou的??！?/br>
    rou？

    并非雞rou、鴨rou、魚rou，而是......季懿行品出了不同?的?含義。

    胃部再次不適，季懿行費(fèi)力坐起身，看?向?倒在?床尾的?尹軒，“你手里還有火銃吧，我勸你快些摧毀掉，以免寨中內(nèi)訌，引火燒身?！?/br>
    “好?！?/br>
    季懿行哪會想到對方能如此爽快，“真的?？”

    尹軒苦笑，“聽兒子的?準(zhǔn)沒錯?！?/br>
    季懿行偏頭，既氣?又無奈。

    尹軒單手捂住額頭，眼底深處潺潺漣漪，卷起狂瀾。

    大年初七，皇宮養(yǎng)心殿。

    新入宮的?巫醫(yī)為景安帝把脈后，提了幾點意見，其中最重要的?是盡快服用養(yǎng)生丸。只是......

    “小民所制養(yǎng)生丸，有延年益壽之功效，但?需要采集未婚女子的?心頭血為引子，促進(jìn)藥效的?發(fā)揮?！?/br>
    景安帝在?服用過巫醫(yī)的?其他丹藥后，確有緩和急咳之效，他倚在?寶座上，一手敲打著?膝蓋。

    未婚女子不計其數(shù)，可他歷來是個挑剔的?，不會接受不知底細(xì)的?女子的?血。

    “宮妃都非完璧，宮女又太過卑賤，你們說，朕該挑選哪個未出閣的?臣女？朕會在?事后封她為縣主、郡主，甚至公主?！?/br>
    候在?養(yǎng)心殿的?重臣們?nèi)寄蛔髀?，無論選中誰家的?女兒，對那女子而言都是重創(chuàng)。

    心頭血豈是能輕易取的?？cao作不慎很可能喪命。

    景安帝掃了一圈，目光落在?季朗坤的?臉上。

    聽說他女兒多。

    季朗坤垂眼躲避，膝下無論嫡庶，都是至親骨rou，他做不出賣女求榮的?勾當(dāng)。

    景安帝又看?向?衛(wèi)伯爺，衛(wèi)伯爺同?樣回避開視線。

    景安帝呵笑，“老卿家怕什么？朕還不屑選取你府上的?庶女呢，朕要嫡女！”

    府上有未出閣嫡女的?臣子們紛紛跪地，無一人站出來諂媚。

    景安帝心中不快，最終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皓鴻公主沈茹思。

    “你們的?掌上花，哪有朕的?明?珠嬌貴？茹思，過來。”

    眾臣無不驚訝。

    沈茹思睫羽輕顫，低眉順目地跪倒寶座前，沒等?景安帝發(fā)話，主動開口?道：“女兒愿意為父皇獻(xiàn)出心頭血。”

    景安帝大悅，抬手覆在?女兒發(fā)頂，“不愧是朕養(yǎng)出的?明?珠，貨真價實，不枉費(fèi)朕的?偏愛。”

    沈茹思笑了，有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衛(wèi)世子早就提醒過她，皇家親情?薄情?，何況她從來不是皇家的?血脈。

    若有一日真相揭開，她會成為皇帝心中的?污點，或許會被賜一杯鴆酒或是三尺白綾，消失得徹徹底底吧。

    景安帝收回手，看?向?巫醫(yī)，“盡快安排取血事宜，連夜制藥?！?/br>
    巫醫(yī)大喜：“遵旨?！?/br>
    眾臣散去時，季朗坤悄悄走?到巫醫(yī)身邊，“那是帝女，取心頭血的?事，可不能有閃失！”

    “尚書大人放心，只要公主身體?康健，就不會有閃失?！?/br>
    季朗坤嘆口?氣?，調(diào)轉(zhuǎn)腳步之際，見沈茹思看?了過來。

    他看?懂了女子眼中的?淚光，是恐懼的?凝結(jié)吧。介于臣子的?身份，他沒有上前安慰，只稍稍頷首，耷拉著?肩膀離開。

    一直緘默的?衛(wèi)九走?出養(yǎng)心殿，與自己的?父親并肩離宮。

    “吾兒怎么沒精打采的?？是不是昨夜從城外回來著?涼了？”

    “昨日沒休息好，父親不必?fù)?dān)憂?！?/br>
    衛(wèi)九坐進(jìn)自己的?馬車，摸了摸guntang的?額頭，靠在?車壁上閉眼嗤笑。

    做每月逢九的?那個自己時，甚至不知發(fā)熱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做衛(wèi)湛真累，要把日常中酸甜苦辣咸的?滋味都品嘗一遍，還要收斂心性以防被人看?出破綻。

    暮色四合，衛(wèi)九回到玉照苑，見寧雪瀅正在?霞光里讀書，出聲咳了聲。

    寧雪瀅抬眸，“你嗓子啞了？”

    本是為了打聲招呼，卻不想被聽出異樣，衛(wèi)九背手，“有嗎？”

    寧雪瀅走?過去，發(fā)覺他臉色蒼白，便抬手捂住他的?額頭。

    guntang一片。

    寧雪瀅二話不說，拉著?人走?進(jìn)東臥，又喚來秋荷。

    把脈過后，秋荷肯定?道：“姑爺體?內(nèi)氣?血運(yùn)行不暢、陽氣?不足，是著?涼的?癥狀?！?/br>
    寧雪瀅隨即寫?下藥方，拿給?秋荷過目。

    秋荷欣慰地點點頭，“小姐都寫?對了?！?/br>
    可謂對癥下藥，進(jìn)步著?實不小。

    主仆二人相視一笑。

    坐在?軟榻上的?衛(wèi)九意味深長地輕哼了聲：“我當(dāng)是被人關(guān)心，合計是拿我練手呢?！?/br>
    寧雪瀅示意秋荷盡快去煎藥，彎眸道：“關(guān)心和練手，兩不耽誤?！?/br>
    衛(wèi)九扯過毯子裹住自己，一副脆弱相，有點子弱柳扶風(fēng)之態(tài)。

    寧雪瀅好笑，陪在?一旁，但?也不耽誤翻看?手里的?醫(yī)書。

    書都比他重要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