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決云放緩腳步說：“沒什么，是三夭打算針對社會熱點做個專題。田兆華醫(yī)生的案子當(dāng)時結(jié)得不清不楚，家屬希望我們能給個結(jié)果?！?/br>
    醫(yī)生了然道：“原來如此。”

    ·

    從醫(yī)院出來之后，已經(jīng)臨近中午。兩人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聽到腹腔內(nèi)一陣響動，決定先從街邊的炒粉店里隨便選一家解決自己的午飯。

    穹蒼開始懷念起三夭的時間調(diào)節(jié)功能。因為在她眼里，阻礙她滿足自己好奇心的，譬如吃飯、睡覺、趕路、上廁所等，都是對生命的浪費。

    賀決云認為這孩子對自己有很深刻的誤解：“我看你吃東西的時候挺享受的啊?！?/br>
    穹蒼憂愁嘆道：“逆來順受罷了?！?/br>
    賀決云：“……”你這人到底還要不要臉？

    大概是他嫌棄的表情沒掩飾住，穹蒼斜睨著他，伸手在虛空意思性地點了一下：“申請靜音?！?/br>
    賀決云撇撇嘴，不與她計較，徑直走進前面的店鋪。

    叫他閉嘴，他懂。表述還挺委婉。

    兩人簡便地吃了一頓，又驅(qū)車去找柳忱。

    三夭的信息網(wǎng)絡(luò)在找人方面是十分強大的，只要對方?jīng)]有想刻意隱藏自己的蹤跡，那么三夭就可以簡單地通過賬號注冊信息聯(lián)系到目標(biāo)。宋紓昨天已經(jīng)跟柳忱交流過。

    柳忱在電話中得知他們是【兇案解析】工作室的人，爽快答應(yīng)了他們的請求，并將地址留給他們。因為他還要工作，且工作地點會發(fā)生流動，只能讓賀決云等人預(yù)約好時間再去找他。

    在跟他短暫的交流中，宋紓記錄了一些簡單的信息。

    柳忱出獄之后，一直在一家裝修公司工作。不算正式工，就跟著同村一個相熟的包頭混日子，做做木活，平時辛苦一點，養(yǎng)家糊口還是沒問題。

    賀決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一戶人家里幫忙裝修。

    現(xiàn)場響動著各種發(fā)動機的噪音，一幫三五大粗的工人散布在各個角落，臉上蒙著揚起的灰，一時間分不清究竟誰是誰。

    賀決云高喊了數(shù)聲，片刻后，才有一人停下手頭的工作朝他們走來。

    柳忱的腳有點跛，是車禍留下的后遺癥。他當(dāng)時沒多少積蓄，根本沒好好治，后來坐了牢，休養(yǎng)的也不好，就落下的病根。

    “就是你們?。俊绷缆曇魩еc社會人的滑調(diào)，或許他本人沒那個意思，但聽起來總有種揶揄或諷刺的味道在里面。

    他拍了拍自己的頭發(fā)。抖出飛揚的沙塵：“大公司的員工現(xiàn)在都要考核長相了？”

    穹蒼說：“哪里哪里在我的智商面前，我的長相還是上不了臺面的。”

    賀決云不自覺用上了敬詞：“……您謙虛了不是。”

    柳忱走到屋外的樓梯間，單腳踏在略高一階石階上，姿勢不雅地蹲了下去。這個動作能讓他舒服一點。

    他的手被灰塵染成了黑色，從同樣變色了的褲兜里掏出一根香煙，點燃，狠狠吸了一口。

    白煙裊裊升起，遮擋在三人之間。煙草的濃烈味道迅速在空氣里擴散開來。

    穹蒼等人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就往下退了兩極，站在能與他視線平齊的地方，靜靜等著他開口。

    真有了能說話的機會，柳忱反而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

    “那個田兆華啊……”柳忱臉上的皺紋深深皺起，眼角與唇角都泛著苦意，將他五官的輪廓都模糊了下去。松垮粗糙的皮膚，足以證明他這幾年的潦倒。

    柳忱緩緩?fù)鲁鲆豢诎谉?，罵道：“他就是一個神經(jīng)??！”

    第91章 意外

    穹蒼是怎么都沒想到，柳忱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的。而最大的問題是，不管她怎么分析，柳忱說這句話時的表情，都不像是單純的怨恨發(fā)泄，而是真誠地如此認為。

    怕他們不信，柳忱還重復(fù)了一遍：“他真的是個神經(jīng)病?。　?/br>
    他說完斂下眉目，唇齒間吞吐出白煙。

    “就因為他，我前妻和我離了，孩子也打掉了。我坐了一年多的牢，出來后連工作都不好找，只能跟著老鄉(xiāng)，裝孫子一樣地混口飯吃。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還沒個穩(wěn)定工作。說出去都沒臉見人。”柳忱聲線低沉，說話的神態(tài)比他原本的年紀要老上十多歲，“你說吧，人這一輩子活著有多難？不管你前半輩子有多努力，一次走錯路，下半輩子就都沒了。尤其那條路還不是你自己走錯的，我這是造了什么孽??？”

    穹蒼若有所思，將手揣進兜里，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柳忱身上轉(zhuǎn)了一圈。

    賀決云說：“他都被你撞死了，你還說他神經(jīng)病，這不大好吧？比起來，他可是命都沒了?！?/br>
    “什么叫我撞死他的？”柳忱手上的煙灰落了下來，灑在他的褲子上，他渾然未覺，梗著脖子道，“是他自己撞過來的。是他在碰瓷！”

    穹蒼饒有興趣地靠近了一點：“哦？”

    賀決云瞥她一眼，繼續(xù)說：“不應(yīng)該吧？田兆華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嗎？他的那場手術(shù)，醫(yī)院并沒有追究他的責(zé)任，他還在照常上班。他那么年輕，醫(yī)術(shù)過人、前途無量，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愿意為他說話，至于跟你同歸于盡嗎？”

    “這我怎么知道？”柳忱揮舞著手，煙灰簌簌落下，“我撞死他干什么??？說得現(xiàn)實點，做手術(shù)的是我侄子又不是我兒子，他是腳跛了又不是命沒了，我跟他之間都隔了一輩關(guān)系，至于為了這個去跟田兆華拼命嗎？我自己也是有老婆的！我不需要為自己考慮嗎？我又不是個瘋子！”

    柳忱的手被火光燙到了，他顧不上那個，直接把煙頭把地上一摁：“我承認我是有超速行駛，因為那段路平時車流量就不大，附近也沒有監(jiān)控，我路過的時候一向開得比較快。但是我開過去之前認真看過了，路口沒有車，也沒有行人。我鳴了下笛，想沖過最后兩秒的紅綠燈，結(jié)果田兆華就躥了出來。他在我的視線盲區(qū)，‘哐’的一個鬼探頭，你說我能躲得過去嗎？這也叫我想殺他？我怎么知道他會在上班時間出現(xiàn)在那個鬼地方！”

    穹蒼兩手搭在胸前，斜靠在側(cè)面的墻上。

    賀決云見她一直不出聲，解釋了一句：“鬼探頭就是……”

    穹蒼：“我知道，行人或車輛在視線盲區(qū)突然出現(xiàn)，他剛才解釋了?！?/br>
    賀決云沒趣：“哦?！?/br>
    柳忱又從兜里掏出一支煙，顫抖地夾在指尖點了，在火光亮起之后，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緩解自己的情緒。煙草的苦味在他干澀的喉嚨里來回盤旋，讓他原本就沙啞的聲音變得更為粗糙。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被他給纏上了?！绷莱镀鹱旖?，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到現(xiàn)在，還有人說我是個瘋子，說我因為醫(yī)鬧去撞死他。我呸！我撞死他？我能控制他突然變道沖出來給我撞？你們自己去看當(dāng)年的監(jiān)控錄像啊，我的行車記錄儀拍得清清楚楚，我撞上去的時候我根本都不知道里面坐的人是他！可是根本就沒有人信我！我沒有錢，我對抗不了醫(yī)院，社會上沒有人肯相信我！”

    他提起這事，怒火又被勾起。多年的悲憤在長達十幾年的壓抑后第一次爆發(fā)，點燃了他的理智。他激動罵道：“法院判我一半責(zé)任，我坐了一年多的牢，賠得傾家蕩產(chǎn)，老婆也跑了。他拿著保險公司的賠償金，讓家里人過得逍遙快活，還把自己臭得要死的名聲洗得干干凈凈。他算計得可真好，就特么不是個東西！”

    他粗暴地捶打自己的腿，怨恨自己的不中用：“我特么還殘了！殘了！殘了！”

    “我不是很明白?！瘪飞n單手摸著自己的耳垂，低沉開口道，“他的……動機是什么呢？如果他還活著，他未必賺不到三百萬。他有家人，跟你也不算有什么深仇大恨，那為什么要用這種激烈的方式來尋死？總不可能是為了騙保吧？說是陷害，邏輯上說不過去?！?/br>
    “這我怎么知道？”柳忱站起來，因為坐久了腿有點發(fā)麻，一瘸一拐地往下走了一階，“怎么？你們也不相信我？”

    穹蒼幽深漆黑的眼睛瞟去，單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輕不重地向后一推，示意他坐下。

    柳忱不滿地振臂揮開，一個扭頭，對上她的視線，一眼望進她深邃平靜的瞳孔。

    這人的眼神里沒有懷疑或憤怒，平靜得猶如一潭死水，卻閃耀著某種好似能洞察一切的光芒。她成竹在胸的氣場，仿佛就在告訴他，只有她能幫助她。

    柳忱莫名像當(dāng)頭澆了一桶冰水，渾身直豎的毛發(fā)都安分下來，即將出口的話語也被堵回了胸腔。

    穹蒼再次按住他的肩膀，這次柳忱順從地坐了下去。

    賀決云緊繃的肌rou也放松下來。

    穹蒼問：“你平時經(jīng)常要走那條路嗎？”

    柳忱點頭：“我們公司要送貨的呀，我基本上都是走那條路。一般是早上六點到七點之間經(jīng)過。那一天，田兆華一直把車停在路口，等我出現(xiàn)了才突然開出來。出現(xiàn)得那么巧合，他肯定是故意的?！?/br>
    穹蒼：“那么以你對田兆華的了解，你覺得原因是什么？”

    柳忱湊近煙嘴，狠狠吸了一口。他大馬金刀地坐著，兩手搭在膝蓋上，細細思考了很久，才猶豫道：“我覺得他是計劃好的，他是想洗白。”

    他說完抬起頭，想從穹蒼的臉上看出哂笑或諷刺，畢竟這種猜測太荒誕了。

    穹蒼只淡淡說了句，連姿勢都沒變化：“這么刺激的洗白方式?。俊?/br>
    “我坐牢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我真的——”柳忱抓了把自己的頭，艱難組織好語言，憋出一段話，說，“我想的太多了，經(jīng)常做夢，我也不知道我細節(jié)記得對不對。那一天，說是超速，三道寬的馬路，限速60碼，我其實也就開了個80碼而已。我開的是貨車啊，承重量大，車速剎不下來。田兆華神出鬼沒，從前面的路口垂直地沖出來，我反應(yīng)慢了一點，但真的已經(jīng)冒了翻車的風(fēng)險用力踩了剎車。結(jié)果打完方向盤后輪胎打滑，沖著駕駛座撞了個正好，后車廂從邊上甩出去，又把他的車給拍護欄上了。我……我真的是沒話說?！?/br>
    穹蒼說：“也就是說，你當(dāng)時開小差了。”

    柳忱一臉苦相：“什么開小差？這位姑娘你沒開過車吧？緊急情況下決定反應(yīng)速度的時間一秒都不到，那種情況人哪有空想那么多?。磕愕氖帜_比你腦子轉(zhuǎn)得快，只能全憑經(jīng)驗了。我哪能料到輪胎打滑會打成什么角度？”

    “嗯……”穹蒼沉吟道，“所以如果沒有這些變數(shù)，憑你的技術(shù)，不至于將他撞死，對吧？”

    柳忱悶悶“嗯”了一聲，懊喪道：“說什么都沒用了，他人已經(jīng)死了。也怪我自己，非超速，這不就趕著投胎了嗎？”

    樓梯間內(nèi)的三人都安靜下來。柳忱將煙頭的灰彈去，重重吸了一口。

    一位工人搬著一袋子的垃圾走過來，暫放在前面的空地上，抬頭瞅了他們一眼，又帶著好奇的表情走回去。

    賀決云的思緒有點亂，畢竟柳忱給出的信息，跟醫(yī)院里得到的相悖太多。兩者形象幾乎無法重疊。不可思議的是，他還覺得柳忱的說辭挺有道理。

    賀決云再次征詢地看向穹蒼，穹蒼……也再次沒有默契地坐到地上，錯過了他的暗示。

    賀決云放棄了，說：“照你這么說，田兆華這人夠狠的啊。”

    “你們不要以貌取人嘛！”柳忱攤著手急道，“他長了一張好脾氣的臉，而我長了一張流氓的臉是不是？我從小到大沒做過壞事的……誰知道人到壯年居然殺了個人。”

    穹蒼用手掩著口鼻，問道：“醫(yī)療事故的事，你有明確的證據(jù)嗎？”

    柳忱整張臉都被白煙籠罩了，他一手煙抽得特別狠：“什么樣叫明確的證據(jù)？你以為我故意醫(yī)鬧碰瓷？那可是他們醫(yī)院的人自己說的！田兆華的做手術(shù)的時候，什么肌腱什么縫合出了錯誤。他居然在手術(shù)里晃神發(fā)呆！你說狀態(tài)不好上什么手術(shù)臺？那是你證明自己的地方嗎？！”

    穹蒼問：“誰說的？”

    “他們領(lǐng)導(dǎo)啊！”柳忱大聲說，“他們領(lǐng)導(dǎo)在訓(xùn)田兆華的話。我本來想找他感謝他的，結(jié)果讓我聽到了這些事情。后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有一個女人正在指控他性侵。他在醫(yī)院里的名聲都臭了，評職稱的事也差不多黃了，就蒙蒙我們這些外行人。醫(yī)院本來想給他放假，讓他在家里避避風(fēng)頭，可是他不肯，非要上臺做手術(shù)。我家人就是看他面善，相信他，才指了他。誰知道啊，在他眼里，我們就是群解壓玩具啊?！?/br>
    “就這，你說我能不氣嗎？我能不鬧嗎？我們是把活生生的一條命交到他手上，他一個晃神，一個人一輩子就毀了！病人對他們感恩戴德，他們只拿這工作當(dāng)個賺錢討生活提升地位的職業(yè)。憑什么？這根本不公平！”

    穹蒼認真看著他，露出個略顯嘲弄的表情，只是消失的很快。

    賀決云自己就是做領(lǐng)導(dǎo)的，他覺得柳忱的想法有些魔怔了，忍了忍，還是忍不住替田兆華辯白一句。

    “領(lǐng)導(dǎo)訓(xùn)話的時候，那都是往變態(tài)高標(biāo)準(zhǔn)的方向去的，恨不得底下的員工一個個褪去凡身做個沒有感情不會失誤的機器人。那些話聽聽就得了，根本不能當(dāng)真?！?/br>
    他私認為田兆華并沒有柳忱說得那么不堪。他在醫(yī)院里可以擁有那么好的口碑，多少是他的真性情，一個正常人沒辦法偽裝那么久。

    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哪里都稀缺，多少病人還排著隊等手術(shù)。田兆華會選擇堅持上班，初衷肯定不是因為報社。

    賀決云：“人好好在家里休假，不比工作解壓??？田兆華那么年輕就可以評副高，說明他的外科技術(shù)真的不錯，不是單純靠面善。你不知道你侄子當(dāng)時傷得多重？從結(jié)果來看，應(yīng)該比你們預(yù)想好很多了吧？你對人家的揣測，是不是有點太陰暗了？”

    柳忱底氣不足，卻仍舊硬著頭皮嗆道：“那也不能否認他手術(shù)失誤??！”

    賀決云說：“鑒定委員會的結(jié)果是比較權(quán)威的。一臺手術(shù)那么長的時間，誰能保證自己不會疲憊？人家如果非要訓(xùn)話，總能找得到責(zé)罵的理由。那是他們內(nèi)部之間的勸誡，不等于醫(yī)療事故。你不理解？”

    穹蒼頂著發(fā)癢的喉嚨加了一句：“你說得對?！?/br>
    賀決云挑了下眉，發(fā)覺她的聲音更加低沉了。短短四個字，發(fā)出來的質(zhì)感跟毛玻璃似的，應(yīng)該是吸了太多的二手煙，讓本就不頑強的喉嚨雪上加霜。

    賀決云勾勾手指，示意她乖乖到下面去，然后上前抽掉柳忱的煙，直接在地上摁滅。

    柳忱茫然抬頭：“干什么呀？”

    “我們的病號在這兒呢?！辟R決云點著下巴示意道，“再下去也要出事故了。”

    穹蒼挪動到他的身后，然而狹小的樓梯間里眾空氣平等，并沒有好到哪里去。她表情不大好看，輕輕咳了兩聲。

    賀決云一巴掌呼過來，捂住了她的臉，手指間還有股淡淡的香氣。

    穹蒼差點被沒給他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