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準(zhǔn)備把手機收回兜里，音樂聲就響了，他看都沒看屏幕，按下接通鍵放到耳邊。

    “久疏問候，老師?！币膊恢謾C對面的人說了什么，他笑瞇瞇地回答道，“難得回到老家，跟十年前比起來，青森還是沒什么變化，蘋果很好，螃蟹也不錯，等回來的時候我會記得給老師帶點伴手禮，這是我作為弟子的一點心意?！?/br>
    “哎？家里，就那樣吧?！彼挼某爸S之力不減當(dāng)年，“我那位名義上的兄長，還是十年如一日。家里？家里跟他一樣，沒什么變化，家具散發(fā)出腐朽的陳舊氣，說實在的，我真討厭那里的氣氛?！?/br>
    “哎？我其實很討厭和服啊、古典建筑這一類的東西?！彼麛[出了苦惱的姿態(tài)，“真比較起來的話，還是住洋房更好吧，有果園的洋房，最好靠在海邊?！薄安徊徊?，我沒有給不回家找借口，只是真的那樣，津輕真不是個好地方?！?/br>
    “但是我兄長的妻子，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只不過她快要死了，美人總是容易凋零的，就像是絢爛過的櫻花，黑澤先生的比喻很好?！?/br>
    “啊，孩子，是的，我看到他了?！痹捬由斓竭@，太宰治卻停住了，他沒有辦法用調(diào)笑的、輕松的語調(diào)來談?wù)撨@件事，在對津島修治時，他的態(tài)度是全然嚴(yán)肅的。

    ［那孩子，與他長得一模一樣。］

    想起這件事兒，他都不得不感嘆命運的神奇之處。

    ［當(dāng)然是一樣的，從基因?qū)W的角度來說，我們是相同的，但要是以人來看的話，我們又是完全不同的。］到了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承認(rèn)了，自己就是人，不是什么非人的怪物。

    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認(rèn)識到這件事，即使到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與世間有隔膜，但比起過去，已經(jīng)好上太多。

    “你在想什么？”年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聽筒另一邊兒傳過來，他想到了前幾年的大學(xué)生涯，在這名嚴(yán)厲老師的課堂上聽他的教誨，解讀對方的人生。

    “我只是覺得，很奇妙?！彼Z氣中帶點兒含糊不清的狎昵，聲帶的兩片膜都粘在一起了，“那孩子，看起來跟我一模一樣?！彼D了一下說，“還用了一樣的名字。”

    “相似點？該說是少還是多？我想想看，他應(yīng)該連掙扎都沒有掙扎吧，對自己的命運，我不知道該不該用悲劇來形容他迄今為止的人生，我以前也那樣，”語氣忽然放柔了，“但我遇見了對我很好的人。”

    ［比如說阿宏，比如說那些朋友，也比如說老師。］

    “是的，我猜他還沒有遇到?！?/br>
    “那你為什么不成為那個人？”太宰又有點討厭老師的犀利了，他看得很清楚，而且為人坦蕩，堂堂正正，“你心里想幫他。”老師說，“那你就應(yīng)該那么做。”

    太宰：“……”

    他語氣有點兒虛弱，像是裝出來的：“那對我來說太難啦！”他說，“我活了這么久還沒有擔(dān)任過這種角色，什么拯救人啊，幫助人啊，跟我沒有關(guān)系。”

    “尤其是心靈上的拯救，你難道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老師?！彼f，“我就算是教導(dǎo)學(xué)生，都只能以辛辣的言語鞭笞人，夸獎與寬慰，根本不可能的?！?/br>
    電話另一頭又說了什么。

    “我想想，讓我再想想吧?！彼穆曇艉鋈蛔兊糜七h，像是天邊的遠山。

    “那么，過段時間再見，夏目老師。”

    他掛斷了電話。

    太宰想起了他在《生而為人》中寫的話，那本書是他的自白，原來想取名《人間失格》什么的，這才是他一生的寫照，但誰知道明田優(yōu)二竟然冠上了完全不同的名字，如果給他機會的話，一定要從空空如也的墳?zāi)怪刑鰜?，在成為好人的明田面前惡狠狠地抗議一番才行。

    ／孩子與成年人有什么區(qū)別？這很難界定，不過我啊，大概到死為止都是孩子吧，說到底成年人要肩負起成年人的職責(zé)，要引導(dǎo)孩子，教養(yǎng)孩子，無論結(jié)果是好是壞，如果一定要長大的話，我希望自己能成為阿宏一樣的人，可能嗎，大概不？

    我這樣的人，怎么會有引導(dǎo)其他人的資格呢？／

    他能幫助那孩子嗎？

    他能教導(dǎo)那孩子嗎？

    他，有這個資格嗎？

    ……

    “家譜？”

    社會學(xué)老師瞇著眼睛，他點了一支水煙槍，這個時代的煙槍，被稱為古董也不為過吧，更何況放煙葉的小缽?fù)?，還有拼湊而成的艷麗花紋，比北齋畫的浪精美。

    “你不應(yīng)該問我?！卑装l(fā)蒼蒼的老頭精神矍鑠，但你看他的神色，看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依稀能見到年輕時風(fēng)流倜儻浪蕩子的影，他年輕時的嘴唇一定是紅潤的，頭發(fā)絲絲縷縷，像過了水。

    津島修治說：“但父親不會告訴我，不是嗎？”他婉轉(zhuǎn)地說，“行行好吧，知道家譜的大概也就只有您了，我會盡量小心點兒不讓父親發(fā)現(xiàn)，就算是發(fā)現(xiàn)了，您可是他的老師，他也沒法做些什么。”他聳肩，又狀似不經(jīng)意道，“惠子她笨手笨腳的，卻還入宅，如果是讓阿重來?？?，第一關(guān)都過不了吧，不過仔細看來，她確實有張美人的臉，與家中的某仆婦很像，但是那張菱形的嘴，還有紅潤的，仿佛被鮮花親吻過的唇色，與老師您一模一樣?！?/br>
    “老師的太太是位美人嗎？啊，聽說是位高貴的女士，但是長相太過英氣了，武家的女兒很多都這樣，相較之下，惠子的五官太艷麗了?！?/br>
    社會學(xué)的老師放下煙槍，他一點兒也不恐懼，只是搖搖頭說：“你啊你啊?！彼f，“漢字是博大精深的，我很喜歡它們（文字）組成的詞語、詩句，先前曾經(jīng)看過四個字，叫做‘慧極必傷’，送給你應(yīng)該是很恰當(dāng)?shù)摹！?/br>
    “你看，我剛才已經(jīng)下定主意，就算你不說惠子的事情，我都會告訴你，這樣的話，牌都白打了?！彼粌H不生氣，反而和顏悅色地教導(dǎo)津島修治，“你要計劃得更長遠些，陽謀永遠比陰謀來得更好，我不相信以德服人那一套，但是威逼利誘終究是小伎倆?！彼f，“盡量把這世界想得稍微好點，開闊一點，你很聰明，但是你太狹窄了。”

    “不是說視野，我講的是靈魂。”社會學(xué)老師問，“你能看見多少東西？你想看見多少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