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瘦，更白，皮膚看上去細嫩而脆弱, 嘴唇也沒有血色，目光大概是因為光線的原因，顯得幽深。那是完全與路明亞不一樣的眼神。以至于雖然是完全一樣的長相，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路明亞更冷漠, 他情緒難明, 目光絕不友善但比起前者還是更為緩和一些。

    光猛然熄滅，一切又重回黑暗之中。

    當(dāng)她腰的肌rou微微繃緊，對方立刻發(fā)覺她的意圖，壓在脖子上的刀刃就猛然壓緊：“別動。”刀尖劃破皮膚，痛疼令她還不完全適應(yīng)的身軀下意識地微微瑟縮, 但隨后僵在原地, 不再有動作。

    “所以, 你認識路明亞。”對方問。

    黎多寶幾乎脫口而出‘是’，但她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不怎么認識。”

    “剛才突然看到我的表情, 不是誤以為看到他嗎？”

    黎多寶不動聲色地說：“只是見過，認識算不上，不過是親眼看到……”她停頓了一下, 才含糊地說：“親眼看到他出事，現(xiàn)在又突然看到活人有些意外?！狈磫枺骸瓣悵筛鷽]有跟你說嗎？”

    對方?jīng)]有回答，也沒有再和她說任何話。

    黎多寶在黑暗中靜默地坐著, 因為對方一只手拿匕首壓在她喉嚨并用臂角緊緊壓制住她，另一只手放在她腰間，所以兩個人幾乎緊緊貼在一起，她幾乎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

    明明是這么緊張的環(huán)境，她也是雖然表面鎮(zhèn)定但心臟得要爆炸，可對方心跳卻一直非常平緩，他應(yīng)該是個心思非常深沉處變不驚的人。

    所以，他和路明亞是什么關(guān)系？

    兄弟？

    他在這里做什么？

    和路明亞一樣，在調(diào)查什么事情？

    明明對方?jīng)]有多說任何自己與路明亞的關(guān)系，但黎多寶心里莫明有一種感覺——兩個人從不是同伴。也更不可能是比同伴更深厚親密的關(guān)系。

    甚至可能是敵人。

    “這里的人很奇怪?！崩瓒鄬毑惶岜凰麙冻值氖?，也不提路明亞或者陳澤，就好像毫不在意：“他們除了開心，就沒有別的表情嗎？”

    但對方?jīng)]有回答，反問她：“你不是應(yīng)該在學(xué)校嗎？”似乎對她的行蹤并不完全無知。

    “入學(xué)試過了跟教官出來實地訓(xùn)練?！崩瓒鄬氄f，情緒沒有起伏，卻在思忖——知道自己的信息，所以他是很關(guān)注政治的？

    “啊?！睂Ψ捷p聲說：“軍一大修改入學(xué)流程了?！庇謫枺骸澳愕慕坦偈钦l？”

    “你應(yīng)該不認識吧?！笨偛粫總€軍一大的人他都認識。

    “你說說看?！?/br>
    “東郭錚?！?/br>
    對方輕輕笑了一聲：“她啊?！?/br>
    “你認識她？”黎多寶不動聲色地想動

    一動，但她胳膊上的肌rou才繃緊，就聽到身后的人語氣平和地說：“再動你的頭就要掉下來了。”她便又安安份份地保持原有的動作。

    對方想了想說：“我見過她一次。十多年前，前線高盧堡之戰(zhàn)，她受了重傷，援軍趕到的時候差點以為她死了，搶救的時候腑臟里重要的器官都換了一遍，但戰(zhàn)地醫(yī)院用都是生物制品，比其它制品恢復(fù)更快捷，不到一天，就能完全與人體融合，第二天就能再上戰(zhàn)場，完全代替相應(yīng)器官的功能。但生物制品各有存活年限，過了時間就會開始老化，再加上使用過程中，生物臟器滋生出來的‘須根’會向全身擴散，包裹在所有血管與其它身體部分上，導(dǎo)致無法再進行替換，所以，她應(yīng)該活不了多久了?！?/br>
    許久聽不到黎多寶說話，他突然一曬，故意說：“難過嗎？看來你很軟弱?！?/br>
    黎多寶沒有理會他。但也不想在他面前表露出什么，只是沉默地坐著。

    “訓(xùn)練辛苦嗎？”對方又問。

    她沒有回答。

    “你們來了幾天？”

    黎多寶仍然沒有應(yīng)聲，她知道，對方只是在打發(fā)時間。他在等。

    但她現(xiàn)在不想陪他閑聊了。

    “你怎么不說話？”

    黎多寶感到脖上的刀尖又更進一許。

    可對方態(tài)度和緩，語氣也平和，只是手上的動作，和說的話叫人齒寒：“你是羅氏永明的家主，雖然扎穿脖子應(yīng)該不會要你的命，但把頭割下來，是會被算做‘損失大部分軀體’導(dǎo)致死亡的。高姜沒有提醒你，要珍惜自己的身軀嗎？”冰冷的刀刃一點一點地深處肌里，帶著尖銳的痛感。

    她似乎很識相，立刻不再保持沉默問：“所以，世上的事，你什么都知道？”

    “也不是?！睂Ψ秸f：“我有很多事不知道，所以才會在這里尋找答案?！?/br>
    “尋找什么事的答案？”黎多寶追問。

    “我想知道，天璇星到底發(fā)生過什么。所以才在今天之前趕到這里來?！睂Ψ秸f：“你最好祈禱，天黑之前基地的人能趕到，不然，情況會很不妙?！?/br>
    他一定覺得黎多寶會問，為什么。

    但黎多寶沉默了一會兒，開口：“你叫什么名字？”

    對方顯然有些意外，過了良久才說：“dunn”

    黎多寶想了想說：“這不像一個真的名字?！?/br>
    對方笑起來，但很快就被劇烈的咳嗽打斷，因為手持不穩(wěn)，再加上他不想讓黎多寶有機可趁，以至于手上比之前更用力，導(dǎo)致刀刃又深進幾許。

    黎多寶一動也不敢動。這刀刃太鋒利，只要微微一個手滑，她頭就沒了，劃豆腐似的。

    對方這陣咳嗽許久才停止，他微微松了松刀刃，喘息著說：“對，它不像一個真的名字。”然后又輕輕地笑了幾聲。

    “你在笑什么？”

    “你

    常常說毫無意義的話?！彼f。就像剛才，哪怕她當(dāng)面指出來，又覺得別人會怎么回應(yīng)呢？誰也不會因此就告訴她另一個答案。

    “你的名字是什么秘密嗎？”黎多寶問。

    “不，不是什么秘密?！边@些對話也毫無意義，他又輕聲笑了笑，她有時候簡直像個小孩子，一點也不像視頻里那樣凜然銳利。

    但這大概就是她的聰慧之處，她好像天然地知道，怎么樣讓人覺得自己沒有威脅性。

    “雖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我不想讓你知道。”他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重心，讓自己坐得沒那么難受。舒服地舒了口氣，才輕聲說：“不論你怎么做、怎么說話，我都不會輕視你。我見過所有的視頻資料，知道你非常的機敏、無畏，在萬分之一的時刻，也能立刻做出決斷，所以我明白如果我松懈一點點，你都會殺死我——哪怕你還從沒有殺過人，但現(xiàn)在是你覺得必要的時刻，畢竟事關(guān)同伴安危?！?/br>
    他頓了頓才繼續(xù)：“除非……你和路明亞，并不像陳澤和你自己說的這樣輕描淡寫。你想從我身上知道什么的話，就算會動手，也一定會有所猶豫。這可能是我反殺你的機會?！?/br>
    黎多寶沒有再說話。

    “我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自稱為dunn的年輕男人聲音溫和地說道：“等這件事過去，如果我沒死的話，我會告訴你。”

    怕她聽不明白的：“只要你知道這個，也就自然知道他是什么人。從哪里來，想得到什么。以及其它種種種種，所有的答案?！?/br>
    “我聽得懂?！崩瓒鄬氄f。她語氣里有些不耐煩。甚至還用力地往后靠了靠，不顧對方的傷口在哪里，一副打算靠著rou墊睡一覺的樣子。

    dunn因劇痛微微皺眉，但隨時笑了笑。

    所以，這是因為自己把話說得太清楚、或者因為她此刻心里已經(jīng)做了什么決定，所以不再偽裝成好打交道的樣子，而將一直戴著的面具撕下來了一些些？

    這些孩子氣下，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鋒利殺機。

    不一會兒，黎多寶還真的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如果是平常的十幾歲少女，是無法做到這樣的。

    或者說，如果是正常的少女……

    在陰影下長大的人，自以為擺脫一切心霾，可在英勇得無所畏懼的背后，無非是對生命骨子里的毫不在意。嘴里說著，我才不肯死，可卻總在做著去送死的事。

    人以為的自己，和真實的自己往往就是這么天差地別。

    dunn想。

    他拿匕首的手并沒有放松，緊緊壓在黎多寶細弱的脖子上，隨時準(zhǔn)備一揮而斬，但在黑暗中，用另一只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視頻里它們蓬蓬亂，異常倔強，就像她在井底時，猛然抬頭，迎光向井上撲下來的敵人看去時凌厲的目光。

    但此時摸上去

    非常柔軟，大概因為柔韌度還沒有完全還原至原體的程度，輕輕一下就被折斷。

    東郭帶著基地的十多個全副武裝的軍士，趕到廢棄村莊外時，最后一絲余暉已經(jīng)消失在天際。

    村民們站在村莊外的小路上，背著農(nóng)具，正忙完了農(nóng)事打算回家似的，和他們一起走在路上的還有一些和尚。

    東郭攔住他們：“人呢？”她出來時已經(jīng)看過定位，學(xué)員就是在這一代。

    大和尚熱情地笑說：“施主說什么？您在找什么人嗎？”

    東郭一把揪住大和尚的領(lǐng)子將他提起來，冷森森地說：“你最好想想再回答。”東郭身后的軍士們，整齊一致地將武器保險上膛。

    村民都緊張地把農(nóng)具緊握在手里，但臉上還是維持微笑。

    兩邊一直僵持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遠處有幾個人影從路邊的草叢里沖出來，邊跑邊大叫：“教官！教官！”是湯唐的聲音。

    東郭猛地松了口氣。一把丟開大和尚，異常兇狠地乜視他，然后向跑過來的幾個人迎去。

    可越是走近，她表情越是沉重。

    這里只有四個人。

    可之前她在地圖上看過，五個人是在一起的。

    湯唐大聲講著發(fā)生了什么事。

    “把我們綁在那兒。不讓我們走。后來天越來越黑了，光線快要消失的時候，那些大和尚就出來了，圍在村子外面的村民也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我們掙脫了繩子跑出來，然后……然后村子就不見了。”

    東郭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村子不見了！”湯唐一臉震驚，大聲說：“全部不見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詭異的場景，但一切就發(fā)生在眼前——太陽落山，最后一縷余暉也逝去的時候，整個廢棄的村莊就那樣憑空消失了。

    可面對質(zhì)問，大和尚和村民們都笑著，眼神卻很茫然：“什么村子？這里本來就什么都沒有，會有廢棄的村莊呢？”

    “分明你們的神廟就在這里?！泵铣栒f。

    東郭沒有再理會他們，大步跟著湯唐過去。

    但在路的徑頭，是一片空曠的平地。就好像那里什么也不曾存在過。

    在地圖上也并沒有湯唐所說的村莊。

    “聽說過這樣的事嗎？會消失的村莊。”東郭調(diào)頭問，陪同她來的軍士隊長。

    隊長有些為難：“我們一般是不允許離開基地的。頂多只在附近拉練。”再說，這里只是帝國治下的一個農(nóng)業(yè)星球——還是完全原始的那種，從來沒有過治安事件，居民是怪一些，但從來不起紛爭，所以，誰都對這里沒興趣。

    “難道是空間技術(shù)在這里有殘留？”隊長試探著問，這里雖然現(xiàn)在原始，但說不定以前不原始呢。

    東郭皺眉，轉(zhuǎn)身便大步向回去，高聲說：“把探測儀器全部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