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宣出嫁那一日，長安城內(nèi)外并不太平。

    去年南邊的瑞蘭江決堤，又恰逢秋季暴雨，糧食欠收不說，幾萬百姓流離失所。幾個州縣的長官怕被問責(zé)，一昧互相推諉，賑災(zāi)的事兒統(tǒng)統(tǒng)被壓在地方傳不上去。待到尸橫遍野、瞞無可瞞，這筆賬才一層層遞送中央。

    彼時，已是孟冬。

    負責(zé)此事的朝臣第一次上奏，是在冬初，女帝下旨命戶部諸位撥糧。

    圣上潦草一句話，戶部可是犯難，賬目虧空不是一日兩日，是接連幾年入不敷出。近兩年戶部但凡遇到無錢可用，而圣上又要大辦宴飲的窘境，大多是由太女、中書令所代表的于家、尚書令所代表的夏家慷慨解囊。

    東拼西湊，集了一批米糧給南邊送去，本以為能緩一口氣。

    可大楚叁位手腕能耐一等一的宰相萬萬沒料到，更為可笑的事還在后頭。

    地方快馬加鞭送來的信件里匯報受災(zāi)百姓人數(shù)為一萬四千人，實則叁萬八千人，拿不到安葬父母妻兒的錢財，只得就地挖坑掩埋。

    家家有伏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聲。

    第二次意圖上書水患之事是在年前，本想談賬目虧空與第二次撥糧，奈何女帝心不在此，大朝還沒開頭，就被皇太女叁言兩語帶走，散朝后，臣子們也就記得太女尖細軟糯的嗓音和那舊槐花新染的蜜色襖。

    事情一拖再拖，可活人張嘴要吃飯，這從去年壓到今年，叫喚的生民全成了死尸。

    等著、耗著，年夜的縱情聲色過了，上元縱火的軒然大波也過了。

    鸞和十九年輕飄飄地翻篇，鸞和二十年的春風(fēng)已然翩翩而起。

    叁省六部九寺好容易熬到時態(tài)平息，意欲再提此事，卻因春獵不了了之。

    夏文宣入晉王府，恰好卡在這皇家狩獵前夕。

    春草才沒馬蹄，花林疏落，埋在南邊淺灘下的死尸快要演變?yōu)橐粓鰞春返奈烈撸械闹T位能臣不發(fā)一言，無聲息地開始選擇未來入住金鑾殿的皇女。

    他們正悄然等待。

    等煉丹服藥、沉湎男色的鸞和女帝松開她描摹成朱紅的十指。

    等一場太白經(jīng)天的異象。

    屋外早早響起奴仆步履匆匆的亂響，走路聲、談話聲、時隱時現(xiàn)的鳥鳴聲、金玉相撞之聲，交雜成一團。

    夏文宣在眾奴仆的服侍下，梳發(fā)帶冠，先抹面脂手膏，再淺淺擦一層細粉，描眉，雙唇點少許口脂。嫁衣拿巴掌大的金熏爐一層層烤著，兩個時辰后取出，沁人心脾的草木香迎面而來。

    申時，代為催妝的葶花與春泣登門。

    春泣率一排騎馬的軍娘子在尚書府邸外催妝，其聲震天，而后葶花入府遞送催妝詩，迎夏文宣，俯拜行禮，朗聲喚了句：“公子。”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難怪先前傳言說晉王為了婚事派人推倒了行道兩旁的土墻。

    婚事自然要極盡鋪張，哪怕時間緊湊，也要拿出晉王府和尚書府的排場。

    夏文宣攥緊手中遮面的長柄圓扇。他悄悄四處瞥了幾眼，沒見到晉王殿下的身影，興許是還在與阿娘談話。日色漸晚，婚服隱約的草木香在風(fēng)中逐步散去，他想再看一眼妻主的小心思只得作罷，在數(shù)位貼身小侍的攙扶下步入車輦。

    夏文宣如墜云霧，耳畔嗡嗡響，做夢似的被送到晉王府。

    街道兩旁觀望的人群踮著腳擠作一團，談?wù)撀暼顼L(fēng)般蔓延。她們張開手去攔婚車，意圖討點皇家的彩頭，春泣帶來的數(shù)百位軍娘子爽朗地大笑著，揮舞手臂，但見蜜餞銅錢紛紛灑落，哪怕隔著車簾，夏文宣也能聽見一路上叮叮咚咚的甜蜜聲響。

    車停，悶著的落日劈頭蓋臉得砸下來，滿眼黃紅色的彩光，害得他險些沒拿穩(wěn)扇子。

    陸重霜的婚服最外層為絳紅，夾帶著隱約的濃紫，與官服顏色相近。內(nèi)一層的衣領(lǐng)為薄青，再里為米白，腰間配一柄金劍以彰戰(zhàn)功，錦鞋為朱紅。發(fā)髻高挽，罕見地插滿珠翠，在將要墜落一般的黃昏下，搖動著稀稀疏疏的光點。

    看到她，夏文宣不知為何，突然松了口氣，心里緊繃的弦驟然松了。

    陸重霜也遠遠地瞧見了他的身影，頗為輕松地朝丈夫笑了笑，讓他心安。

    兩人按部就班地完成余下的繁瑣禮節(jié)，遠處圓日沉沒，云霞連綿地燃燒起來，仿佛被焚燒的書頁，邊沿一層層卷起，由明黃到深紅，最后剩下炭一般的漆黑。

    婚房另設(shè)矮桌軟塌，新人被牽引著走入其中。

    待到左右撒完帳，各自退去，陸重霜淺淺笑了下，指腹撫過他執(zhí)扇的手背。

    她撥開遮面的圓扇，淺薄的云被吹散，露出他明朗的面容。

    沒有擦胭脂，臉卻紅成一片。

    濃艷是女人的事兒，與男人無關(guān)，稍加修飾后的溫潤公子才是大楚對男人的審美。

    陸重霜笑意不減，她垂首，貼近他，女人緋紅的胭脂自眼角流動到唇畔，連帶這一個唇齒相依的吻都是曖昧的胭脂色。

    著實旖旎。

    正在此時，緊閉的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異響，接著人聲喧嘩。

    陸重霜稍稍一愣，轉(zhuǎn)身掀起門簾。

    門外守著的長庚快步走到她跟前，壓低聲音：“殿下，有急報。”

    “急到非要往大婚之日湊？”陸重霜挑眉。

    長庚神色一暗，他似是輕微地磨了磨牙，再出聲，依舊是恭敬的語氣。“是左小姐，與春獵有關(guān)。”

    左無妗做事最為謹小慎微，若不是有天大的事，她萬萬不會驚擾主子。

    “她在哪兒？”

    “正等在南殿?！?/br>
    陸重霜長吁一聲，命長庚去取氅衣，自己則解開繁瑣的婚服，對夏文宣低語幾句，大意是自己去去就回。

    透過低垂的簾幕，夏文宣瞧見匆匆離去又趕回的內(nèi)官手提一件繡有紅梅的玄色氅衣，沿邊掐絨絨的灰黑毛邊，那個長相極為嫵媚的男人雙手拎住大氅往她身上一蓋，便遮住了大半個瘦長的身子。

    陸重霜快步走進與婚房相距不遠的南殿，屋內(nèi)幾人見她來，皆是起身行禮。

    “說吧，”她坐上主位，手指扯開大氅，半披在肩頭。

    葶花、左無妗、長庚，此叁人相互看了眼對方，還是當(dāng)家的葶花先開口。

    “殿下，您派婢子埋在顧鴻云身邊的探子傳消息來。二人語焉不詳，只聽到春獵和于家的名號。”

    陸重霜不言，視線落在左無妗身上。

    “估摸是我的小叔?！弊鬅o妗開口?！八园㈦x才會逃到京城，留在皇太女身邊?！?/br>
    她抬起眼，對陸重霜說：“晉王殿下，左家的腌臜私事鬧成朝野糾紛，無妗這個家主難辭其咎?！?/br>
    “當(dāng)務(wù)之急是解決顧鴻云。”葶花打岔。“殿下，顧鴻云這個墻頭草萬萬不能留，得找個法子干凈利落地做掉···假若太女那頭買通那蠻子，他突然改口供說是殿下做戲毀壞鳳凰燈，再假意救駕邀功，豈不麻煩！他一改嘴，太女、吳王有了彈劾殿下的由頭，必然往大了鬧，到時功虧一簣啊！”

    長庚冷著臉：“你說做掉就做掉？萬一被捉住把柄，豈不是落人口舌?！?/br>
    “左姑娘，”葶花轉(zhuǎn)而去看左無妗。

    左無妗卻道：“春獵在即，顧鴻云不死，恐是要倒戈；死，又怕死的蹊蹺，被揪住不放。現(xiàn)在就是一堆爛攤子，搞得好，風(fēng)向大轉(zhuǎn)，搞不好，我等都要陷進去?！?/br>
    雖是廢話，但句句不假。

    大理寺費盡力氣將火分成好幾股莫須有的罪狀，分別安插在不同人的頭上，讓諸位貴人不至于傷了元氣，又給圣上一個交代。

    再鬧，鴻臚寺、大理寺、夏家、于家、太女、吳王、晉王，哪個都漏不了。

    “嘖?！?/br>
    居上頭的主子唇齒間一聲雜音，四下坐著的人不約而同地閉口不言，好似他們方才的爭論是逢場作戲，就等著晉王這一下ρǒ1八sんù.c哦м“嘖”。

    “有些事，還是要絕一點?！标懼厮缡钦f。

    葶花啞然，暗自忖度殿下是說要對顧鴻云做絕一點，還是要對皇太女，或是對吳王。

    “于家走了個昏招，”陸重霜淡淡補充，“她想幫太女翻上元大火的案，也要看看大理寺同不同意?！?/br>
    “可顧鴻云……”葶花張口。

    “我自會與李柚接洽。”陸重霜抬手往下壓了壓。“今日本王大婚，有一事，想與你幾個商議?！?/br>
    她停頓片刻，緩慢地陳述：“一山不容二虎，本王與太女必有一戰(zhàn)。依你們所見，此戰(zhàn)是先禮后兵，還是ρǒ1八sんù.c哦м爾等與本王身處一條船，不妨說說看?！?/br>
    左無妗定定地望著陸重霜，凝重地吐出幾個字：“殿下，先下手為強。”

    “葶花?！?/br>
    葶花蹙眉，只道：“婢子隨殿下定奪?！?/br>
    長庚未等陸重霜開口問，便搶言道：“殿下，先下手為強！”

    陸重霜望他一眼，未有言語。

    婚房內(nèi)的夏文宣望著雕著鸞鳥的紅燭一點點凋零，忽得憶起被雨水打落的海棠。

    殘紅遍地，恰似面頰掉了的胭脂。

    夜更深，晉王派人來傳話，讓他先睡下。

    夏文宣別無他法。

    巡夜的敲鑼聲浮在深沉的夜色，飄飄忽忽地蕩到他耳畔。

    難以入睡，他一會兒想著凋零的海棠，一會兒想著上元大火時，晉王落在手背上輕薄似蟬翼的吻，再一會兒是她情動時，偶爾喊出的“心肝兒”。

    有挑簾的細響。

    夏文宣沒起身，只背對著睡在里頭。

    陸重霜卸去濃妝，胭脂化成淺紅色的水在盆中一圈圈蕩漾開，留下一張素白的臉。她素著臉總顯得緊繃，頗為不近人情，甚至挾帶一股子殺氣，在浮華的宮闈內(nèi)算不得美人。

    她睡下，感覺身側(cè)人清瘦的軀干驟然繃直。

    “怎么還醒著？”陸重霜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夏文宣抿抿唇，道：“睡不著?！?/br>
    陸重霜噗嗤一笑，借著徐徐燃燒的紅燭的暖光，仰面去看他。

    靠近了瞧，這才發(fā)現(xiàn)他懊惱地抿唇時左腮會有個小渦旋。陸重霜瞧著可愛，食指隨之探上去戳了戳。

    “好了，心肝兒?！彼H著正君的下巴，輕聲細語地哄人?！斑^來睡?！?/br>
    話音落下，她往夏文宣的懷里靠了靠，頭埋在男人頸窩，嗅著未散去的香木焚燒后的余韻。

    夏文宣將她摟緊，薄唇輕輕吻著細軟的額發(fā)，繼而是低垂的眼瞼。

    陸重霜通曉男人的意圖，只抵住他的胸口，微微笑著，道了句：“改日再補給你。”

    夏文宣本想說，改日補回來的洞房與今日的洞房不是一回事，轉(zhuǎn)念覺得這話著實酸，還是不說為好，不然令妻主覺得自己氣量忒小，進王府頭一日就丟了面子。

    陸重霜撐起身子，瞧著夏文宣明擺著生氣，可憋在肚子里強撐端莊的模樣。

    她皺皺鼻子，罕見地流露出少女的嬌憨，牽住了夏文宣的衣袖?！捌饋?，帶你去個地方?！?/br>
    “現(xiàn)在？”

    陸重霜挑眉，下榻點燃一盞宮燈。

    “過來，牽住我的手。”她說。

    夏文宣披上靛青的大氅，握住妻主的手ρǒ1八sんù.c哦м布滿繭子，是拉弓射箭留下的。

    借著豆大的火光，夏文宣隨她在殿內(nèi)東繞西繞，直至走入一個書柜前。陸重霜扭動桌下機關(guān)，夏文宣才發(fā)現(xiàn)原來晉王府的地底有著蜿蜒曲折的暗道。

    “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夏文宣，而是陸夏氏?！迸訉⑺麕氲氐?，清冷的聲音沉下去?！耙蚨行┦挛倚枧c你交底?！?/br>
    “你現(xiàn)在看到的是晉王府最后一道防線，”陸重霜說著，把宮燈湊到他眼前，令文宣踩實石階。“倘若我有一日不幸蒙難，你要帶好我晉王府的殘余?！?/br>
    夏文宣凝重地點頭。

    “然后這個交給你，”陸重霜隨手遞出儲藏在地道的一卷書卷。“這才是晉王府真正的賬目。”

    夏文宣掀開一看，發(fā)現(xiàn)除去正常開支外，每月支出最大的赫然是ρǒ1八sんù.c哦м

    私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