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子實(shí)懷抱懶洋洋的二餅，在晉王寢殿外的木廊徘徊不前。

    日頭高懸，庭前合抱的梨樹投下疏朗的影。他懷中的懶貓呼嚕嚕地翻了個身，緩緩睜眼，發(fā)出一聲膩人的“喵ρǒ1八sんù.c哦м”。

    “噓，噓，小點(diǎn)聲，殿下在小睡?！瘪樧訉?shí)低頭，手指撓了撓奶貓的腦袋頂?！澳愎怨缘?，回去給你喂羊奶。”

    他前幾日得知晉王蘇醒，眼下特地前來拜見。

    住在王府一月有余。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主人家患病，他這個受人恩惠的家伙怎么說也要親自去告慰一番。

    駱子實(shí)早起梳妝打扮，掛好佩囊，自覺萬事俱備地走到半路，忽而怕自己笨嘴拙舌惹殿下不快，便急匆匆回去用小魚干哄來二餅抱著，心中計劃到時見了面，還能讓貓兒上榻哄殿下開心。

    誰曾想這不省心的東西，才睡一會兒就開始鬧騰。

    “喵！喵！喵！”二餅伸出利爪，猛地一蹬后足，滑魚似的溜出他的臂彎，往陸重霜的寢殿跑去。只看它頂開虛掩的門，姿態(tài)輕盈地躍過門檻，一下便沒了影。

    駱子實(shí)捂住險些二餅大叫回來的嘴，躑躅而不安地左右張望。

    晉王喜靜，治理王府猶如統(tǒng)帥叁軍，用人在精不在多。如今大病初愈，更是命令女婢雜役按時按例前來，無關(guān)人不得靠近寢殿，能近她身的奴仆，不過葶花與長庚二人。

    再者，文德公子為慶祝晉王殿下大病初愈，調(diào)走不少奴仆用于籌備大宴，一時間，最為尊貴的晉王寢殿反倒僻靜如世外桃源。

    駱子實(shí)見四下無人，深吸一口氣，貓著身子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寢殿，屋內(nèi)黃芪與當(dāng)歸混雜的藥香撲面而來。

    他上身低伏，小耗子似的四處張望，喊貓的嗓音又奶又軟，“二餅，二餅，快到阿爹這里來，二餅……”

    “喵ρǒ1八sんù.c哦м”

    駱子實(shí)豎起耳朵，朝那一聲怯怯的貓叫聲走去。

    他緩緩撩開垂地的紗幕，腦袋探入，發(fā)覺這不聽話的貓主子竟坐在床榻上，身邊便是休憩的晉王，它圓潤得仿佛熟透文旦的屁股正緊緊挨著少女的手臂。

    二餅瞧見飼養(yǎng)員，豎著尾巴沖他短短地喊了聲：“喵?！?/br>
    “祖宗，祖宗，”駱子實(shí)俯得更低，恨不得四肢著地，“過來，祖宗?！?/br>
    “喵?！倍灢宦牐吹乖谲浰媳P作一團(tuán)。

    “別喵了，要是把殿下吵醒，你貓生無望?！瘪樧訉?shí)欲哭無淚，只得屏住呼吸，一寸一寸地往床榻挪動步伐。

    好不容易“爬”到晉王床邊，他伸直胳膊，一把將這個“孽子”撈回懷中。

    駱子實(shí)轉(zhuǎn)身，目光不經(jīng)意間望向熟睡的少女。

    興許是安然睡去的緣故，素白的面龐像奶氣未脫的小娘子，還在折花騎馬的年紀(jì)。兩條細(xì)眉少了濃妝時的凌厲，仿佛快要散去的青煙，睫毛纖長，乖巧地垂下，顯得極其柔軟。

    駱子實(shí)臉一紅，真覺得自己眼睛不聽使喚。

    他牢牢摟住二餅，轉(zhuǎn)過身不再看她。

    正當(dāng)駱子實(shí)意圖邁著小碎步逃離時，背后忽得傳來一聲笑，嚇得他渾身發(fā)麻。

    “你怎么總鬼鬼祟祟，”陸重霜單手撐起腦袋，似笑非笑地打量他?！靶±鲜笈乱娙藛?？”

    駱子實(shí)雙手一松，辛辛苦苦捉到手的貓也不管了，轉(zhuǎn)過身就跪在她的床邊。二餅順勢躍上床榻，豎著尾巴，討好地在陸重霜手底游走。

    “殿、殿下醒了啊?！瘪樧訉?shí)舌頭打結(jié)。

    “進(jìn)來就醒了，吵得要死。”陸重霜摸著撒嬌的二餅?！捌饋戆?，自己拿個矮凳過來坐?！?/br>
    駱子實(shí)點(diǎn)頭如搗蒜。

    陸重霜抻了個懶腰，慢慢坐起。“你來這里做什么？”

    “給殿下請安?！瘪樧訉?shí)拘束地坐在她面前。

    陸重霜道：“你來請安，不帶點(diǎn)心，反倒帶只貓？”

    “小人想殿下鐵定不缺吃食，而我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男子，身無所長，只得帶二餅來給殿下解悶?！瘪樧訉?shí)眼皮微抬，小心翼翼地瞥過陸重霜?！暗钕律眢w如何，可好些了？”

    按理說他話到這份上，主人家通常會回復(fù)例如“一切安好，多謝關(guān)心”之類的客套話，然而陸重霜卻說：“不好。本就不舒坦，被你一吵，更是頭疼?！?/br>
    駱子實(shí)脖子漲紅，喊道：“請殿下贖罪?！?/br>
    “不要。”陸重霜撓著二餅翻上來的肚皮。“本王心眼比針小，記仇?！?/br>
    “那……殿下請罰？”駱子實(shí)脖子往前伸去，小心翼翼道。

    陸重霜輕笑，沖他勾勾食指，示意他上前。

    駱子實(shí)走到床榻邊，彎下腰。

    陸重霜抬手，指尖觸到他的面頰，忽然說：“來，叫聲jiejie聽聽?！?/br>
    駱子實(shí)如臨大敵，瞪圓雙目，“什、什么jiejie，殿下貴為晉王，竟這般輕浮?！?/br>
    陸重霜還是笑，食指與拇指一齊用力，使勁捏了捏他的腮幫子，“乖嘛，叫一聲jiejie，叫一聲本王就放過你?！?/br>
    駱子實(shí)面色漲紅，皺起因羞赧蒙上粉意的鼻尖，吞吞吐吐道：“jiejie輕點(diǎn)，很疼。”

    “真乖。”她笑意漸濃，直至將他白皙的面龐掐出薄紅，才戀戀不舍地松手?！盎厝プ?，陪我聊會兒天?！?/br>
    陸重霜一聲令下，被蹂躪完的駱子實(shí)又聽話地趨步坐回矮凳。

    “殿下想聊什么？”駱子實(shí)道。

    “你最近看歷代奏議，可讀出名堂來了？”

    駱子實(shí)道：“殿下居然知道？”

    “本王可相當(dāng)關(guān)心你?！标懼厮?。

    駱子實(shí)腦袋低垂，不然再多看她一眼?！靶∪藢W(xué)藝不精，讀了十多日，也只記得ρǒ1八sんù.c哦м凡昔元首，承天景命，善始者實(shí)繁，克終者蓋寡ρǒ1八sんù.c哦м這一句罷了?！?/br>
    “后唐四世而亡，周不過兩代，冉氣數(shù)更短，開國皇帝七十八歲時被近臣悶死寢宮。然而氣數(shù)綿長的王朝行至末代，凡帝君者，不得善終。幽禁深宮，葬身火海，死于亂刀之下，親手將兒女推下城墻后，在廟堂自刎。”陸重霜淡淡道?！爱?dāng)真是善始者實(shí)繁，克終者蓋寡?！?/br>
    駱子實(shí)靦腆地笑起來，抬頭看向陸重霜，目光炯炯：“晉王殿下，天下豈有幾千年不斷絕的王朝，既然已經(jīng)混亂到滅國的地步，上至王侯將相，下至黎民百姓，誰能善終？凡成霸業(yè)者，無不起于亂世，然創(chuàng)業(yè)之初，盡心竭力，既得志，則縱情傲物。一朝如一君，終究不得其死。”

    “既然如此，本王倒有另一個問題想問你?！标懼厮粲兴肌?/br>
    “殿下請講?！?/br>
    “圣人將治理天下作為事業(yè)，必知亂之所起，焉能治之?？扇籼幚戆Y結(jié)的辦法有違倫常，甚至?xí)馐芴煜氯说耐倭R，又當(dāng)如何自處?！?/br>
    駱子實(shí)反問：“遭逢父母喪事，官員需丁憂去職，然遇蠻夷來犯，便可奪情，即稱墨绖從戎。為天下大義而失小節(jié)，有何不可？”

    陸重霜道：“世人眼淺，如之奈何？”

    “正是因為世人眼淺，倘若政治清明、生活安樂，是個太平盛世，百姓又如何會怪罪圣人?！瘪樧訉?shí)道?！拔艺且驗檫@樣想，所以才來得長安。只要創(chuàng)造盛世，男子又如何?！?/br>
    “真的很大的志向。”

    駱子實(shí)語氣低沉：“那殿下的志向……是什么”

    陸重霜沉默片刻，正色道：“我要讓泱泱大楚從虛偽到極端下作的禮法中解脫出來，讓政治不再被欲蓋彌彰的人情束縛，讓胸懷遠(yuǎn)大的楚國女兒們不以野心勃勃為恥，讓天下有識之士為我所用、各得其所。”

    “我信殿下有這樣的魄力?！瘪樧訉?shí)咧嘴笑起來。

    陸重霜道：“你啊，伶牙俐齒，上回在邀月閣也是這樣?！?/br>
    提到邀月閣，駱子實(shí)開口：“殿下既然問起，小人倒有些多余的話想說。”

    “說吧。”

    “您上回同我說，若男子與女子無差，必然天下大亂。我回去想了許久，如今想同殿下再辯一辯其中的道理。”駱子實(shí)道?！暗钕孪惹罢f，若男子入仕，必服役，九死一生。大楚女子受孕極難，需納幾位公子才能有一個子嗣。然而殿下卻不知道，鄉(xiāng)間百姓為求女子傳承香火，多溺男嬰，正是因為男子低賤，不值得費(fèi)米糧養(yǎng)活，恐怕溺死的男嬰與服兵役戰(zhàn)死男子與不相上下。更何況，假如君主有了足夠賢能的臣子，不分男女，那必然天下太平，何來戰(zhàn)事？貧困人家，男子伐木采桑，與女子無異，何來男子貧弱無能一說?！?/br>
    “有點(diǎn)意思，”陸重霜淡淡一笑，又對駱子實(shí)說，“就是天真了些?！?/br>
    “殿下何出此言？”

    陸重霜道：“本王曾聽聞，金陵富商李某，曾在大旱年開倉放糧，救濟(jì)一方百姓?？上嘀嗌?，鎮(zhèn)中有心懷不軌的災(zāi)民翻墻進(jìn)入李宅，期望比旁人多偷一碗米粥，然而他們發(fā)現(xiàn)宅中米糧足夠李夫人一家五年所用。若全部拿出救濟(jì)一鎮(zhèn)的災(zāi)民，余下的糧食也夠李夫人安然吃上一年。發(fā)現(xiàn)此事的竊賊第二日奔走相告，帶領(lǐng)饑腸轆轆的災(zāi)民打入李宅，殺了李夫人一家，而后又因分贓不均爭相斗毆，最終派來軍隊才鎮(zhèn)壓這幫暴民?！?/br>
    “你想讓男子入仕，必然要讓位高權(quán)重的女子分出米糧，于是你找上了我?！标懼厮朴频亟忉尅！澳阕x圣賢書，卻不懂人心卑劣的道理?！?/br>
    “殿下荒謬！”駱子實(shí)起身，似是動了怒氣?！半y道女子皆是心善放糧的李夫人，而男子皆是恩將仇報的災(zāi)民！”

    “本王說了ρǒ1八sんù.c哦м人皆卑劣，不分男女。富人不會將錢財分與窮人，官員不會將權(quán)力分與百姓，一如女子不會將入仕的機(jī)會分與男子。臥側(cè)之榻豈容他人酣睡的道理，子實(shí)，你應(yīng)當(dāng)是懂的?！标懼厮[起眼，微微笑著。“你想分米糧，可分多少，怎么分，你又真的清楚嗎？”

    駱子實(shí)啞然，呆呆立在原處不知愣了多久，才悻悻然癟嘴坐下。

    “殿下總有理?！彼÷暠г埂?/br>
    “自然，”陸重霜笑道，“不然我如何當(dāng)這個晉王?！?/br>
    外頭傳來一聲鈴響，是葶花來送藥。

    她走到陸重霜面前款款行禮，親手取過女婢舉著的托盤上的湯藥，繼而穩(wěn)穩(wěn)跪在床榻邊，細(xì)腕一抬便能將苦澀的藥汁送到主子唇邊。

    駱子實(shí)見狀，起身告辭。

    他低頭走到陸重霜床邊，抱起又開始打瞌睡的二餅，沖陸重霜屈膝行禮。

    “子實(shí)，文宣精通左傳，你得空，可以去找他聊聊?！标懼厮??！斑€有，你在理的話，本王記在心里了?！?/br>
    駱子實(shí)聽聞，喜意漫出心房，可面上卻是想笑不敢笑的模樣，抿著嘴，唯能以鼻翼發(fā)出的輕輕哼音代替。

    “多謝殿下?！彼馈?/br>
    待駱子實(shí)抱著貓腳步輕快地走出寢殿，葶花手中的湯藥也被陸重霜痛快地飲盡。

    葶花從女婢手中取來十顆干地黃丸，就著石蜜水一同服下。藥丸如梧子大，吞咽難受且苦澀異常，陸重霜忍不住擰眉。

    葶花遞上絲帕，屏退下人，同陸重霜說?！暗钕?，探子來報，說邀月閣有動靜了?！?/br>
    “哦？”

    “太女這幾日一直在向邀月樓索取大量錢財，但我們的人還沒拿到證據(jù)。”葶花道。

    “吳王呢？”陸重霜道。

    葶花答?！皡峭跤性校罱恢遍]門不出?！?/br>
    “這孕來得巧，”陸重霜道?！拔矣龃绦蒺B(yǎng)，陸憐清有孕不朝，女帝身體不佳，陸照月現(xiàn)如今怕是呼風(fēng)喚雨。”

    “依婢子愚見，如今正是在邀月閣收網(wǎng)的好時候?！陛慊ㄕf?！疤疅o論如何都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時機(jī)，必然會加倍努力地收買群臣，越是想收買，邀月閣那邊的紕漏就越大。”

    “葶花愈發(fā)聰明了。”陸重霜擦凈唇角的蜜漬?！安贿^瞧你的神情，還有話想說吧?！?/br>
    葶花沉默片刻，道：“方才駱公子經(jīng)過，婢子瞧了幾眼，覺得駱公子的眉眼生得與如月帝君有幾分相像?！?/br>
    “是像?！标懼厮鏌o表情。“不過，若他真是如月的親生子，本王更應(yīng)當(dāng)將他收入后宅，讓他對我死心塌地?！?/br>
    “不論是真是假，您都是大楚的晉王，”葶花道?！暗钕聢?zhí)念太深。”

    “呵，是嘛?！标懼厮淅湟恍Α?/br>
    葶花打了個哆嗦，垂下眼簾：“婢子失言了?！?/br>
    陸重霜看向她，神色緩和?！伴L庚呢，一直沒見到他?！?/br>
    “長庚他……還在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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