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下了一場清晨的冷雨，濺入廊道內(nèi)的雨珠還未被雜役打掃干凈。

    白園隨同僚們退朝，一同去廊廡用朝食。她擇了處僻靜的位置坐下，看宮里的侍女正在給各位官員分羊rou和熱餅。

    “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荒唐，”忽得，一個耳熟的聲音自身旁傳來，“先前好歹是圣人親自上朝，今兒可好，光一個太監(jiān)站上頭訓(xùn)話?！?/br>
    白園轉(zhuǎn)頭瞧，發(fā)現(xiàn)是與自己在一處修史的同寅，只不過她負(fù)責(zé)的是“蠻夷來犯，鳳澤帝御駕親征”，而白園是接太白之變后的夏家六百人流放邊陲。

    “噓，”旁邊坐著的女子聽聞，慌忙打了下說話人的胳膊，小聲道，“你可真敢說，這朝堂內(nèi)外哪里沒有大監(jiān)的眼線，也不怕掉腦袋?！?/br>
    “大監(jiān)、大監(jiān)，這天下都要成九千歲的天下了?！痹掚m這么說，那人的聲音卻顯而易見地弱了下去，轉(zhuǎn)而不悅地撕開盤中的羊rou?！罢者@樣下去，哪還有當(dāng)年北擊突厥的皇家風(fēng)范?！?/br>
    日子的確是一日不如一日，連盤里的羊rou都沒以往的好了。白園聽著，低下頭，將手中的筷著并齊。

    “可惜白澤帝無女，不然幾位宰相也不會跑去崖州那個地方，將陸玖的子嗣迎回來。”他們還在談今日的早朝，聲音極小，白園聽不真切?！盎始业氖拢皇俏覀冞@些小官能胡言亂語的。能把手上的東西做好，一家老小安康，我就心滿意足了?！?/br>
    “你都這樣講了，倒不如說期望當(dāng)年鳳澤女帝的三皇女沒有病故，這樣鳳澤帝傳位給三皇女，三皇女傳位給白澤帝，免了白澤年間的大監(jiān)臨朝，說不準(zhǔn)白澤帝還能有幾個姐妹。親王登基也比現(xiàn)在來得好。”

    聽到這里，白園忍不住插嘴：“這樣細(xì)細(xì)說來，這內(nèi)官臨朝，還是從昭明朝開始的?！?/br>
    她話音剛落，方才閑談的眾人紛紛偏頭瞧她，大抵是嫌棄她聽墻角的惡劣行徑，又驚恐自己無意間的抱怨被她告發(fā)。

    最先發(fā)話的女子見白園是同一處修史的史官，方才開口打圓場，嗔怪道：“你怎么回事，一頓飯把腦子吃空了？鳳澤女帝憂心白澤帝年幼，不足以掌控朝堂，方才讓長庚大監(jiān)輔佐?？梢姶蟊O(jiān)臨朝聽證是有傳統(tǒng)的?！?/br>
    她這話又驟然說得大聲起來，儼然是怕隔墻有耳，故意說出去給別人聽的。

    “是我糊涂了。”白園順勢說，眼睛往四周瞟了一圈。

    “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昭明年的是是非非我們哪里曉得，鳳澤女帝自有她的考量。只不過……”她拖長了尾音，說到這兒不愿再繼續(xù)了。

    白園垂下眼簾，在心里默默補(bǔ)全未說完全的話——只不過，寵信太監(jiān)著實(shí)于大楚無益。

    “文德帝君與南山公子都先鳳澤女帝一步西行，害得宮中沒有能坐鎮(zhèn)的太上帝君，新帝年幼，不將大監(jiān)長庚留下來輔佐，難道還拉去昭陵陪葬？”最先說話的女子出聲反駁。

    白園原先想笑她是因女帝征討突厥的壯舉，才對鳳澤女帝格外維護(hù)，見不得旁人評判半句她的過錯，而后轉(zhuǎn)念細(xì)想，覺得她說得不無道理。

    “突然覺得鳳澤女帝是個念舊的人兒了，縱使后宮佳麗三千，器重的不過那么幾個男人?！卑讏@笑著搖搖頭，感慨道。“想?yún)峭踔\反、夏家流放那么大的事，翠微公子死后愣是將文德帝君迎了回來，不知?dú)馑懒硕嗌偎谂鄞才系纳倌昀??！?/br>
    她這句話說得有幾分下流，惹得一桌人咯咯直笑。

    幾人用完朝食，在回史館的路上，仍在說鳳澤女帝念舊的事兒。屋檐的雨水浙浙瀝瀝流到地磚，靴底受潮，人也有些濕冷。

    這幾個分明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史官，聊起似真似假的流言來，倒是與市井小民毫無差別，頗有“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意味。

    一人道：“我外祖母曾于昭明年間在宮中做女官。我曾聽她說，鳳澤帝的后宮內(nèi)有一位姓嚴(yán)的公子，乃絕色美人，自詡風(fēng)流無雙，一度受寵，能在鳳塌之上酣睡至天明而不起身送駕，氣得墻內(nèi)的那些公子們一入夜就忙著收買圣上身邊的女官，專門問圣人今夜幸何處，堵在半途奏琴，身上只穿一件月白色的輕衫……家里的瑪瑙珠就是那時候留下來的。”

    “然后呢？那位嚴(yán)公子如何了？”

    “據(jù)說是某日不識好歹，沖撞了流云公子，結(jié)果被流云公子捉住打了一頓，扔湖里洗澡去了。”

    “呶，什么流云公子，棄妃顧氏，封號都被奪了不知多少年?！绷硪蝗说馈！胺俏易孱?，其心必異，我看當(dāng)年邊關(guān)戰(zhàn)事就是他挑起來的。通敵賣國，按律當(dāng)斬，死在戰(zhàn)場上算便宜他的?！?/br>
    “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男人罷了，頂多是賭氣回了趟娘家……男人哪能懂朝堂上的事。”

    “又哪個女人能受得了丈夫私自回娘家！更別說那會兒邊關(guān)局勢緊張，顧氏這么做，跟通敵叛國有什么兩樣？”反駁的聲音大了些。“嫁出去的男兒潑出去的水，私自回娘家素來是大罪。顧氏就是個潑皮，屢屢頂撞女帝，若非為了穩(wěn)定朝政，我想鳳澤帝也不會納這么個蠻子作公子?！?/br>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閉口。

    白園忽得想起翠微公子在文德帝君離宮后，代行帝君之職，又在突厥叛亂前夕暴斃而亡，死因撲朔迷離。

    “倘若顧氏果真是能將其他公子捉住打了一頓，扔進(jìn)湖里去的蠻子，那翠微公子倒有可能真如民間所說，被顧氏毒害而亡?！卑讏@緩緩道。

    “這不能亂說，”其余諸位史官近乎異口同聲。

    過了一會兒，其中那個最敬仰鳳澤女帝，又分外厭惡突厥人的史官開口：“女帝御駕親征，突厥滅族，也算報(bào)應(yīng)了……可惜不曉得他是怎么死的。”

    大雨淋漓（七）

    眼瞧著臨近七月，陸重霜仍以身體不適為由，告病不朝，吳王反倒不顧身孕，早早返回朝堂。在太醫(yī)署的調(diào)養(yǎng)下，女帝疲弱的身子有所好轉(zhuǎn)，但依舊深居后宮，命太女代理朝政。

    陸照月公然向身旁的幺娘嘲諷，“我大楚果真是人才杰出，幾個三腳貓的小賊就把堂堂右將軍嚇得閉門不出、夜不能寐。要我說，邊關(guān)的款也別撥了，整個西北面的突厥蠻子加起來也不一定有我大楚一個道上的子民多，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哪里還用什么……呵，將軍士兵呀，保家衛(wèi)國是假，吃白飯是真?！?/br>
    末了，她又笑陸憐清心比天高，大個肚子還不安生，真以為靠九霄公子就能爬上來與自己平起平坐。

    幺娘素來嘴大且自命不凡，不出半日，這話便傳到了陸重霜耳朵里。

    彼時陸重霜正與夏文宣在假山底的石窟內(nèi)納涼，聽葶花小心翼翼地轉(zhuǎn)述這么一大段荒唐話，輕輕笑了聲，揮手示意葶花下去，莫要打擾她與文宣閑談的興致。

    假山正對小池，背靠竹林，先巨石底部鑿出細(xì)長的幽徑，再向前造一個四方的洞xue，又在洞xue四壁鑿出透風(fēng)的窗戶，以最輕薄的絲絹?zhàn)骱熌?。端坐其中，一面水光滟瀲，一面綠影婆娑。

    “青娘……”夏文宣低低喚了聲。

    葶花方才的轉(zhuǎn)述夏文宣聽得一清二楚，妻主在外被如此羞辱，他的面色遠(yuǎn)沒有陸重霜好看。

    “宴會的請?zhí)阌浀靡扇私o東宮送一份?！标懼厮迫坏?，眼簾低垂。

    夏文宣聽聞，忍不住皺眉?！罢埶鍪裁?？來了鐵定惹事?！?/br>
    “陸照月不會來的。她正春風(fēng)得意，非但不來，還會大肆宣揚(yáng)，對外折辱我一番?！标懼厮f著，伸手握住夏文宣的搭在石桌邊的手臂，五指順著他的小臂滑到指尖，松松捏住。“于子崇不同。他好面子，不論如何都會來一趟……到時還需你來同他周旋。”

    “于子崇？”

    “就是寒川公子?！标懼厮忉尅！坝谧映缡撬谋久！?/br>
    男兒家的本名不可輕易告訴外人，陸照月與陸重霜素來不和，他寒川公子的本名又是怎么傳到晉王耳朵里的？左不過是與自家妻主關(guān)系不佳，覬覦起別人家的妻主了。夏文宣酸溜溜地想。

    “你出閣后頭一回以主夫身份辦事，又是宴請同僚，若有為難要同我說，莫要逞強(qiáng)?！标懼厮^續(xù)說?！拜慊ㄞk事可靠，但她的家眷不行，你要多加小心。駱子實(shí)不像是有壞心的人，你要愿意就用。至于長庚……我另有安排?！?/br>
    “青娘有什么安排不能同我說？”夏文宣脫口而出。

    陸重霜的眼珠子躲在懶懶垂著的睫毛后，掃他一眼，含笑道：“還沒怎么呢，就急著吃醋了？”

    “沒?！毕奈男缚诜裾J(rèn)，耳根忽得發(fā)紅。陸重霜正握著他的手，捏了下，又與他十指相扣，中指與食指的指腹從他的手背朝指根撓，嘴上繼續(xù)說正事?！皩脮r我與諸位同僚共游，恐無暇分身。除去寒川公子，六部九寺的家中男眷也需要你留心，不能怠慢，免得他們小肚雞腸回去吹枕頭風(fēng)?！?/br>
    夏文宣被她一雙手摸得心尖發(fā)癢，耳朵卻要仔細(xì)去聽她的囑咐，一時間除了接連幾聲的“嗯”音，說不出其他話。

    “你可不許事后鬧脾氣，怨我跟其他人游湖。”陸重霜笑了下。

    夏文宣撇過臉，面頰浮現(xiàn)一層薄紅：“青娘身為晉王，身負(fù)軍國要務(wù)，成日與我膩在一起像什么話——難道在青娘眼里，文宣就是那種纏著妻主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的下流胚？”

    “你不是。”陸重霜探身，朝他的耳蝸吹了口熱氣。“可我是?！?/br>
    夏文宣身子一抖，險些后仰栽倒，幸而被陸重霜一把拉了回來，挑起下巴親了下面頰。

    宴會地點(diǎn)設(shè)在王府內(nèi)，說是雅集，只談風(fēng)月不談公務(wù)。

    晉王遇刺的事兒還沒見苗頭，受邀的戴弦心里七上八下。途中恰巧碰見同在九寺任職的鴻臚寺寺卿李柚，便請她與自己一起入府，免得被那年紀(jì)輕輕就摸不清是喜是怒的晉王殿下捉住落單。

    二人起頭聊公務(wù)。太女意圖削減邊防、外事兩項(xiàng)開支，戴弦問李柚她是預(yù)備迎合太女意思還是向躲在后宮中的女帝上書。李柚則問戴弦晉王遇刺的案子進(jìn)展如何。

    “李大人，你不是第一天當(dāng)寺卿，我也不是第一天當(dāng)寺卿?！贝飨业??！安榘鸽y，比查案更難的，是如何把案子說出來?！?/br>
    李柚笑而不語，白胖的臉仿若發(fā)好的面團(tuán)。

    沈念安收到晉王府發(fā)來的請?zhí)?，先是派女侍四處打聽，得知緋袍官員大多受邀，才回帖表示將按時赴宴。

    宴會持續(xù)到入夜，眾人游湖賞景，聽琴作詩，的確是只談風(fēng)月。天色逐漸暗沉，晉王請來客坐上支著小棚的扁舟，與文德公子同游的男眷亦悉數(shù)歸來，幾位相熟的官員結(jié)伴，攜男眷共坐一條小舟，順著府內(nèi)人挖的河渠飄蕩。

    沈念安并無男眷隨行，便獨(dú)自登上小舟。她躬身，下到內(nèi)里的小棚，忽得看見里頭坐著一個黑影。男子用火折子點(diǎn)起蠟燭，橙黃的燭光驟然照亮了他的面頰，不過十八九，身著寶相花紋的竹葉色圓領(lǐng)袍，面容清癯淡雅，似笑非笑。

    沈念安早已過了與樂伎小侍嬉鬧的年歲，瞧見這么個面容不俗的年輕男子端坐舟內(nèi)，只淡淡道：“晉王府的人？”

    “晉王的人?！鄙驊涯陷p聲糾正。

    他將點(diǎn)名的蠟燭擱在一邊，向沈念安拱手。“左補(bǔ)闕沈半煙之子見過沈宰相。”

    好人家的兒郎，沈念安回過味，難怪說是晉王的人。

    下人們早已全回避，剩一位藍(lán)衣女婢立于船頭，手中竹竿一撐，扁舟離岸。

    “原是在這兒等著我。”她說著，坐到沈懷南對面。

    二人間穩(wěn)穩(wěn)放一張小桌，桌上酒已斟滿。

    “既然是晉王的人，那就不是來陪著看景了?！鄙蚰畎查_口。“說吧，晉王費(fèi)心將我請上船，為的什么事?！?/br>
    “晉王想請沈宰相幫忙促成一場蓬萊山夜宴。”沈懷南不緊不慢。“女帝病情好轉(zhuǎn)，卻久居后宮，不愿上朝，希望能請您借太液池夜宴，將女帝請到太極殿主持大政?！?/br>
    “這要找禮部，或去找她的婆婆?！鄙蚰畎驳馈?/br>
    “夏宰相與晉王算一家人，若是夏宰相上書，以太女的性子必然會駁回。”沈懷南提著心，語調(diào)更穩(wěn)?！芭圻€未退位，太女就先一步親政。等女帝身子調(diào)養(yǎng)好，愿意上朝了，您覺得太女可還愿意把權(quán)利乖乖獻(xiàn)上？到那時，朝局動蕩，對誰都不是好事情?！?/br>
    沈念安不語。

    “再說，如今太女臨朝，于家扶政，將來就是一個軟弱的女帝和強(qiáng)勢的父族……沈大人，您未來還有甜頭可嘗？”沈懷南不知自己切中幾分，提著心說下去。今日這一番是陸重霜交給他的考驗(yàn)，能將沈念安說動，便是一步登天，說不動，前功盡棄，連身子也白給出去。

    他準(zhǔn)備賭了。

    “您與我同為沈姓，同是小門小戶出身，太女可是連一母同胞的晉王都要背后嘲笑的人兒，將來做了人主，最吃苦的并非晉王、夏家，而是家母這等青衫灰袍。”

    沈念安一頓，驟然想到些什么，抬眼望向?qū)γ娴哪凶樱霸谖铱磥?，太女跟于家，晉王跟夏家，并無不同?！?/br>
    “如果只有晉王，沒有夏家呢？”沈懷南輕輕笑了一聲。

    沈念安眼皮一跳，不自覺重復(fù)：“只有晉王，沒有夏家?！?/br>
    “世上很快就要有一個新的望族，小人希望它能姓沈?！鄙驊涯鲜持刚淳?，在桌面緩緩地顛倒著寫下四個大字——成王敗寇。

    小舟忽得顛簸，酒盞傾斜，眼見要掉落。

    沈念安面色不改地伸手將酒盞托住，推回桌面，繼而道：“晉王殿下孝心可嘉。”

    此時，另一邊的夏文宣與寒川公子并不曉得自己撞上了沈念安與沈懷南的船，只因突如其來的顛簸雙雙擰眉。

    寒川公子因獨(dú)自前來，無人作陪，正與身為主人的夏文宣同坐一艘。公子們的關(guān)系與妻主密不可分，何況，于子崇未出閣前以才學(xué)聞名，夏文宣亦是以博聞強(qiáng)識聞名，同是世家子弟，難免相輕。

    短暫停滯后，兩艘船背對著朝相反方向駛?cè)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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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刺客疾步進(jìn)屋。她全身被一層黑甲包裹，心口燙印鳥銜花紋，腳步輕盈無聲，仿佛一只漆黑的蝙蝠。倘若是參與過邊關(guān)戰(zhàn)事的人，大約能認(rèn)出這身鎧甲。這是晉王陸重霜麾下有名的緇衣軍，她們身披黑色輕鎧，善于奇襲，以一敵十，騎馬沖鋒時宛若黑色的潮水奔涌在廣袤的土地，突厥人也將她們稱作黑色的沙暴。

    屋內(nèi)沒有點(diǎn)燈，黑黢黢一片。盡管如此，自小習(xí)武的左無妗還是發(fā)現(xiàn)了端坐于主位上的晉王。

    她似是倦了，半合著眼，無聊地?cái)[弄著手中的玉棋子。

    “殿下?！弊鬅o妗跪在簾外。

    陸重霜抬眼，親手點(diǎn)起燈盞。屋內(nèi)亮起一小簇?fù)u曳的火光，照在她手中的棋子?！笆虑檗k妥了？”

    “緇衣軍已在城郊待命，就等您一聲令下，封鎖長安城?！弊鬅o妗道?！按竺鲗m內(nèi)的禁軍也已經(jīng)打點(diǎn)好，就等太女過重玄門?！?/br>
    陸重霜本就是十六衛(wèi)禁軍的頭領(lǐng)，一旦進(jìn)宮兵變，需要擔(dān)憂的只有直屬于女帝的北衙六軍。女帝與太女對調(diào)兵遣將一無所知，而陸重霜武將出身，又在長安沉寂兩年，博得宮中禁軍愛戴，買通之路暢通無阻。

    “禮部那邊——”

    左無妗答：“辦妥了。三百緇衣軍將士已在禮部的安排下混入宮中，到時候，整個蓬萊島都將由您控制?！?/br>
    陸重霜贊許地點(diǎn)頭：“很好?！?/br>
    “唯一沒有進(jìn)展是如月帝君，”左無妗將壞消息放在最后，“您遇刺后，全王府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追查刺客上，待到屬下回神去查，如月帝君已下落不明，十有八九……”

    “現(xiàn)在管不了這些。”陸重霜冷笑。“如月愛死不死，說不準(zhǔn)就是他出賣了我的行蹤?！?/br>
    左無妗識時務(wù)地閉嘴。

    “如月的去向等辦完大事后再查，”陸重霜拾起棋盤上的黑子，面色略有和緩?！靶量嗄懔?，起來吧?！?/br>
    左無妗起身，隔一道薄如蟬翼的青紗簾，看向簾后的晉王。她們在邊關(guān)剛認(rèn)識的時候，陸重霜嗓子還嫩，說起話脆生生的，壓不住人。唯獨(dú)那陰狠的小臉仿佛一頭心懷憤怒的小獅子。而如今哪怕是笑吟吟地與人交談，都覺得她嗓子眼藏著吃完人的血腥。

    似是察覺到左無妗幽深的目光，陸重霜撇過臉看向左無妗，道：“在想什么？”

    “屬下在想，不知不覺過去五年了。”

    “是啊，五年了?！标懼厮曇舻统痢！吧仙n有眼，終于要讓我等到這一天。”

    她說著，將食指與拇指拿著的棋子逐個擺上棋盤。

    黑子代表自己，白子代表敵人。

    “還記得去年冬日，晨風(fēng)沒走，你也還沒帶緇衣軍回來，我那心急的jiejie不知聽了誰的話，竟派刺客來殺我……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這么安靜?！标懼厮鋈婚_口?！拔夷峭砜诚麓炭偷念^顱，對長庚說，這天下遲早會是我的。盡管這么說，可如何才能得到這個天下，我舉目四望，瞧不見一條路。春泣不適合練精兵，長庚隱隱有僭越的念頭，葶花可靠，家眷卻爛泥扶不上墻。我最苦惱的，是手中無人?！?/br>
    “殿下?！弊鬅o妗喚了聲。

    陸重霜抬眸瞥過，示意她慢慢往下聽。

    “說來奇怪。翌日上朝，半路冒出個道士高呼萬歲，隨后留下四句箴言——熒惑入羽林，太白經(jīng)鳳閣。流星出中臺，軒轅入紫薇?！标懼厮貞浧甬?dāng)時的場面，天厭厭的，寒風(fēng)混雜濃霧包圍了整個長安。“這四句，分別指軍隊(duì)起火，皇宮兵變，宰相失職，后宮作亂。如今想來，前兩句已然成真。熒惑是我，太白也是我?！?/br>
    左無妗道：“殿下是遇到奇人了。”

    “或許，”陸重霜說，“也是從那時起，沈懷南找上了我，而我盯上了文宣?！?/br>
    話音落下，棋盤上的黑子多了幾粒。

    此時，寥寥幾粒的黑子在泱泱白子中，仍可憐的像令人厭惡的污點(diǎn)。

    “娶文宣，是因?yàn)槟菚r的我還不想兵變，還在不斷猶豫?！标懼厮猿鞍阈α诵??！皻⑻浑y，我真要?dú)⑺?，一刀子的事。兵變，難在善后，難在立足，難在吳王虎視眈眈，難在陸照月死后保不齊會有下一個陸照月。”

    朝堂之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她身為嫡女，弒姐逼母永遠(yuǎn)是下策。

    “三番兩次地找如月，為得也是這個，要是他死了，我的身份就永遠(yuǎn)干凈不了?！标懼厮獡u頭?！翱上О。冀K不愿開口，不論我對他多好，哪怕比陸啟薇和陸照月好上千萬倍，他也不愿開口?；蛟S我真不是他的孩子，駱子實(shí)才是?！?/br>
    左無妗罕見地皺眉：“殿下是指您后院成日抱貓的那個？他是孤兒不假，但要說是如月帝君的孩子——”

    “還是猜測?！?/br>
    一粒白子落下，如月帝君這個生父，在陸重霜看來是不折不扣的敵人。

    “無妗，馴狼的第一步是什么，可還記得？”

    左無妗答?！傲⑼?。”

    “對，立威?！标懼厮馈！懊\(yùn)眷顧，送來一個上元縱火?！?/br>
    初入京城的顧鴻云想借縱火殺陸重霜，眼見夏家即將被陸重霜收入囊中的陸照月則想趁亂除掉夏鳶，可惜陸重霜棋高一招，二人雙雙反被她利用。

    她靠上元這一場火，贏得與夏文宣的婚約，威懾住意圖復(fù)仇的顧鴻云，挫敗了不可一世的陸照月。更重要的是，成功將大理寺寺卿戴弦牽扯進(jìn)來。

    戴弦身為大理寺寺卿，自然不敢指著皇太女的鼻子說她是罪魁禍?zhǔn)?，可掩埋真相也是需要代價的。

    有夏家作為后盾的陸重霜，手邊恰好有這樣一個名為“沈懷南”代價。

    “立威之后必然引來群狼環(huán)伺。我上元立功，隨即迎娶文宣，相當(dāng)于明擺著告訴于雁璃，我要對太女動手了?！?/br>
    白子逼近，與黑子糾纏。

    “于宰相可不是陸照月那種蠢貨，她的兒子都比陸照月聰明百倍?！标懼厮p笑?！按飨覍⑸显v火歸咎于突厥蠻子，要翻案，她必然要說動顧鴻云。比起我這個與顧鴻云有血仇的右將軍，她于雁璃令顧鴻云心動，全看給出的條件豐厚與否。顧鴻云就像一匹漂亮的公狼，馴得好，就是一條狗?！币馔獾氖牵劦筋欨櫾?，陸重霜并未落白子，也未落黑子。

    “但您還是勝了?！弊鬅o妗開口。

    “對，但我還是勝了?！彼D(zhuǎn)頭，燈下兩頰的胭脂宛若初綻的牡丹?！坝谘懔Т韩C前千算萬算，沒算到我手里有一個不起眼的沈懷南。陸照月蠢，身邊的幺娘也蠢，真以為有主子包庇，自己就能成主子。呸，狗就是狗，變不成人。”

    陸重霜轉(zhuǎn)回頭，語調(diào)穩(wěn)了穩(wěn)，繼續(xù)說：“于雁璃想用御史臺逼戴弦就范，畢竟戴弦徇私枉法屬實(shí)，若她不愿隨太女誣陷于我，輕則貶官流放，重則身首異處。只可惜我有一個弟弟因幺娘而死的沈懷南，一個阿娘幾上御史臺不得伸冤的沈懷南……御史臺不敢動，戴弦也因此到了我這邊?！?/br>
    從決心令上元大火燒起的那刻，計(jì)謀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連招，幾乎每一個有可能參與其中的官員都被她勾畫在內(nèi)。

    “直到這兒，我都在猶豫是否兵變?！标懼厮L吁?！罢媸强上О。@么漂亮的局，女帝偏生看不上。”

    “殿下果然是介懷太女誣告?！弊鬅o妗道。

    那樣拙劣的手法，一個敢編，一個敢信，竟害她從烈日跪到暴雨，顏面掃地。

    “不是介懷，是覺得可笑，”陸重霜輕輕說，“可笑得像陸照月那一巴掌，令我清醒地知道，我永遠(yuǎn)當(dāng)不了太女——既然當(dāng)不了太女，不如直接當(dāng)女帝?！?/br>
    “所以殿下才決心告病，讓太女盡情攬權(quán)，誤以為您一蹶不振?！弊鬅o妗長嘆。“奪權(quán)需步步緊逼，殺人則一劍封喉?！?/br>
    “事事都要我出面，我還當(dāng)什么主子?！标懼厮捌鹨涣：谄?，對著燭火，慢慢露出微笑。“況且，我不僅要?dú)⑷耍€要?dú)⒌妹皂?。?/br>
    左無妗垂眸，靜靜聽。

    “沈懷南以為我扶他，是為了借他討好寒門。沈念安以為，我派沈懷南去勸說她向女帝進(jìn)言，在太液池中央的蓬萊島舉辦先前因暴雨不了了之的晚宴，是為了請女帝出來，阻止太女把持朝政……不，都不是?！闭f完，陸重霜將棋盤上的黑白二色棋子歸攏到一處?！拔沂且诒茖m后，讓那些赴宴的臣子親眼看到本王坐在女帝的位置，迎接他們的到來。到那時，主動提議舉辦宴會的沈念安自然會被認(rèn)為是我?guī)蛢?。?/br>
    陸重霜長吁道：“屆時，邀月閣的賬，沈小公子的死，上元縱火、多次構(gòu)陷、買官賣官，當(dāng)然，還有此時此刻臨朝的攬權(quán)弄權(quán)，我都會與一個沒能耐再開口的死人算清?！?/br>
    左無妗聽后，沉默良久，繼而也隨著她長嘆一聲，道：“殿下是天生的女帝?！?/br>
    “但愿如此，”陸重霜答。

    （從開頭道士的預(yù)言就在準(zhǔn)備兵變，終于要來了……霜霜遇刺后一直稱病，就是計(jì)劃直接殺陸照月，逼宮女帝，畢竟與死人計(jì)較沒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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