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著杯口的手指用力，葉開屏著呼吸靜了一瞬：“那時候不懂的，現(xiàn)在都懂了。他跟爺爺說了一切。你跟他簽合同的立場，你阻止我們的一切邏輯，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他或許仍然違約了你們之間的協(xié)定，但他拆了這顆炸彈，已經(jīng)什么都不怕?！?/br>
    葉開頓了頓，略帶嘲弄地看著她：“你再也沒有辦法用那些所謂的‘爺爺被氣病氣死’的恐怖圖景去威脅他、威脅我。怎么樣，輸?shù)脡蛎靼讍?？?/br>
    幾分鐘的功夫，卻總覺得已經(jīng)站得夠久了。雙腿爬上酸乏，葉瑾放下杯子，緩緩地扶著扶手在沙發(fā)上坐下，一貫明亮的眼神此刻竟然有些茫然。

    葉開敏銳地捕捉著她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說：“縱使這樣，我也依然沒有回應(yīng)他。他也依然恪守信用，替你保守著當(dāng)年的合同和約定，沒有說過你一個不好的字，沒有暗示過一句錯誤根源在你。你問我我怎么會重新去找他？因為我看到了他的病危通知書，我被顧岫罵得狗血淋頭，我去看了差一點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陳伯伯，陳伯伯說——當(dāng)年他傻得徹底，竟然妄想跟我結(jié)婚?！?/br>
    指尖控制不住地輕顫，葉瑾垂下目光，繼而低下頭，用掌心托住僵硬了的臉。

    葉開對她傾瀉出的軟弱無動于衷，“我跟陳又涵能夠重新走到今天，是比我在珠峰上撿到化石更為渺茫的幾率，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透支了后半輩子所有的運氣福氣才求到了這么一個結(jié)果?！?/br>
    “別說了?！比~瑾沙啞著懇求，聲音悶在潮濕的掌心中，“你不會的?！?/br>
    葉開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冰塊在杯子里融化成水，碎冰浮動，他又下意識地抿了一口，定了定，殘忍地繼續(xù)：

    “你覺得自己很聰明是嗎，覺得那兩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既不信任我，也不信任爺爺，更不要說陳又涵。你就是如此地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找到的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以為一個豪門紈绔和一個高中生能有什么狗屁真愛，以為再深的情傷緩一緩就可以痊愈，就可以開心地move on，就可以換一個人若無其事地過一輩子。”

    他漸漸咄咄逼人，“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善良？給陳又涵留了退路，只要爺爺去世，他就可以再來追我愛我求我，至于是十年還是二十年三十年——誰他媽管呢？是不是？葉瑾，你他媽的抬頭看著我，告訴我，是——不——是？”

    葉瑾瘦削的肩膀在這沉重的三個字不可控制地重重地瑟縮了一下，深呼吸，蒼白的面孔終于從掌心中抬起。

    “是?！?/br>
    葉開一抿唇，冷冷地給了她半個微笑。

    “你做不到的事情，陳又涵做到了?，F(xiàn)在——道、歉?！?/br>
    葉瑾一瞬間圓睜眼睛，在震驚不解中僵硬地說：“我已經(jīng)道過歉。”

    “誰他媽在乎你那一句高高在上的對不起？”葉開一步一步走向她，“‘對于我和陳又涵失去的兩年，你很抱歉’？陳又涵的生不如死，我的重病和痛苦，你很抱歉？是我們現(xiàn)在重新在一起了，才給了你這么冠冕堂皇悠然自得的臉面嗎？我和他——能重新在一起，是我們的用盡所有運氣和努力才換來的一線生機——你，葉瑾，現(xiàn)在跟我說抱歉？如果我們就此錯過，請問你要跟誰說對不起？陳又涵沒有急救過來帶著愧疚死了你跟誰說對不起？跟陳伯伯跟我還是他媽的跟陳又涵的墓碑說對不起？！”

    葉瑾被他兇得縮了一下，腳面繃直。然而葉開沒有放過她，他甚至一把扣住了葉瑾纖細(xì)骨感的手腕——“道歉。”

    葉瑾用力掙扎，憋著眼淚倔強地說：“你放手！放手——你弄疼我了！”

    扣著她的手紋絲不動，葉開面容冰冷地盯視著她：“我說了——道、歉！”

    “你瘋了！”葉瑾眼眶很紅地迎視，“對不起！你滿意了嗎——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那個電視劇里的反派，是那個不知好歹擋住主角愛情的絆腳石！是我的錯讓你和陳又涵差點陰錯陽差！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高貴的愛情！可以了嗎！”

    葉開的眸色越來越深，空氣安靜，他沒有出聲地冷笑了一下，只是半勾了下唇角便恢復(fù)了面無表情。用力的手松開了，他站直身體。與葉瑾驚弓之鳥般的膽怯戒備故作鎮(zhèn)定比起來，他是真正的慵懶、從容，甚至好整以暇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過于束縛的腕表。

    “你自以為自己又聰明又能掌控一切，但是對不起，我來告訴你真相——不僅爺爺知道，mama也知道我又選擇了陳又涵。你看mama告訴你了嗎？她為什么不告訴你？我親愛的jiejie，用你聰明高超的智商去仔細(xì)想一想，為什么？”

    葉瑾茫然地看著葉開，烏黑的眼珠有潮意，且空洞。

    “媽咪知道?！彼刂貜?fù)了一遍，瞳孔如針刺般倏然緊縮。

    “對，她知道——”葉開重新俯下身，雙手撐住沙發(fā)靠背，將葉瑾禁錮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那么你覺得，她是為什么要瞞著你呢？”他的聲音輕輕地，帶著冷感的蠱惑。

    葉瑾仿佛從夢境中清醒，受驚地眨了下眼睛，而后才驚惶地抬眸看向葉開。

    喉結(jié)滾動著，她竭盡所能地在這場對峙中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平靜：“……我不知道。”

    “你知道?！比~開微瞇眼，帶著嘲弄盯著葉瑾，“因為mama覺得你控制欲強而做事沖動，因為她認(rèn)為你的處理方式只會讓事情變得更一團糟，因為你不值得信任……jiejie，爺爺也知道，他又為什么瞞著你？你一心一意要保全葉家的體面、溫馨，到頭來，誰都被你搞怕了，誰都信不過你。你覺得mama是你的陣營？可是這一次，她根本沒有反對，她甚至不打算告訴你這件事——被背叛欺騙的感覺怎么樣？好玩嗎？”

    葉瑾已經(jīng)有了細(xì)紋的眼眶很用力地圓睜，嘴唇顫抖，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葉開終于不再逼她，松開手，憐憫地看著她。

    點了一支煙。

    從煙霧中看著她終于崩潰地捂住臉頰，終于控制不住地雙肩發(fā)抖，從鼻腔中狼狽地泄出嗚咽。

    她最珍視的東西被他撕得支離破碎。

    葉開撣了撣煙灰，淡漠而從容地說：“我謝謝你當(dāng)初在合同里留給他的退路，也謝謝你銷毀合同放棄追究，只是這不是你自以為的施舍，而是懺悔和懸崖勒馬?，F(xiàn)在，我想聽你說一句對不起。很難嗎？jiejie?！?/br>
    聲音里沒了火氣，恢復(fù)了他一貫的清透自持。

    葉瑾弓起腿，在葉開審視般的目光和等待中，她整個人在沙發(fā)上縮成一團，嘴角顫抖著一癟，終于崩潰地哭了出來：“……對不起小開，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這是葉開第一次看到葉瑾哭。

    她是那種再痛也會鎖在房間里痛哭失聲而后若無其事地走出來的人。

    葉開靠近她，靜了靜，在沙發(fā)前弓腰，將不住發(fā)抖的她輕輕摟進(jìn)懷里。

    “你根本對寧通的業(yè)務(wù)沒興趣，這兩年你一直往三四線跑廢寢忘食地拓展業(yè)務(wù)，為什么？寄給我的書都看了，《加繆手記》，《雕刻時光》，《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球拍很好，我用它打過幾場比賽，很適合我?！彼ｎD了一下，聽到葉瑾哭到抽噎的動靜，“你一直在后悔，為什么要這么倔強？我知道你來清華偷偷看我，那次在階梯教室上大課，你在窗外，我看到了?！?/br>
    葉瑾嗚咽著搖頭。

    葉開很淺淡地笑了下，葉瑾沒看到，只聽到他在耳邊說：“我教過你了，做人要想開點，聰明一點。不要又糊涂，又固執(zhí)。我原諒你，我和又涵哥哥都原諒你?！彼f完，后知后覺地聞到葉瑾發(fā)間的香水味，嘴唇向下壓了壓，只是點到即止地吻了吻她的卷發(fā)，“別再犯傻了?！?/br>
    門被輕輕合上，他把起居室留給了葉瑾。他想他的jiejie還是更習(xí)慣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哭。

    靠著走廊把剩下的半截?zé)煶橥辏募蝿偤蒙蟻?。她欲言又止：“……吵架了？?/br>
    葉開站直身體，攬著瞿嘉的肩膀下樓，“噓?！?/br>
    瞿嘉眨了眨眼睛，做唇形問：“哭了？”

    葉開無辜地抬抬眼神。

    瞿嘉憂心忡忡地回頭看，葉開溫柔地扣著她的后腦讓她專注眼前，駕輕就熟地溫言哄道：“別看了，看了她明天又要發(fā)火?！?/br>
    把人送到二樓安頓好，還沒出臥室門就接到了陳又涵的電話。瞿嘉敏銳非常，從葉開微妙的眼神變化中就猜到了對面是誰。她眼皮一跳，不冷不熱地問：“陳又涵？”

    葉開當(dāng)著她的面接起電話。

    “又涵哥哥?！?/br>
    然后看到瞿嘉白眼一翻，無聲地罵了個“jesus”。

    “出來見一面。”

    “現(xiàn)在？”葉開看了瞿嘉一眼，坦然自若地走到窗前。月白色的紗簾被掀開，院子里空無一人，只有路燈下的飛蛾和噴泉。

    “你在哪里？”

    “山坡上?！?/br>
    葉開沒忍住笑了下，見瞿嘉兇巴巴地瞪著，不得不欲蓋彌彰地低咳一聲后才低聲說：“馬上?！?/br>
    瞿嘉臉拉得老長：“半夜三更馬上什么馬上？”

    葉開攥著手機，嘴角勾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馬上去見男朋友?！?/br>
    在瞿嘉發(fā)火前迅速逃之夭夭，想了想，又后退兩步握著門框回身道：“晚安mama，睡個好覺。”

    并且很善解人意地輕輕帶上了門。

    瞿嘉臉都扭曲了。還好覺！她能不能睡著都兩說！

    從別墅正門到雕花庭院門有差不多五十米的距離。葉開慢悠悠地走，繼而小跑起來。夜風(fēng)吹拂起他的黑發(fā)。頭發(fā)長了，卷度褪去，被風(fēng)揚起好看的弧度。

    思源路的山坡長長一道，花枝掩映間坐落著紅磚洋樓，是寧市非富即貴的圈子。葉開推開側(cè)門，輪守的安保對他致意，叫他少爺。

    深灰色的蘭博基尼suv就停在坡道上。陳又涵倚著引擎蓋半坐著，兩手插兜，嘴里叼著煙?？匆娙~開，他伸出手張開懷抱。

    葉開一陣風(fēng)地跑過去，跑進(jìn)他懷里，把人撞得都悶哼了一聲。

    “你怎么來了？”

    勾著他的脖子，看著像三更半夜跑出來私會小男友的女高中生。

    陳又涵取下煙：“想你了，來看看你?！?/br>
    “不是在酒會上嗎？”

    “給我塞一堆名片，房都開好了?！?/br>
    葉開不悅地“嗯？”了一聲，瞇眼打量他。

    陳又涵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抱著他：“我這么自覺，親我一口不過分吧？”

    葉開湊近他脖頸，聞著他衣領(lǐng)上的香水味。陳又涵沒忍住笑，在他耳邊低聲說：“這么檢查沒用，我教你?！?/br>
    隨即扣著葉開的下巴吻上他。

    從酒會出來的人沒喝酒，乖乖待在家里的反而帶著微醺的醉意。

    陳又涵用指腹揉著他的唇瓣，“喝酒了？”

    葉開仰著下巴：“一點點?！?/br>
    他這個姿勢和高度太適合接吻，眼神也像是索吻的樣子，陳又涵沒忍住又重新吻住了他。

    夜近半，四下皆靜，只有蟋蟀此起彼伏。

    他還穿著襯衣，陳又涵夾著煙的手握著他的后腰，一手幫他整理亂了的衣襟，問：“怎么這么晚還沒洗澡？”

    葉開敷衍道：“……忙著寫報告，忘了?！?/br>
    陳又涵神色認(rèn)真地看了他幾秒：“那怎么突然打電話給我？”

    說什么想他了來看他，多半還是放不下心。

    葉開沒有想好回答，只能耍賴地又去親他。有錢人住得隱秘又僻靜，連看熱鬧的人都沒有。深深地吻著，終于聽到了盤山公路上的引擎聲。陳又涵這才推開他。

    跑車經(jīng)過，只看到兩人曖昧地靠得很近，分同一根快燃燒到盡頭的煙。

    “不回去了？”耳廓的氣息灼熱，平靜中壓抑著喘息。

    “不行，學(xué)長，”葉開半真半假地回，“mama會問。”

    他的學(xué)長不懷好意，挑眉問道：“二十歲了還有宵禁？改天我得跟瞿嘉商量商量?！?/br>
    眼前一下子掠過瞿嘉無可奈何又氣急敗壞的臉。葉開這兩天捉弄瞿嘉夠多，已經(jīng)不知道要買什么禮物哄她開心了。

    陳又涵又用指腹摸了摸他的臉頰，深邃的眉眼在月光下溫柔認(rèn)真，再一次問：“跟我回家好不好？”

    葉開終于招架不住，說好。

    引擎點燃，在夜空中如野獸低聲轟鳴。車子轉(zhuǎn)下山坡，遠(yuǎn)處紅藍(lán)燈閃爍，是交警執(zhí)勤。車窗降至底，陳又涵手肘搭著，支著腮，窗外的霓虹燈光花團錦簇都不過淪為了他英俊側(cè)臉的背景。

    “在查酒駕?！彼麘袘械卣f。

    葉開微怔，以為陳又涵是喝了酒過來的，張了張唇，想開展交通安全教育，便聽到陳又涵慢悠悠地補上了后半句：

    “警官，我只是和他接了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