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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東邪在線閱讀 - 10. 知足

10. 知足

    陳霄霆垂頭喪氣地推開會議室的玻璃門,一位剛剛一起挨罵的同事從后面勾住他的背,拍了拍,送上一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苦笑。

    第七事業(yè)部已經連續(xù)一個季度業(yè)績慘淡,銷售數據照比去年同期不升反降,在幾個事業(yè)部里成了拖后腿的。部門主管剛剛像孫子一樣被總經理從頭到腳數落完,正窩了一肚子火,陳霄霆和他的倒霉同事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又被左輪科技搶了兩個單子。

    幾個月以前,七部的業(yè)務員們就發(fā)現市場上突然冒出了個名叫左輪科技的競品公司。這家半路殺出來的軟件公司是個相當神秘的存在,沒有人知道它什么時候成立、公司在哪、老板是誰,網上查不到關于它的任何信息。正如它的名字一樣,這家公司就像一把左輪槍,出手迅速準確而且殺傷力極強,專門瞄準勢坤集團在市場上的弱點開槍。

    第七事業(yè)部負責銷售公司最引以為豪的一套產品,那是一套辦公自動化軟件。這套系統是勢坤集團的拳頭產品,業(yè)內口碑極佳,只是對很多小企業(yè)客戶來說實在貴得離譜。然而為了讓這款產品在市場上保持高端的定位,公司從不肯在價格上讓步。左輪科技瞄準的恰恰就是這一點。根據那些吃過“槍子兒”的業(yè)務員們反映,有好幾次明明他們已經先和客戶確定了簽約意向,然而第二天客戶卻變了卦。再過幾天,竟然發(fā)現被對手以一個匪夷所思的低價截了胡,很多單子就是這么神不知鬼不覺地丟掉的。對方的意圖相當明確,超過30萬的單子基本不碰,專門收割小企業(yè)客戶。起初大家并不在意,畢竟像勢坤集團這樣的行業(yè)龍頭根本不屑與競爭對手展開價格戰(zhàn),而且一旦陷入價格戰(zhàn),大公司的品牌效應就會失去優(yōu)勢,甚至讓已經占據的高端市場失守。可是等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卻發(fā)現這個出現還不到一年的小蝦米已經成了氣候,并且從勢坤這個龐然大物身上剜掉了不小的一塊rou。

    蔣若言私下悄悄告訴陳霄霆,恐怕情況還要更糟糕一些?,F在不光很多新客戶被搶,連很多老客戶也紛紛要求后期的升級和維保項目大幅降價。

    “小公司的東西一堆bug,難道這些客戶不知道便宜沒好貨嗎?!”陳霄霆義憤填膺地說。

    蔣若言顯得憂心忡忡,最近見多了她老爸跟一眾高層焦頭爛額地開會,她的表情也變得憂國憂民起來?!霸幘驮幵谶@兒!”她說,“那個左輪科技不僅價格低,據說功能也不比我們差,咱們有的人家都有,真他奶奶的邪門兒!”

    “這怎么可能?”陳霄霆眼睛瞪起來,“他們搞盜版?”

    “小點聲祖宗!”蔣若言神色緊張,“我也是聽我爸他們開會說的,據說除了界面不一樣,按鈕換了換位置,其他什么都一樣,你說能這么巧?現在我爸和黃叔他們正在想辦法收集證據,搞不好可能要打官司!”

    “怎么收集?”

    回答是一個上翻的白眼加聳肩,意思是“我怎么知道?”,然后她低下頭繼續(xù)用吸管攪動奶茶里的黑色珍珠。

    陳霄霆還是搖頭,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的,你想想,咱們產品的功能有多復雜?再說,咱們公司搞研發(fā)的可都是名校高材生,誰有那本事搞盜版呀?”

    陳霄霆故意把“名校高材生”幾個字拖泥帶水地唱讀出來,毫不掩飾他的揶揄。蔣若言不去理會他的陰陽怪氣。其實他這么說也是有道理的,勢坤集團向來宣稱自己賣的不是軟件,而是基于軟件的信息化解決方案。拿這款辦公軟件來說,它所集成的功能已經復雜到遠遠超過了日常辦公的要求,甚至可以和其他領域的專業(yè)軟件去爭奪一席之地。

    陳霄霆的眼睛轉了一圈,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你說,會不會是公司高層有人泄露了源代碼?”

    “不可能的!”蔣若言斬釘截鐵,“軟件的核心資料都在幾個元老級的架構師手里呢,他們幾個早年跟我爸一起創(chuàng)業(yè),早就財富自由了,光是每年的分紅就夠買下好幾個左輪科技的,腦子有病啊去冒這種險?”

    “這倒也是?!标愊鲻π?。

    “我跟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蔣若言的語氣突然莊重起來,“我爸懷疑可能是有人把‘呆萌’給泄露了?!?/br>
    蔣若言說的“呆萌”,其實是demo,作用類似于售樓處玻璃罩子里的樓盤模型,是業(yè)務員們給客戶演示產品功能用的。雖說是模型,但是它實際上和真實產品相差不大,基礎功能也相當完善,如果不需要匹配太復雜的業(yè)務,滿足一個小型公司的基本辦公需求是綽綽有余的——而這恰恰也和左輪科技只收割小客戶的戰(zhàn)略方向一致。所以,高層中有人懷疑是這個demo被泄露了。

    可是有一點仍然說不通,要知道,任何一家公司都不可能放任這種顯而易見的風險存在。如果demo這么容易被泄露,盜版軟件應該早就瘋狂出現,根本不可能等到現在。所以可想而知,公司對demo的保護是相當嚴密的,甚至專門為此研發(fā)了一種特殊的加密技術,任何人在使用demo之前都必須申請授權,而授權的有效期只有5天。換句話說,即便拿到了這個demo也最多只能使用5天,這樣的軟件誰會買?不過也不是沒有人懷疑過會不會存在加密技術被破解的可能??墒悄莻€臉上長滿胡須、返祖現象嚴重的cto信誓旦旦地把頭搖成撥浪鼓,他說,如果誰能逆向破解這種加密技術,他愿意直播倒立吃屎。

    當然,這些消息目前都處于高度保密的狀態(tài)。陳霄霆猜想,高層所謂的收集證據打官司應該也只是虛張聲勢,是說給客戶聽的。畢竟產品被盜版這樣的負面消息對一家上市公司來說影響是十分致命的,一個不留神走漏風聲的話,股價、市值、商譽、口碑都會應聲而跌。

    蔣若言最近總是愁眉苦臉,尤其是從她爸爸那里看了季度銷售報表之后,這是她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為自家生意擔憂。她和陳霄霆在一塊的時間變多了,因為她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公司的產品和業(yè)務,似乎一夜之間就背上了振興家業(yè)的重擔。在業(yè)務能力上,陳霄霆完全有資格做她的老師。她驚奇地發(fā)現,這一年多的時間里,陳霄霆成長得很迅速。那幾乎是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生的,在她作威作福、逛街泡吧、極盡享受富家女生活的期間發(fā)生的。她沒有想到,從前一個區(qū)區(qū)二本大學里的體育生,如今表現得比同屆的名校生還要好。她還發(fā)現,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之前那些處處看他不順眼的名校生們開始和他勾肩搭背。有一回,她甚至還看到大華給他點煙。

    下了班,大華來叫他一起去吃飯,現在大華他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愛拉著陳霄霆,他成了這伙人的頭目。陳霄霆朝蔣若言的工位上看了看,她認真盯著屏幕的側臉讓他胸口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他以加班為理由拒絕了大華的邀請,然后安靜地回到位置上。這樣的時刻會讓他沉醉,讓他上癮,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可以不受干擾地隔著幾排空蕩蕩的工位偷偷看她。他心甘情愿地揮霍這些時間,等著她漫不經心地發(fā)現自己,也等著那個略一驚訝之后的莞爾一笑。

    那天晚上,陳霄霆等蔣若言等到很晚,整層樓只有他們的辦公區(qū)還亮著燈。陳霄霆來到她的工位,變出一杯熱騰騰的牛奶。她笑了笑,問:“哪來的?”

    “樓下買的唄?!彼UQ?,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蔣老板日理萬機辛苦了?!?/br>
    蔣若言沒說什么,無視了他的調笑,一邊抽出面紙擦了口紅開始喝牛奶。陳霄霆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這是一個人的心思被另一件事情完全占據,又不得不分出精力應付眼下的社交時才會出現的表情。陳霄霆瞥了一眼她沒有及時鎖屏的手機,馬上就明白了占據她心思的事情是什么,而她也馬上意識到對方已經明白了。

    蔣若言舔了舔掛在嘴唇上的牛奶,先發(fā)制人:“你最近有和小穆聯系嗎?”

    “沒有?!标愊鲻暮眯那橄Я?,所有的風花雪月千轉柔腸都在這個名字被她細弱的氣息送出的一瞬間徹底消失了,“怎么會突然問這個?”

    “沒什么?!彼趾攘艘豢谂D蹋皠倓偪吹剿l(fā)朋友圈了?!?/br>
    “噢?!?/br>
    “小穆很少發(fā)朋友圈的?!彼膊恢雷约阂f什么。是的,很少發(fā)朋友圈,所以呢?她把紙杯晃了幾圈,像是牛奶里有某種沉淀物需要通過搖晃使之均勻,“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上海吧,畢業(yè)這么久了,咱們仨還沒一起聚過呢。”

    陳霄霆點了點頭,意識到此時應該開心一些才對,于是又笑了笑,“好啊?!彼f。有什么不好呢?

    周六下午,二人果然買了車票動身前往上海。高鐵只開了兩個小時,陳霄霆的眼皮剛開始打架,就聽見廣播里的女播音員捏著嗓子提示道:“列車前方到站上海虹橋火車站?!?/br>
    陳霄霆從來沒有來過上海,他對這座眾人趨之若鶩的繁華都市絲毫提不起興趣。雖然他所在的城市據此不過2小時的車程,可是他連過來看看都懶得。列車緩緩進站的時候,他突然產生了一剎那的感慨,大學時三人嬉鬧的畫面在車玻璃上一閃而過,可是閃過之后,就余下了一段疏遠和空白。從大學畢業(yè)到現在,曾經恨不得穿一條褲子的兩個兄弟,各自守在相距不遠的城市,默契地老死不相往來。理由就太多了,忙,加班,走不開,離得這么近以后有的是時間.......反正網絡可以千里傳音,鐵路能夠縮地成寸,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讓見面不急在一時了。

    蔣若言帶著陳霄霆輕車熟路地出了站,但是卻沒有直接去找覃嘉穆。她知道嘉穆的工作日夜顛倒,白天才是休息時間,所以在來的前一天她就叮囑陳霄霆先不要和他聯系,讓他好好休息,晚上再去他工作的酒吧小聚。蔣若言看看手表,還有好幾個小時,她問陳霄霆第一次來上海想不想四處逛逛。陳霄霆簡直欣喜若狂,同時也感到了自己的無救——對于一座城市的文化和歷史,自己的態(tài)度竟然是如此的輕率,興趣的有無完全取決于身邊這個女人的一句邀約。

    一路上,蔣若言的話很多,像個盡職的導游,每一個地方都能讓她講出點東西。陳霄霆只管看著她傻笑,傻笑是他此刻唯一能夠用來回應她的東西,因為他所有的意識、感受、覺知都在被用于體驗一種莫大的喜悅和恩寵。

    逛了幾個地方之后,蔣若言最終把陳霄霆帶到了ifcmall,這是她每次到上海必定來打卡的地方。陳霄霆隔著馬路打量這個珠光寶氣的龐大建筑,在國金中心兩根手指形狀的雙子塔根部,猶如一顆璀璨奪目的鉆戒。距離商場的正門還有好幾米遠,守在門口的兩個門童便一左一右替他們拉開了那扇沉重玻璃大門,門后就是另一個世界。陳霄霆不動聲色地跟在蔣若言身后,進門的一刻他讓自己的臉上冷若冰霜,仿佛自己的財富已經豐饒到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物質可以喚起他的欲望——所有來到這里的人都是這樣一副千篇一律的表情——可是從身邊匆匆掠過的品牌logo,沒有一個漏過了他的眼睛。他在心里悄悄給它們估價,悄悄為它們排序,并悄悄問自己:如果今天是他一個人來到這商場的門口,當門童殷勤地替他拉開了那扇玻璃門,他敢不敢面不改色地接受這份殷勤?

    他跟著蔣若言,在一家家奢侈品店里進進出出,蔣若言去看衣服、鞋子、包包,而他則是翻開一個個吊牌來看,探險尋寶一樣地一次次自虐,想要看看一件衣服、一雙鞋子、一個包包能貴出幾位數來。他不難猜測此刻店員們看向自己時眼睛里的復雜含義——那是一種見怪不怪的,看慣了人們在物質面前卑躬屈膝丑態(tài)百出的眼神;也是一種看慣了被物質主導的各類畸形關系——如老夫少妻或者吃軟飯的小白臉們一視同仁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眼神。

    陳霄霆在口袋里緊緊捏著信用卡,事實上他在踏上前往上海的高鐵時就已經在緊緊捏著了。所謂窮家富路,他想上??隙ㄊ且粋€花錢的地方,在“隨處”逛逛時“隨意”送蔣若言一個像樣點的禮物都非得用到信用卡不可??墒撬罅艘宦罚芩偷闷鸲Y物的地方要么沒逛,要么就是那些東西根本進不了她的眼睛?!扒七@顏色土的,等我五十歲去跳廣場舞再穿也來得及?!啊斑@包倒是不錯,夠大,可以讓李姨提著去買菜,哈哈哈......”她心情不錯,一邊玩笑一邊盡情地毒舌,陳霄霆陪她一起“哈哈哈”,在心里偷偷把自己的提議一一否決,然后把信用卡捏得更緊了。

    他看到蔣若言這時拿著一個帶流蘇的粉紅色手袋去了柜臺,她一進門就盯上了它。陳霄霆偷偷看過它的吊牌,這個連一瓶礦泉水都裝不下的小東西,標價竟然是他將近半年的工資。口袋里那個不見天日的信用卡就快要被他的手指撅斷了,可是最終他也沒敢將它掏出來。等著蔣若言付款的幾分鐘無比難熬,像是在領受全體店員對他這個讓女人付錢的沒用男人的無聲討伐。他隨便拿起一雙鞋,漫不經心地研究起來,拉著一個店員詢問價格。店員一副“你不是會看吊牌嗎”的表情,冷冷地回答他。他還沒完,繼續(xù)問鞋子如何保養(yǎng),如何清洗。

    “先生,這雙鞋子不能清洗。”店員的表情像白紙一樣缺乏變化。

    “對不起,”他仍顯得紳士得體,在這樣的地方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沒有教養(yǎng),“請問你是說不能用水清洗嗎?”

    “不是的,先生。這雙鞋子就是不能清洗的,任何方式都不可以?!?/br>
    他的回應是收下巴外加一個皺著眉的苦笑,好萊塢電影里英俊的男主角們擅長用這個表情來表達困惑,“那穿臟了要怎么處理呢?”

    “穿臟了換新的就可以了呀?!钡陠T一個微笑浮上來,眼睛似乎在說怎么會有人問出這么愚蠢的問題,“這款鞋子在設計時就是默認被穿在室內或者車里,我想應該不會有人穿著它去擠地鐵公交或者去踩雨水泥巴的,所以怎么會臟呢?先生?!?/br>
    陳霄霆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好像事實本該如此,好像他此時的停頓不過是在思考是否應該再多買一條褲子與之搭配。他的汗下來了,因為下一步就是要不要試穿,試穿就離付錢又更近了一步。蔣若言此時已經買好單了,可是仍背對著他和收銀員討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他深知她不是個在錢上較真的人,所以他很感謝她巧妙地回避了這場困窘和狼狽。

    “先生,請問您穿什么尺碼?”店員打算用她訓練有素的狡猾把眼前這個人逼上絕路。果然,陳霄霆乖乖報了尺碼,于是一雙嶄新的鞋子被帶著白手套的店員從玻璃架上輕輕提起,又恭恭敬敬地呈到了他的面前。最后,他還是不得不為這雙不能洗的鞋子,還有自己放不下的——尤其是不能在蔣若言面前放下的里子面子,支付了三個月的工資。

    從商場出來時,城市正華燈初上,整個外灘的風光此時全部濃縮進這瑰麗的夜景中。只不過此時兩人恐怕誰都無心留意這美麗的夜上海,即將要去的地方,讓雙方都陷在自己的心事里。蔣若言突然停住腳步,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將手里的手提袋塞給陳霄霆,說要去一下衛(wèi)生間,說罷又折回商場。過了好半天,她重新出來了,可是卻低著頭,越走到陳霄霆面前頭垂得越低——要么就是側過臉,左顧右盼,像是一個毀了容的女人決心要藏起自己的丑臉??墒顷愊鲻€是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叫女為悅己者容。他不難想象,在剛剛過去的十幾分鐘里,面前這個女人是如何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一筆一劃地讓自己的妝容重新精致起來。

    陳霄霆的心情一下落到了谷底,可是體現在臉上卻是一個明媚的微笑,他說:“挺好看的。”

    蔣若言一愣,臉迅速紅了,“那是?!彼胍贸鋈缤盏目襻Z氣來強調自己對于雙方情緒微妙變化的無知??墒且粡堊炀妥兞宋叮约簩W自己說話卻因為設計過度而聽起來更像某種技巧和真誠都欠奉的表演。

    在打車去酒吧的路上,陳霄霆明顯看出了蔣若言的不安。她不安的表現就是不停地說話,激流勇進的語言能夠幫她沖淡某種焦躁的情緒??墒擒囎涌扉_到酒吧門口的時候,她反而安靜了。覃嘉穆知道他們要來,所以特意請了一天假,早早就在酒吧里等著。他留意著酒吧玻璃門的每一次開闔,聚精會神,老板走過來講話他都沒聽見。老板請他挪個位置到里面去坐,說知道他今天要在這里招待朋友,所以給他留了最好的位置還有酒水最低的折扣。

    蔣若言和陳霄霆前后腳進來了,嘉穆馬上從座位上站起來朝他們揮手。蔣若言眼睛一亮,拔腿就朝里面大大咧咧地走去——當她想要掩飾什么的時候,語言和動作總是過頭的。她跳過所有久別重逢所必經的繁瑣和俗套,開口就是一句略帶點嫌棄的抱怨:“怎么選了這么個犄角旮旯的位置?”

    “這可是我們店里最好的位置?!奔文碌淖旖欠群艽蟮叵蚰橆a兩側推開,很顯然,躲過毫無必要的煽情也讓他如釋重負。他繞到蔣若言背后去給了陳霄霆一個擁抱,兩個男生互相拍了拍后背,陳霄霆說:“不夠意思啊你,這么長時間都不來看看我們?!?/br>
    蔣若言把手上的購物袋整整齊齊地放好,然后開始迭大衣、圍巾,手上有忙不完的事情。“你如果忙的話可以不用管我們的。”她一邊忙碌一邊說,語氣淡得像個只是來隨便坐坐的???。

    “我今天不是服務員哦,請假了?!奔文聸_他們眨眨眼,“跟你們一樣是顧客。”

    “早說啊。”陳霄霆插話進來,“早說我就不用陪逛一下午了。小穆,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能逛?!?/br>
    蔣若言一個眼鋒飛過來,陳霄霆馬上就讀懂了這一眼里的無聲譴責,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一句越界的話。這時,蔣若言一根指頭已經冷不防地戳進了他的脅下,“陪我逛街委屈你了?”陳霄霆忙忙地告饒,可是對方像沒聽見一樣,一下一下把指頭往他腋下捅,如同小孩子癡迷一個會做出反應的玩具。這是少有的親密動作,陳霄霆愉快地把身體縮成一團招架著對方的動作。蔣若言也笑,一會兒戳一下脖子,一會兒揪一下耳朵,仿佛這游戲足夠有趣,能讓她旁若無人地玩一晚上。嘉穆耐心地等著他們的嬉鬧結束,然后問他們想要喝點什么。蔣若言按了按眼角的淚水,氣息還沒有完全從剛剛大笑的余韻中出來,她把身體坐直,像是失態(tài)過后猛然發(fā)現居然還有第三者在場那樣,朝覃嘉穆歉然地看了一眼,隨后接過了他遞來的菜單。

    “怎么都是酒呀?!笔Y若言把菜單從頭翻到尾,又翻回來。

    陳霄霆這時把頭湊上來,嬉皮笑臉,酒還沒喝人已經開始醉了,“不然你猜酒吧為什么叫酒吧?”

    蔣若言往他額頭上推一把,笑著罵了一句,然后又把菜單往前一推,“還是你們兩個點吧,我就跟著隨便喝好了?!?/br>
    “那小穆來推薦吧,”陳霄霆說,“點什么都算我的,今天我請?!?/br>
    “別鬧了!”嘉穆說,“哪有你們大老遠跑來請我喝酒的道理?再說我有員工折扣......”

    蔣若言動作麻利地整理頭發(fā),嘴里叼著一枚精巧的小發(fā)卡,“你就別跟他爭了?!彼f,“他這一兩年也賺了我們家不少錢,是時候該吐出來點兒了?!?/br>
    陳霄霆轉向她,表情是生動的大惑不解:“什么意思?我賺的可都是血汗錢?!?/br>
    “血汗錢也是我家的?!笔Y若言把菜單塞到嘉穆手里,“點!挑貴的!”

    陳霄霆的臉馬上哭喪起來,一分鐘就進入了表演雙簧的狀態(tài)。他開始聲情并茂地控訴加班多,壓力大,把自己描述成受盡壓榨的小職員,桌上兩個人被逗得人仰馬翻。這兩年陪客戶推杯換盞習慣了,讓他十分擅長搞活酒桌的氣氛。

    酒上來了,三個人小心翼翼地將話題控制在一個無禁忌的范圍內,回憶回憶誰的糗事,八卦八卦誰的近況,在誰抖出一個包袱的當口恰到好處地大笑一場,同時默契地與某些話題保持距離。三個人都是聰明人,至少都比在大學時要聰明很多。作為學生可以莽撞,可以沖動甚至不計后果。但是作為成年人必須聰明,必須要懂的分寸和體面,不僅讓自己體面,還要讓別人也體面。因此不論是吃飯喝酒還是談笑,腦子永遠要比嘴要累。

    三個人的談話同時停了下來,酒桌上出現了一段突兀的空白。覃嘉穆將易拉罐捏得窸窣作響,在這陣響聲里,突然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頭一看,東勰來了。

    “誒?今天有朋友在?。俊睎|勰走過來,朝兩個陌生人點頭笑了笑。嘉穆站起身為雙方互相介紹。

    東勰很長很用力地“哦”了一聲,恍然大悟的樣子,“小穆經常跟我提起你們的!”他隨口說。

    蔣若言心里猝不及防地被那句“經常提起”晃動了一下,目光立刻追向這個陌生的男孩子的眼睛,甚至顧不上讓自己刨根問底的意圖釋放得再含蓄一點。東勰被她盯出一個陽光燦爛的微笑,似乎在說,別為了一句脫口而出的寒暄較真。

    蔣若言發(fā)現,這個叫嚴東勰的人很健談,話比陳霄霆還多。雖然長著一張討女人喜歡的臉,但是蔣若言對他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厭煩。這個人和小穆相比毛病太多了,話多,公鴨嗓,點煙的時瞇眼歪頭的樣子透著上不了臺面的小家子氣。他每說幾句話,就要拿身邊的小穆打趣一番,還真當自己很幽默?

    她想,嘉穆剛剛在介紹他時,說這是他的室友,真的只是室友嗎?他們之間的關系還能按照字面意思來理解?難道崔晉曾經不是他的老師?蔣若言心里突然間雜草叢生,那種在室友名義下悄悄進行的另一種莫須有的關系成為一種將熄未熄的痛癢,它不會立刻要你的命,但它需要你在做任何事情時——吃飯、喝酒或者談笑——都要花點精力去忍耐和消化它。

    蔣若言突然將一罐啤酒舉到東勰面前,“初次見面,喝一個?”

    東勰正在和陳霄霆討論最新款的aj球鞋,他停下來,也拿起啤酒?!昂芨吲d認識。”他沖她揚了揚易拉罐。陳霄霆這時也插進來,說喝酒怎么可以落下他,于是也自顧自地端起酒杯。

    過了一會兒,服務生小新拿了一瓶洋酒過來了,說是老板送的,今天酒吧人多,老板在招呼幾個老顧客,就不過來打招呼了,希望他們吃好玩好。嘉穆忙起身道謝,好像酒是老板親自拿來的似的。東勰一邊吃著薯條,心里一邊嘀咕,平時沒見這老板這么會做人呢。小新接著又替老板傳話,問小穆哥一會兒能不能抽點時間。做什么?今天駐唱臨時有事沒來,客人又很多,問小穆哥能不能幫忙頂一頂。東勰此時開始吃炸雞塊了,心想,無事獻殷勤,果然沒好事。

    蔣若言的眼睛立刻追上了嘉穆,那眼神的含義外人并不容易懂,那里面是挽留甚至哀求,還有對相聚離別分秒必爭的思慮和算計。所以突然到來的東勰是敵人,過來傳話的服務生是敵人,躲在背后那個企圖用一瓶洋酒把覃嘉穆從她身邊帶走的老板更是罪不可恕的敵人。

    “回去告訴你們老板,他今晚沒空?!闭l也沒想到陳霄霆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插嘴,他不緊不慢地又開了一罐啤酒,從容地拿起來抿了一口。接著他又指著小新手上的洋酒說:“順便把那個還回去,洋鬼子的玩意兒,喝不慣?!?/br>
    所有人把詫異的目光投向他,可他誰的目光也不回復,像從來沒說過話一樣一口一口繼續(xù)喝酒。

    “瞧,喝多了吧?”嘉穆干笑了兩聲,替所有人解圍。然后他轉向小新,“你跟老板說,我一會兒就過去。”

    “過什么去?過哪兒去?!”陳霄霆把易拉罐往桌上重重一放,酒水波濤洶涌地濺到他手上和桌布上,“我們倆大老遠來找你,還比不上你這破工作?你出場費多少?我出雙倍你在這給我們唱行不行?!”

    東勰仍然在吃這個拿那個,可是身體卻悄悄調整了一個姿勢,這個姿勢可以保證他在一兩秒之內就能夠擋在嘉穆前面并且瞬間進入戰(zhàn)斗的狀態(tài)。

    “你發(fā)什么酒瘋?”蔣若言扭過頭看他,然后她說,“小穆你先去吧,甭理他?!?/br>
    嘉穆和小新剛轉身要走,就聽見陳霄霆在身后幾乎是咆哮了一句:“覃嘉穆你今天敢走,我就把這砸了!”

    蔣若言呼啦一下站起來,垂著眼看著醉醺醺的陳霄霆,看了足有十幾秒。這十幾秒漫長極了,說不盡的埋怨、控訴、妥協、央求都在這十幾秒的沉默之中刀光劍影般進行。最后,她說:“行了,走吧。今天聚也聚了,見也見了,該回去了。”說著她開始把座位上的外套、圍巾、手提袋一樣樣往小臂上掛。

    陳霄霆無動于衷,一雙血紅的眼睛空茫茫地瞪著。蔣若言急匆匆地把自己掛成了圣誕樹,甚至來不及穿好外套系好圍巾,多一秒種的逗留,嘉穆就多一秒種的手足無措。到了最后,他會息事寧人地重新坐下,為這個尷尬的鬧劇收場,然后因此而得罪老板。她是不在乎得罪任何人的,但是他覃嘉穆不行。可以想象,今天過后,他會用加倍的勤奮去給老板賠罪,或者做出某些也許很為難的讓步去迎合老板的抬舉。她怎么可能坐視這種事情發(fā)生?

    “你到底走不走?”她的酒勁也上來了,一陣寒冷讓她的聲音跟著身體一起顫抖。

    陳霄霆仰著頭看她,眼睛里充滿悲哀。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他幾乎能聽見她無聲的哀求。這個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面前都趾高氣昂的女子,將自己的尊嚴變成了一座遺跡,你越是了解它曾經的雄奇,就越是無法接受它此刻的蒙塵,甚至痛恨這種蒙塵。

    陳霄霆站了起來,他別無選擇,因為無論她是云還是泥,他都早已經把她疼進了骨頭里。他大步走出來,路過嘉穆身旁時力道不小地撞了他一下。“走了?!彼幊林樌浔卣f。

    嘉穆呆呆地站在原地,兩只腳被焊在地上一樣邁不動步子,等他回過神來時,兩個人已經一前一后走出了酒吧的大門。小新在一旁小聲地叫了他一聲,嘉穆看看他,笑了笑說:“沒事。走吧,老板還等著呢?!彼洲D過頭去看東勰,發(fā)現東勰的眼睛早早就候在了那里,“今天唱什么?”他問。

    “《知足》?!?/br>
    當嚴東勰收到產品經理發(fā)來的第13封郵件的時候,他被徹底激怒了。一個“商品列表”的功能前前后后修改了十幾次,每次需求變更郵件發(fā)過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一次的改動很簡單......”簡單你怎么不自己改?東勰朝旁邊看了看,組里的其他幾個同事也同時收到了郵件。大家互視一眼,用眼神把臟話交流了無數次。

    這已經是東勰所在的項目組連續(xù)加班的第三周了,即將到來的年關往每個人頭上都懸了一顆定時炸彈。他們必須得趕在倒計時歸零之前將app的全部功能交付給甲方爸爸才行。

    手機震動起來的時候,東勰還在生悶氣,公司人事部的女孩子們最愛看他生悶氣的表情,比他那顆虎牙還讓她們看不夠。兇狠與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是扯不上關系的,兩道眉峰往中間一蹙,緊緊抿著嘴巴,這個表情是她們臆想中正在忍受胃痛的公子哥兒,很是能滿足她們的集體惡趣味,成為她們花里胡哨的故事里哥哥或者弟弟當中的某個角色。

    來電顯示是小姨的號碼,他接起來喂了一聲。

    “東東?!边@么多年小姨仍然改不了叫他的小名,“現在方便說話嗎?”

    小姨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慌慌張張,這讓東勰心里閃過一絲很不祥的念頭。他眼睛往經理的辦公室瞄,門關著,于是他忙起身往樓梯間走,手握著聽筒一面把聲音壓低:“小姨?出什么事了?”

    “你能不能請假回家一趟?你媽住院了?!?/br>
    東勰電話差點沒拿穩(wěn),他感到脊背上突然下來一層冷汗。還沒來得及多問一句,小姨便接下去說:“你爸打的?!?/br>
    小姨在電話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臃腫啰嗦地贅述了一遍,東勰把手機捏得越來越緊,他沒有發(fā)現自己正在渾身發(fā)抖。其實說得簡單些,這無非是個千百年來重復上演的俗套故事:一個管不住自己下半身又缺乏智力的男人出軌被抓,惱羞成怒對妻子大打出手。

    東勰一點也不意外自己的父親做得出出軌這種事,也不關心他出不出軌或者跟誰出軌,如果外面真有個女人能夠像撿垃圾一樣把他從母親身邊撿走,他甚至要感謝那個拾荒者。東勰向來對他父親的品格毫無興趣,更沒有任何要求,可以說這個男人的一切于他來說都事不關己。若不是母親受傷住院讓他無法容忍,他會覺得父親出軌這種事是如此的的雞毛蒜皮。東勰此刻唯一關心的是母親的狀況——他不會因為父親背叛家庭而恨他,但會因為他對母親動手而恨不得他去死。

    東勰請小姨不要兜圈子,到底那個男人下了多重的手竟會把母親打得需要住院?小姨說其實父親自知理虧沒有下重手,只不過在扭打的過程中,父親按著母親的頭往墻上撞的時候忽略了墻面上那顆沒敲進去的釘子......

    傷了哪里?眼睛。

    東勰的身體隨著“釘子”這兩個字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那顆釘子釘進了自己的眼睛里。他的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把電話掛斷的,也沒有聽清楚小姨最后說了些什么。他長久地站在樓梯間,聲控燈滅了,他就在黑暗里橫一把豎一把地抹眼淚。他腦海中再一次閃回那些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的畫面,父親嚴洪一個巴掌將母親掀翻在地的畫面;嚴洪用皮鞋硬邦邦的鞋底往母親臉上抽打的畫面;嚴洪面目猙獰地掐著母親的脖子將她抵在墻上的畫面,嚴洪,嚴洪,嚴洪......東勰突然開始瘋了一樣對著樓道的墻壁拳打腳踢,越打越兇,聲控燈亮了,墻面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鞋印和血跡,他繼續(xù)揮起拳頭,一拳,一拳,又一拳,再一拳,直到兩只鮮血淋漓的拳頭沒有任何知覺為止。

    “這個時候請假啊.....”經理目不錯珠地盯著面前的電腦,仿佛是這塊屏幕在向他請假。“你看看年底多忙,我們項目組本來人手就不夠。是,我知道大家最近都很累,你這樣,等這個項目結束,獎金多發(fā)點兒,啊,年輕人再堅持堅持?!苯浝磉@時候才把目光從屏幕里扽出來看向東勰,不過馬上就被他的兩只腫脹殘破的拳頭嚇了一跳,“你手怎么了?”

    東勰耐著性子說:“經理,我請假不是要休息。我母親病了,我必須得回去?!?/br>
    “理解理解?!苯浝砬楦胸S富地說,“前兩天我丈母娘下樓把腿扭傷了,哎呦,也是給我急得不得了。丈母娘都尚且如此,更何況自己的母親了,理解理解非常理解?!苯浝硗nD下來,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然后將茶葉重新吐回茶杯里。他接著說:“可你離家這么遠,就算千里迢迢趕回去,你能幫上什么忙?你是會看病還是會護理?專業(yè)的事情就交給專業(yè)的人去做,等忙完這陣子再回去看她,什么也不耽誤。而且你知道嗎,”經理突然把聲音壓得非常低,辦公室里門窗四閉,不知道他在提防誰。他說,“明年要漲薪,名額有限,你說你這個節(jié)骨眼請假,領導可都看著呢,我就是有心把你往上推,你也得給我個理由啊......”

    經理粗短的脖子從襯衫的領口露出不明顯的一截,上面掛著的松垮垮的皮隨著他說的每一句話有節(jié)奏地一伸一縮。東勰眼睜睜地看著上面密密麻麻顆粒飽滿的雞皮疙瘩,心里一陣陣地泛著惡心。東勰忍無可忍地打斷他:“對不起經理,我必須得回去。我母親病得很重?!彼B呸了三聲,在心里跟老天爺強調,此“病重”非彼“病重”,此“病重”是為了順利脫身胡謅八扯不能當真的“病重”。

    經理理沉下臉,未置可否,開始擺弄他那顆戴在左手上的玉貔貅。過了半晌,他說:“你現在走了,你的工作誰來做?你一走,別人就得多加好幾天班你知不知道?團隊意識你懂不懂?”

    東勰把工牌輕輕摘下來摁在經理碩大無比的實木辦公桌上?!澳氵@是什么意思?!”經理憤怒地瞪圓了眼睛,他從小嘍啰做到公司的中層管理,什么招數都見過,也什么招數也都用過,最不怕的就是威脅。

    東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摘下工牌的手似乎不是大腦指揮的。亦或許潛意識里他已經向經理妥協了,他自知無法說服面前這個無論人生閱歷、職場經驗還是精明算計都遠在自己之上的經理,可是必須回到母親身邊的意念又是如此強大,于是這個動作成了他唯一的辦法。他說:“那我不干了。”

    經理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手指仍然在玉貔貅上不停地摩挲,貔貅上復雜的雕刻被長年累月的摩挲變得珠圓玉潤。過了很久,他說:“奉勸一句,年輕人最好不要自視甚高。”他的臉色相當難看,“你不要覺得公司或者項目組沒你不行,我告訴你,你前腳走,后腳就有人分分鐘代替你的空缺。年終獎你一分錢也別想拿,公司一點損失也沒有......”

    東勰耐心地聽完經理前后矛盾的觀點,這是他最后的禮貌。他很想問問面前這個嘴巴像壞掉的淋浴噴頭一樣斷斷續(xù)續(xù)噴出口水的經理,既然自己的空缺這么容易被替補,何以連幾天的假期都要死死咬著不放??墒撬肓讼脒€是算了,畢竟自己的目的是盡快脫身然后去趕最近的一班飛機,這里又不是奇葩說的現場,犯不著你死我活地爭出個bbking。

    東勰退出經理辦公室的時候,輕輕帶上了門,像平日來匯報工作進度時一樣恭謹而多禮。同事們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每個人手上的事情都足夠讓他們焦頭爛額。直到他回到工位上收拾東西,大家才發(fā)現他收拾得過于徹底了,一次普通的休假是不至于連插排和鼠標墊都往回帶的。東勰把鼓鼓囊囊的背包費力地拉上拉鏈,發(fā)現同事正在齊刷刷地看著自己,一雙雙眼睛里滿滿都是問號,剛剛還在一起修bug改需求的兄弟,怎么說走就走了。他沖他們笑了笑,說:“東西真不少,剩下的下次來拿?!?/br>
    東勰最終還是沒有買到當天的機票。由于天氣的原因,很多當天下午的航班被臨時取消,于是他買了第二天早上5點半的機票。這個時間段的票價比正常時間段便宜很多,一來一回能省下不少錢。他打算頭一天晚上就住在機場住,因為第二天一大早是沒有地鐵的,打車能打出個天文數字出來。

    覃嘉穆推掉當晚的工作堅持要陪他一起去機場。東勰下午突然把公司的東西通通背回來太不尋常了,他一言不發(fā)地緊繃著臉,嘴巴抿成一條細線地收拾行李也太不尋常了,總之這一天他沒有一個動作或者一個表情是尋常的。所以他判斷,這絕不是東勰口中的一次尋常的“回家探親”。

    嘉穆什么也不問,只是很堅持地跟著東勰一起去機場。他很少有什么事情是很堅持的,他的堅持就是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你,對所有的勸阻都頑固地忽略,按照他既定的動作自我執(zhí)行,因此他的堅持是有力量的。他買好了熬夜需要的零食和飲料,下載好了足夠一整晚看的電影,提醒東勰帶各種隨身物品,至于其他的,他一個字也沒有問。在他眼里,從家里到機場的這段旅途,以及從半夜到黎明的那段陪伴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兩人來到浦東機場時已是深夜,再過十幾分鐘便是第二天了。浦東機場任何時候都是熱鬧的,每一天,這里都吞吐著數量驚人的夢想和幻滅,有人激昂地到來,也有人黯淡地離去,它慵懶地看著這些在它巨大身軀里來來往往的人群,始終保持著智者一般的沉默。東勰對機場一直存有某種陌生且略帶敬畏的疏離感。從小到大他都沒有過什么像樣的旅行,飛機也只坐過幾次。上海就是他所到達過的,離家最遠的地方。在他眼里,飛機和火車大巴這些地面交通工具有著本質的不同。乘坐火車和大巴只有達到這一個目的;而飛機不是,在你進入機場的那一刻,你就會不自覺地挺直腰板,你開始在意襯衫夠不夠平整、舉止夠不夠得體,似乎機場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在意你的一言一行。然后你要禮貌地經過繁瑣的托運和安檢、對廣播里一切“抱歉的通知”都微笑著展現無窮的耐心和寬容......即便你乘坐的只是幾百塊的經濟艙,也會像吃一道高級料理一樣遵循一套復雜而優(yōu)雅的秩序。

    然而深夜的機場讓他大失所望,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沒有泡面味或者腳臭味,也沒有被橫七豎八的身體躺占的區(qū)域才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之后,東勰先去辦理了值機。離登機的時間還隔著一個相當漫長的黑夜,但是他習慣把事情做在前面。

    夜晚讓兩個人的沉默熬成了沒完沒了的馬拉松,東勰往身邊看了一眼,嘉穆安靜地坐在旁邊,看起來比他還要心事重重。東勰突然覺得十分抱歉,從接到小姨的電話開始,他的心思就已經飛回了家,完全忽略了身邊這個大活人。多少個疑問句被嘉穆一個個地吞回去,他永遠會把什么都想在前面,提出問題前他會在心里先幫你想好答案,一旦他判斷某個問句會令對方為難,他就絕不會讓它發(fā)生。所以東勰知道,整整一晚,他一句話也沒說,但卻在心里自問自答了無數回。

    東勰趁他走神,往他額頭上輕輕一敲,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喂,你發(fā)什么呆呢?給我個酸奶吧,我好餓。”

    他看到嘉穆的笑容徐徐地、安靜地、由衷地綻開。他低下頭在包里翻找的動作幾乎是帶著欣喜的,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東勰明明只要了酸奶,可是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零食都翻出來。他一反常態(tài)地絮叨著:飲料不止有酸奶,還有a、b、c、d可以選,喝完飲料還有1、2、3、4可以吃。東勰看見他額頭上急出了一些蒙蒙的細汗,像是在擔心還沒等自己翻找的動作完成,對方就會反悔一樣。

    東勰突然很想抱抱他,可是周圍有無數雙眼睛,他并不在乎那些眼睛,可是嘉穆會在乎。他不忍心讓這么多骯臟猥瑣的眼睛一起來為難他,于是他只是把手搭在他的背上,輕聲問道:“你想問什么就問吧?”

    他笑著把零食一樣樣遞到他面前,說:“你這不就要告訴我了嗎?”

    東勰不知道自己說了多久,明明只想交代一下來龍去脈,可是不知不覺把家底都翻了出來。那是他心底里最不愿啟齒的故事,平時都要繞著這塊心事走,可是今天卻剎不住車地想要告訴眼前這個人。嘉穆地眨著眼睛,耐心地聽進他所有的抑揚頓挫卻從不發(fā)表一個字的看法,如同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將他所有的情緒無聲地吸進去,還給他一片寧靜。后來,兩個人都困了,嘉穆枕在東勰的肩膀上,呼吸漸漸變得冗長而安謐。東勰悄悄地調整了一下姿勢,扭過頭在他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兩個人是被機場的廣播叫醒的,廣播里嘹亮的女聲在反復念著嚴東勰和另外兩名乘客的名字,威脅他們登機口即將關閉。兩個人慌手慌腳地往安檢口沖,賠了無數個笑臉,說了無數句“不好意思”才通過了彎彎曲曲的隊伍,可是工作人員的一句話就讓東勰傻了眼。

    “不好意思先生,您這張不是登機牌,而是行程單。”

    “我就是在機器上打印的??!”

    “您需要在界面上選擇打印登機牌才可以。”

    “那這個還不能證明我買了機票嗎?”

    “不好意思先生,沒有登記牌您不能上飛機?!?/br>
    “什么狗屁機器!”

    “請注意您的語言先生?!?/br>
    ......

    十幾分鐘以后,東勰從檢票口出來了。廣播里已經開始播報其他的航班信息了,就算他現在用最快的速度去打印登機牌,就算所有排隊過安檢的乘客紛紛靠邊站給他讓出綠色通道也來不及了。他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把票退掉,然后購買下一個航班。可是像這種打折機票,又是在飛機起飛之后退票,他粗略地算了算,可能連下一張機票的零頭都退不出來。東勰看了看卡里的余額,沒想到放棄工資和獎金的報應這么快就來了。

    東勰突然感到胳臂被人重重地拉了一把,等他反應過來,發(fā)現自己已經被嘉穆牽著走了幾步遠了。

    “你怎么還沒回去?”東勰詫異。

    “你趕緊去打印登機牌,這回別再錯了?!彼匀焕讌栵L行地繼續(xù)走,頭也不回地命令道,“我?guī)湍阗I了50分鐘以后的機票。好在你沒有行李要托運,不費什么時間。一會兒換好登機牌你就立刻去過安檢,找登機口,這回怎么也趕上了。”

    東勰是后來才知道,那天他去插隊過安檢的時候,嘉穆就在后面一直跟著,可是他一點也沒注意到。當他和工作人員爭執(zhí)的時候,他已經去幫自己買機票了。

    這一次嘉穆陪著他一起排隊,反復確認了機票上的各種航班信息。在即將輪到他們檢票的當口,東勰突然回過身,旁若無人地把他緊緊抱住。嘉穆的身體立刻僵直了一下,臉上一瞬間就燒了起來。他驚訝于自己居然沒有把對方推開,就這么默許了面前這個高個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力地把自己的頭按到了他結實的胸口上。

    他紅著臉,眼睛不知該看什么地方,他結巴著,“你......要是再晚了,我可沒有錢幫你買下一張機票了......”

    東勰把他抱得更緊,渾身緊繃的肌rou銅墻鐵壁地把他緊緊箍住。這時,嘉穆感覺耳邊一陣陣的熱氣噴過來,噴得他發(fā)癢。然后他聽見東勰小聲說:“等我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