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朵吃飽以后，更加不愿回宮。

    一路走走逛逛，看到河邊有人放孔明燈，拍著手蹦蹦跳跳便拿起一個(gè)，直接問那小販，“這燈怎么放？”

    小販見她一身西域服飾，因汴京城各地商販云集，街市上穿著各色衣飾的人層出不窮，卻也不新鮮?？粗竺娓鷣淼呐岖d，見他一身官服，躬身道：“大人，小娘子這盞燈五錢銀子。”

    裴玠趕忙擺手，“你不要亂說，她不是……”被桑朵一把拉住，沒時(shí)間聽他與小販解釋，拿著燈雙眼亮晶晶地問他，“這玩意到底怎么放？”

    小販笑著收了銀子，指向河邊：“小娘子和郎君一同將燈放入水中，祈福幸福美滿，早生貴子?！?/br>
    桑朵算是大概聽懂了，也有些不好意思，哈哈一笑，“有意思?！蹦弥鵁糁苯优艿胶舆?，蹲在石階上將燈推入了水中。

    她撩動(dòng)著河水，希望那燈飄得再遠(yuǎn)一些。

    看著腳下清澈的河水，想起了家鄉(xiāng)的桑干河，她習(xí)慣性地褪去鞋襪，將一雙白嫩的玉足浸入水中，來回?fù)u晃著，看著水中的魚兒紛紛前來啃食，酥癢之下，開心地咯咯笑著。

    就連小販見她如此天真爛漫，都忍不住向趕忙轉(zhuǎn)頭的裴玠夸贊，“大人，您家夫人不拘小節(jié)。”

    裴玠蹙眉含糊應(yīng)了一聲，也懶得解釋。

    心道，這哪是不拘小節(jié)，整個(gè)汴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gè)這般大膽毫無禮數(shù)的女子。

    “阿裴，你來試試。這水是溫?zé)岬哪亍！鄙６湓缫褜⑺?dāng)做了朋友，忍不住向他炫耀起來。

    在東羌，大家取水皆在一處，并沒有中原那般多的規(guī)矩。

    裴玠刻意隱去稱呼，冷聲回道：“你覺得好玩就行?！?/br>
    桑朵見他耷拉著一張臉，也不生氣，轉(zhuǎn)頭看著湖中倒映著的燈影，又看了看近處小橋和遠(yuǎn)處還未逛完的商鋪，感嘆道：“這便是阿兄口中的仙境么……”

    她看到一件鋪?zhàn)拥恼信粕袭嬃艘粋€(gè)酒壺，不禁勾起了饞蟲。利索抬起水中的玉足甩了甩，套上鞋襪，拍了拍衣裙上的浮土，拉著裴玠的衣袖，“走，去飲酒去?！?/br>
    *

    裴玠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她拉近了酒鋪?zhàn)樱⑶液攘巳松凶疃嗟囊淮尉啤?/br>
    許是他這段時(shí)日心中藏滿了心事，太過于壓抑，看到酒便忍不住自飲了起來。

    桑朵見他沒有拒絕，開心地與他對(duì)飲，“阿裴，感謝你陪我出來玩，我敬你一杯?！闭f罷一口干了。

    她見裴玠雖然不發(fā)一言，但也豪爽干了杯中酒，心中更加歡喜，趕忙為他斟上。

    到后來，兩個(gè)人直接手拿酒壺對(duì)飲。

    什么秋露白，猴兒釀，屠蘇酒全部嘗了一遍。

    “你說，那太子就不是一個(gè)好人?！?/br>
    裴玠立刻捂住她的嘴，醉眼迷離地?fù)u了搖頭，“你慎言……”

    桑朵一把撥開他的手，“我又沒有說錯(cuò)。”

    裴玠聽到太子二字又觸動(dòng)了心事，咕咚幾口飲盡壺中酒，哂笑道：“是，你說的沒錯(cuò)。他不但有了意中人……他還與人家通信多年?！编f道：“他搶我的表妹……”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桑朵拍著他的肩膀，“你方才說什么？意中人，寫信？”她將酒壺往桌上一頓，“好啊，太……此人真是太壞了！口口聲聲說什么只一名妻子，騙子，大騙子！”

    她見裴玠一動(dòng)不動(dòng)，晃著他：“喂，你的酒量怎么那么差。”

    店小二打烊后，只得陪笑道：“這位小娘子，小店這便打烊了，您看把銀子付了，這便回罷?！?/br>
    桑朵又晃了晃裴玠，嘆了一口氣，摸向他的腰間，將錢袋拿出拿出一顆最大的銀錠子，問道：“這個(gè)夠么？”

    店小二雙目精光一閃，點(diǎn)頭哈腰地雙手接過，“夠了夠了，您慢走！”

    桑朵只得費(fèi)力攙起裴玠，向店外走去。

    她雖然尚未醉酒，但也是頭暈不已。本就腳步虛浮，還要攙扶著一個(gè)大男人，走至橋邊再也走不動(dòng)了，雙雙和他一起靠坐在石橋旁，喘著粗氣。

    桑朵看著這陌生的街市，她也不知曉皇宮在哪里，只得泄氣地等裴玠醒來。

    聽得身旁的人一聲痛楚的囈語：“你別離開……”隨之，他的頭重重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感受到他溫?zé)岬臍庀?，桑朵忽然心生憐意，轉(zhuǎn)頭看向他微蹙的濃眉，竟然想要伸出手去將它撫平。

    *

    衛(wèi)恒終究還是不放心，命人前去宮門口打探公主是否回了宮。

    當(dāng)他聽到子時(shí)公主還未回宮時(shí)，立刻騎馬出了府，向宣平伯府疾馳而去，結(jié)果得知裴玠也未回歸……

    他只得帶了人馬，去了夜市焦急地找尋，經(jīng)過一番打探，終于在橋邊看到了睡著的兩個(gè)人。

    無奈地走近之后，就聞到了兩個(gè)人身上那刺鼻的酒氣，他皺眉拍了拍裴玠，“裴兄，醒醒。”并無回應(yīng)。

    倒是桑朵聽到他的呼喚，醒了過來，只得解釋道：“衛(wèi)大人，阿裴醉酒，我又不認(rèn)識(shí)路?！?/br>
    衛(wèi)恒愧疚地看著爛醉如泥的裴玠，只得安慰她，“不妨事，臣這就送您回宮?！?/br>
    “那他呢？”桑朵擔(dān)憂地看了他一眼，趕忙為他辯解，“是我讓他喝酒的，不怪他，你千萬別告訴太子殿下?！鄙屡岖d被那太子責(zé)罰。

    衛(wèi)恒看著她略微擔(dān)憂的眼神，嗅到了一股特別的氣息，含笑道：“我與裴大人私交甚好，公主放心，定然不會(huì)讓殿下知曉?！?/br>
    若師兄知曉他將公主的注意力成功轉(zhuǎn)至裴玠身上，會(huì)不會(huì)再賞他一座宅院？不，這次他要好好想想索要何物。

    桑朵這才含笑道謝，等著他喚來一輛馬車，先將自己送回了東宮，還不忘叮囑他務(wù)必將裴玠送回府中。

    在這之前，負(fù)責(zé)侍候桑朵的宮人們得知她隨著衛(wèi)大人出了宮，但是這樣晚了還未回歸，只得將她尚未回歸的事告訴了蕭繹棠，生怕她這番邦公主惹出事來波及到自己。

    蕭繹棠深知桑朵的性子，聽聞衛(wèi)恒陪同便放下心來，根本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勒令此事不可宣揚(yáng)，隨她去。

    桑朵回來后，卻睡不著了。

    回想起裴玠提到太子有心上人，還寫信，她翻了一個(gè)身，想著明明衛(wèi)恒說的人就是梁jiejie，可白日里看太子對(duì)梁jiejie那般親熱，卻背地里卻與人暗度陳倉(cāng)，必須盡快戳穿他的陰謀，好讓梁jiejie知道。

    她盤算著明日一早就去告密，激動(dòng)之下天亮以后才睡著。

    待她醒來，早已過了辰時(shí)。

    宮人們對(duì)于她晚起早習(xí)以為常，沒人敢上前去催促她。

    等她盥洗后去了命婦院，剛好遇到梁竹音在屋內(nèi)整理物品。

    “jiejie，你這是要去哪里？”桑朵見她收拾一些物品，以為她要離開東宮。

    梁竹音又不能說，只得敷衍道：“閑來無事，隨手收拾而已?！?/br>
    桑朵關(guān)上了門，拉著梁竹音去了里間，“jiejie，那太子殿下不是好人?！?/br>
    梁竹音一怔，“為何這般說？”

    “他對(duì)你不清不楚，我聽宮人說你……”

    她終歸還是沒能說出和他睡在一起的話，拉著梁竹音的手悄聲說道：“你知道么，他和一個(gè)人通信了兩三年，還說那個(gè)人是他的心上人?！?/br>
    “啪”的一聲，梁竹音手中的玉梳掉落在地，碎裂成兩半。

    她緩緩看向桑朵，壓抑著周身的顫抖，不敢置信地問：“你聽誰說的？”

    桑朵從未見過她動(dòng)容的樣子，如今見她的神情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有些害怕，喏喏說道：“阿阿裴……就裴大人?！?/br>
    梁竹音搖著頭靠在墻邊，自言自語道：“這不是真的，他怎么會(huì)是恩人……”她想到第一次聽到他聲音時(shí)那震撼的心情，終于遏制不住伏在墻邊哭了起來。

    桑朵徹底慌了，“jiejie，你別哭，我最怕看到人哭，我去替你打他！”

    卻一把被梁竹音拉住，雙目通紅，滿臉淚痕地懇求她：“公主別去！”她下跪叩首，“請(qǐng)公主答應(yīng)臣，此事不要再告訴任何人，包括太子殿下。”

    桑朵趕忙將她拉起，不斷地保證著，“我不說，我再也不說了?！彼粗褐褚裟前汶y過，忍不住將她摟入懷中，“你是不是很傷心，我明白，可我阿娘說，男人都是這樣，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習(xí)慣了也就好了……”

    她絮絮叨叨的話，一字也未傳入至梁竹音耳中。

    *

    梁竹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將桑朵送走的。

    她凈面后坐在鏡前，看著自己蒼白的臉和那無神的雙眼，第一次用了口脂。

    心中雖然明白桑朵不會(huì)欺騙她，但是她還是想和表哥確認(rèn)一番。

    一路恍恍惚惚走進(jìn)詹事院，命黃門內(nèi)侍將他喚了出來。

    裴玠宿醉醒來后，書童告知昨晚是衛(wèi)恒將他送回家中。

    他最后的記憶是在酒肆中與公主飲酒。

    想到昨晚頗為荒唐的行為，頗令他心中煩躁，無心公事，坐在那里出神。聽得黃門內(nèi)侍說梁大人喚他，趕忙起身尋她而去。

    “出了何事？”他見梁竹音眼圈微紅，但精神尚可，有些擔(dān)憂地問。

    梁竹音與他對(duì)視，“表哥，你可曾有事故意隱瞞不告訴我？”

    裴玠倉(cāng)惶轉(zhuǎn)頭，喉結(jié)動(dòng)了動(dòng)，“并無。”

    梁竹音是那般了解他，見到他的神情便明了一切。

    她福了福，“我還有事，先回了。”

    裴玠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抬手問道：“你……如何得知？”

    梁竹音站定，轉(zhuǎn)身回道：“表哥，你若為了竹音好，這件事就爛在肚中罷?！?/br>
    裴玠從她的眼中看到了決絕之意。

    從這一來一回的路上，她已然將整件事情的過程捋清，信被退回是因?yàn)槭捓[棠回京受封太子之位。而他為何沒再設(shè)法找尋，是因?yàn)榇骿iejie病逝。

    她趕忙抬頭，試圖控制眼中凝聚的淚。

    就在她確認(rèn)自己喜歡上蕭繹棠，明白對(duì)恩人只是這三載當(dāng)中的心靈寄托時(shí)，老天卻猝不及防地給了她沉重地一擊。

    令她更加的意難平。

    原本，她已然想好，既然恩人將信退回，那么想必是不愿再聯(lián)絡(luò)。即便三載后出宮，她亦不會(huì)再去找尋。就當(dāng)這是一段美好的回憶，永藏心底。

    天知道她聽到恩人，就是眼前令她牽腸掛肚揪心不已的人的時(shí)候，心中無法言說的不甘與絕望。

    與他相識(shí)三載前，知曉自己喜歡上他后默默守護(hù)三載，這便是與他這一世的緣分么……

    她搖搖頭，這剩下的兩載，將是她這一世最美好的時(shí)光。

    那么，趁他身旁能與他并肩之人還未出現(xiàn)，盡心陪伴他，亦是成全自己的心。

    她苦笑，對(duì)他的情誼卻依舊不能顯露，否則以他的脾氣，定然不會(huì)放自己離去。

    告訴他這一切也并不能解開這個(gè)死結(jié)，沒有哪位儲(chǔ)君的后宮只有一名女子。

    她的心上人，竟然是這全天下，最不可能單只付出真心給一個(gè)人的東宮之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