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五年二月初, 翰林圖畫院勾當(dāng)官召集翰林圖畫院藝學(xué)六人及祗候四人共同繪制地圖。

    “上面交代了，十五日朔參前要將兩幅地圖全部畫好，若到時候未能交差, 你們與我的腦袋可就都不保了?！?/br>
    “這畫什么地圖要用這么多人？”

    勾當(dāng)官揮揮手, 幾名內(nèi)侍便將一副拼接完整的羊皮卷展開, 鋪在地上足有數(shù)十步之寬。

    “這么大...”

    “若是行軍打仗也用不了這么大的地圖呀?！碑嫀焸儞现X袋不解。

    “管這么多做什么, 你們的職責(zé)只是負責(zé)作畫?！惫串?dāng)官呵斥道, 旋即又將兩幅已作好的地圖拿出, “便照著這個一五一十的畫吧, 可別出差池了, 疆域圖乃是機密, 從今日起圖畫院鎖院，諸位不得外出，一應(yīng)起居皆會有殿中省的人專門負責(zé)，記住了, 錯了一城一州都是叛國的大罪?！?/br>
    “這前些年圖畫院不是畫了一副疆域圖么, 只是比這個要小一半...”畫師拿起另外一副模本，“這...”旋即抬頭疑惑道：“這不是大宋的疆域圖吧？”

    “你難道不識字么？”

    畫師再次低頭, 瞧見地圖旁有個年號, “龍朔三年?！被腥淮笪虻溃骸斑@是前朝的疆域圖，官家難道想要出兵滅遼？”

    一眾畫師圍做一團你看看我看看你，熙熙攘攘惹得勾當(dāng)官怒喝, “瞎嚷嚷什么, 諸位都是有才之人，希望諸位記住在這禁中莫要做長舌之人, 否則, 小心朝不保夕?！?/br>
    畫師們便紛紛閉了嘴, 將地圖放置一處，商議著如何分工作畫。

    二月上旬，坤寧殿。

    此時至使臣遇刺的消息傳回東京已經(jīng)過去了幾日，皇太子攜太子妃入宮問候。

    太子白天入宮一直晚膳皇帝從內(nèi)朝回來，瞧見殿內(nèi)的桌上圍著一群制香的少女，蕭幼清則拉著太子妃坐在榻上促膝長談，一副和樂融融的景象，“這么熱鬧。”

    “官家。”蕭幼清便從木榻上起身。

    “舅舅?！?/br>
    “爹爹?！备c公主跑到皇帝身前拉著皇帝袖子，扭捏道：“爹爹今日中午都沒有回來?！?/br>
    皇帝抬手輕輕摸了摸福慶公主的腦袋，“爹爹近日事情比較多?！?/br>
    皇太子牽著妻子起身，皇帝搓了搓冰冷的手，僅從垂拱殿至內(nèi)宮這一小會兒的功夫鼻頭便被凍得發(fā)紅，蕭幼清走上前將她的外袍脫下，捂著她冰冷的手，“才吩咐廚房不久，應(yīng)該還要一會兒才好，官家先坐下暖暖身子吧?！?/br>
    “好?！?/br>
    皇太子走上前屈膝，“臣衛(wèi)煦恭請圣安，”又將左手按于右手上拱手于地跪伏道：“圣躬今日安否何如？”

    “安。”皇帝坐在炭盆前抬頭，看著跪伏的皇太子盯了一會兒后挑眉，“起來吧?！?/br>
    “謝陛下?！?/br>
    皇帝又道：“在家里用不著這么拘謹，這里有沒有外人，經(jīng)筵講官也都與我說了你在資善堂的表現(xiàn)，說你寫得一手好字，作得好文章，”皇帝搓著因常年握筆而起繭子的手抬起頭，“什么時候也將你的字拿過來我瞧瞧？”

    皇太子瞪著眼睛，旋即高興的走近，“是?！?/br>
    “坐吧。”

    宮人們搬來幾張凳子放在皇帝跟前，皇太子便扶著身懷六甲的妻子小心翼翼的坐下，“兒子資質(zhì)愚鈍，于字畫上的造詣遠不如爹爹年輕時，兒子回了楚王府日日看著書房里爹爹少時作的畫描摹，卻怎么也學(xué)不到精髓，很是慚愧?！?/br>
    皇帝聽后轉(zhuǎn)頭喚道：“六子?！?/br>
    內(nèi)侍走上前，“官家。”

    “將潛邸書房里掛著的字畫全部送到東宮去。”

    “是?！?/br>
    太子欲起身跪謝，皇帝伸出手壓著他的肩膀，太子便又緩緩坐下，端起無處安放的雙手楞盯著皇帝小聲道：“爹爹？”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天下的東西將來都會是你的，所有人所有事?！?/br>
    皇太子捏著端在袖子里的手低下頭，“兒子聽說了禮部大臣歸朝遇刺一事?！?/br>
    聽到此事，皇帝俯身抬手，將手寬在額頭上似十分頭疼與棘手，蕭幼清聽后緩緩起身，除皇帝外其他的人也跟著紛紛起身，蕭幼清走到太子妃跟前，“吾有些話要對新婦說。”

    聽懂了皇后意思的人旋即點頭，蕭幼清隨后又將幾個十二三歲的姑娘一同帶離出殿給“父子”二人騰出片安靜的地來。

    殿內(nèi)很快陷入寂靜，只剩炭盆里的炭火滋滋作響，皇太子捏著出汗的手開口道：“北遼與國朝和平了數(shù)十年，國朝派出去的使臣皆有賜服，普通山賊與匪寇又如何敢行刺朝廷命官，所以兒子猜想乃是有針對的預(yù)謀，而敢如此做的就只有幾個實力相當(dāng)?shù)拇髧諒?fù)了河西，便只有南吐蕃與北遼最為可疑，南吐蕃安寧了上百年但也不能因此就徹底排除在外，師父與劉先生授課時都曾說過南吐蕃這一朝的君主是個有才干的雄主，且南吐蕃國土廣袤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屹立不倒其國力不容小覷，但兒子以為還是北遼最為可疑，諸國內(nèi)部面臨的問題其實都是一樣的，一旦內(nèi)亂，弱勢的一方就會尋求外援，兒子聽說北遼皇帝剛愎自用為人多疑，如今北遼朝堂亂成一糟，君主多疑勢必造成臣子的恐慌，此前使臣有信傳回，我朝使臣在遼數(shù)月與其北大王院諸王相交甚歡，北遼皇帝害怕他的部下勾結(jié)推翻自己的統(tǒng)治...”皇太子抬起腦袋看著皇帝，“北遼皇帝自視甚高不怕引戰(zhàn)，對異族發(fā)動戰(zhàn)爭其實可以促進自己國家內(nèi)部的團結(jié)，倘若國朝不想引戰(zhàn)他便可借此嫁禍欲鏟除之臣，從而除掉自己的后患。”

    說完后見皇帝依舊沉默皇太子便連忙起身，退了幾步在皇帝跟前跪伏下，“國朝之制，皇子職責(zé)只在問安視膳、止奉朝請，臣是不參政的皇太子，今日之言有違國朝祖制還請陛下責(zé)罰。”

    皇帝低頭烤著火，望著炭盆里火紅的木炭，“你知道太宗為何要定此制嗎？”

    皇太子搖頭，皇帝收回手端坐直，“皇子參政，多致朝臣攀附，興起結(jié)黨之風(fēng)，若父子政見不合則使父子失和，使朝廷更生動蕩?！?/br>
    皇太子隨著起身退后躬立，“政見不合...”

    皇帝抬頭注目道：“朕要發(fā)兵伐遼?！?/br>
    幾日后，至二月十五，望參大起居日。

    自行冊封禮后皇太子每日請朝皇帝三次，若逢朔望雞鳴之初便和衣趕往禁中至坤寧殿寢門外等候。

    五更初，站立在殿門口的太子差將睡著，殿內(nèi)突然點亮的燈將其喚醒，一名皂軟巾裹頭，穿紫叉襕窄衫腰間系金束帶的押班殿直走出，殿直瞧見皇太子立在門口并沒有感到驚訝，反而走上前作男子拜道：“殿下?！?/br>
    皇太子揉了揉眼睛問道：“圣躬今日安否何如？”

    小殿直搖頭走近道：“今日望日，昨夜陛下一宿未睡，圣人便陪了一夜?！?/br>
    “一宿未睡？”皇太子色變，“小殿直是除了祁都都知之外最為陛下親信之人，可否告知本宮”祁六管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宦官，押班殿直則管著女內(nèi)官，曾被皇帝派去與趙平一同伺候病榻上的先帝，“官家會如此是否與今日朝議要論的事情有關(guān)？”

    押班殿直再次躬身叉手，“這個小人不知?！?/br>
    皇太子垂下雙手挑起眉頭望向掌燈的內(nèi)閣，“除了國事與娘娘的事，官家還能憂心什么呢?！?/br>
    五更時分天還是漆黑一片，前往宮門的路上及宮廊內(nèi)皆是打著燈籠的朱紫官員。

    “這個情形，陛下怕是又要出兵了吧?！币慌賳T提著御史臺的燈籠搖搖晃晃的走在路上。

    “陛下設(shè)了兩處軍器所，讓戶部撥了一半國庫建造火.器，不是為了出兵又是為了什么呢，這下可剛好，禮部那事一出便有了出兵的借口?！?/br>
    “這要換了先秦時期敵國有喪哪還能舉兵。”

    “你當(dāng)這是周天子治下呢？兵不厭詐，戰(zhàn)爭豈能說停就停說罷就罷如兒戲般，遼土疆域遼闊先帝與今上盯了也不止一日兩日了?！?/br>
    “想想先帝擊退北遼收復(fù)幽云的時候我還是小孩子呢...”官員突然話止，朝旁側(cè)從馬背上跳下的武臣作揖，“殿帥。”

    諸僚紛紛拱手作揖，“殿帥。”

    趙陸廷點頭后將韁繩交給侍從，拿著笏板走進，至紫宸殿最后一道宮門時被從內(nèi)朝出來的人叫住。

    “泰山?！?/br>
    趙陸廷拿著笏板，左右瞧了瞧沒幾個人，旋即趕上前躬身道：“太子殿下。”趙陸廷抬頭一臉驚訝，“太子殿下為何會在此處？”

    “我是來大內(nèi)問安視膳的，”旋即上前一步拉起趙陸廷的手腕退到宮墻陰暗的一邊，“本宮有幾句話想要和泰山說。”

    —

    紫宸殿

    跪拜起居之后，朝臣端笏站回隊列，此時已至五更四刻鐘，紫宸殿外仍舊灰蒙蒙一片。

    殿內(nèi)燭火搖曳，“前幾日的軍報相信諸位都聽說了吧。”

    “陛下，讓臣帶兵去滅了他們！”趙陸廷身后的三衙武將出列道。

    趙陸廷側(cè)頭看著霍青對其橫沖直撞的性子很是無奈，隨后也端著笏板跨出，低頭奏道：“陛下，國朝派遣命官至北遼誠心悼念，陛下還親寫吊文，如此已是天子恩賜莫大的哀榮，然北遼蠻夷竟敢行此等忤逆之事，若不發(fā)兵討伐，我天.朝威嚴(yán)何在？”

    皇帝俯視著一向都不作表態(tài)而今日卻突然出列的殿前都指揮使。

    除了主戰(zhàn)派宋廷亦有主和派，無論文武皆有不同主張而非文武同為一股繩，“陛下，事情尚未查清怎可貿(mào)然出兵，我朝乃禮儀之邦，先前北遼使者在朝御刺北遼尚且給了時間查清緣由，若國朝卻因此發(fā)兵，日后難免要遭人詬病啊?！?/br>
    知樞密院事方之彥出列道：“陛下，樞密院接到消息，北遼皇帝耶律明的同胞弟弟及幼弟率部與外戚合謀造反，北遼如今混亂一片正是發(fā)兵的最好時機。”

    “方樞密不愧是軍戎出身的文臣，真乃國朝鼓動戰(zhàn)爭的第一人?！?/br>
    方之彥反駁道：“周公之禮，這諸侯的職責(zé)便是朝見天子替天子開疆?dāng)U土，而不是畏縮在朝堂上逞口舌之利。”

    “陛下，若僅僅因此便舉兵討伐，難免會讓他國議論說國朝居心叵測，發(fā)兵乃是早有預(yù)謀在先?！?/br>
    “什么叫僅僅，使臣可是陛下欽定的朝廷命官，是國朝派出去的顏面，難道堂堂國朝士大夫可以連自己的臉都不要嗎？”

    “你...”

    “諸位卿家完了嗎？”端坐臺上的皇帝突然開口問道。

    出列的大臣便紛紛躬身站回隊列，皇帝朝東側(cè)朵殿門口站立的閣門使望去，閣門使受意朝皇帝拱手，旋即招手與數(shù)名內(nèi)侍一同將兩張卷起的羊皮抬出。

    在皇帝的示意下內(nèi)侍們分兩處站，緩緩將兩邊用紅漆竹竿撐起的羊皮卷對展開。

    皇帝提起袖子從座上起身，跨下踏床邁步走下殿階，低頭從兩幅幾丈寬的地圖中間沉穩(wěn)的走出，旋即抱合著淡黃色的袖子抬頭問道：“諸卿見之，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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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否：謂安抑或不安，吉還是兇。

    問安視膳出自《禮記·文王世子》：“ 文王 之為世子，朝於王季日三。雞初鳴而衣服，至於寢門外，問內(nèi)豎之御者曰：‘今日安否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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