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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云安公主貴在線閱讀 - 獨(dú)醒時(shí)

獨(dú)醒時(shí)

    暮去朝來,忽又半載。

    這半年,云安過得比想象中順?biāo)?,也可說是一種懸而未決的無聊。李珩繁忙,只召見過三兩次,余下便是韋妃常遣人問候贈(zèng)禮。但她難免總想著,李珩所謂的“慢慢來”,到底要“慢”到何時(shí)。

    無聊中自然也少不了取樂。

    離大寧坊不遠(yuǎn)的城門通化門外,有一座龍首山,川流圍繞,別有意境,而因地處長安城的東北角,偏狹幽僻,倒少有游人。云安便隔三差五地常去,奔馬戲水,愜意非常。

    陪著她的,除了是素戴,有時(shí)也是許延。二人原本混熟了,又因李珩交代,許延便時(shí)常關(guān)顧裴家,也便與云安湊到了一塊。

    尋常一日,龍首山腳下一片臨水石灘,云安與許延歇了馬,撿石子扔著玩。云安渾身起勁,扔得比許延遠(yuǎn),每一下便笑他一句,許延原還應(yīng)對著,可漸漸倒xiele氣,不玩了,一把癱坐地上。

    “怎么了,說你兩句就不行了?輸不起?。俊痹瓢踩圆煌?,只瞄了許延兩眼,“我讓你一回好了!”

    許延卻是懶懶的,隨手拔了根雜草在手里盤弄,說道:“每次就我們兩個(gè)人,都玩膩了,人多才好呢!”

    云安一笑,覺得許延像有什么心事,“還有誰呢?我在長安也沒什么朋友,難不成你想素戴啦?”說笑著,她便也到許延身側(cè)坐下,故意瞧他的反應(yīng)。

    “這是什么話!”許延急了,眼睛瞪得滾圓,“我才不會想小丫頭呢!你少信口胡言?!?/br>
    云安自然就是信口取笑,但見他雖急卻也不是羞澀,只是極力撇清的樣子,便忖度著又問:“那你想什么呢?”

    許延輕舒了口氣,眉宇間浮上一層難解之意,緩緩才道:“沒什么,就是覺得好久不見阿奴了?!?/br>
    云安已知阿奴與許延的往事,但阿奴不如許延可親,她便也不曾多提,只道:“你們職責(zé)不同,自然少見,另約別的朋友就是?!?/br>
    許延搖頭,卻是挑眉一笑:“沒別人了,我和他自小跟隨太子,沒空交朋友,也只有彼此一個(gè)朋友。”

    原來說了半天,許延就是思念阿奴了,只是這般流露相惜之意尚是頭回,云安一時(shí)起了興趣?!澳氵@私下的性子,與他那樣冷冰冰的人,是怎么合得來的呀?小時(shí)候沒少打架吧?”

    既已提到了阿奴,也是勾起了回憶,許延樂意說給云安聽:“他是頗有武功,但從不欺負(fù)我,也非天生冷淡,只是習(xí)慣罷了。”

    頓了頓,許延將手中盤弄的雜草打了個(gè)結(jié),朝水面扔了過去,雜草輕微,又隨風(fēng)飄遠(yuǎn)了?!八幌裎?,家業(yè)根基就在長安,他是二十年前燕州之戰(zhàn)的俘虜,是烏梁孤兒。”

    自幼為人侍從多是不知父母家門的,但云安沒想到阿奴居然不是中朝人,而且身世凄涼至此。她略感羞慚,而心口鈍鈍的,又隱約想到了什么。

    “那一戰(zhàn)的俘虜,凡足十歲男子盡殺,留下些婦孺便被挑選著送到京中為奴。那天,押送的隊(duì)伍進(jìn)了城門,他因不服管教被軍士鞭笞,我趕巧路過救了他,便就帶他回了家,后來也便一道侍奉太子?!?/br>
    云安不言,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恭聽。

    “一開始他是既不懂漢話,更不識文字,只每每說出遏諾澤英四個(gè)字調(diào),過了些時(shí)我才明白,這就是他的名字。等到了太子跟前,太子嫌拗口,取了諧音,便成了如今的阿奴。太子看重他骨骼精壯,又沉默謹(jǐn)慎,便帶他一道習(xí)武,做了近從。我是不喜歡那些打殺,閑時(shí)就教他認(rèn)字讀書,他現(xiàn)在完全就是一個(gè)漢人了。”

    許延說完,轉(zhuǎn)過臉朝云安笑了笑,頗有些得意,卻又壓低聲音,神秘道:“所以,我是他的恩人,又是他的老師,他對我比對太子殿下還好呢!”

    云安低頭一笑,甚覺許延形容天真,亦感懷他二人的情誼,但輾轉(zhuǎn)所言,卻無關(guān)這些:“烏梁是北方敵國,燕州便是北庭軍所轄,那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有無戰(zhàn)事呢?”

    云安問得小心,怕被察覺什么似的。許延反倒平常,想了想道:“如今并未聽說有戰(zhàn)事,但烏梁乃朝廷北患,遲早是要解決的,這也是太子殿下最關(guān)切之事?!?/br>
    “遲早”二字聽得云安心中一驚,撐在石灘上的手也不覺抓緊。她不希望有大戰(zhàn),也不懂兵事,只不過,有些人,有些事,似乎注定會適時(shí)地躍然眼前。

    ……

    幾日后,云安獨(dú)自又往龍首山去,卻不為取樂,單是散心。許延提起的烏梁,成了她的新愁。

    過了石灘便是上山的路,半山腰有一法華庵,雖規(guī)模不大,香火不盛,卻已歷經(jīng)百載,既古樸又清靜。云安常見母親禮佛祈福,便忖度著也去拜一拜,靜靜心。

    既是庵堂,除了比丘尼,來往禮拜的也都是婦人,身著男裝的云安一踏進(jìn)庭院,便令眾人紛紛避目。她只好笑笑,與人避開,心想,這一處雖離城不遠(yuǎn),卻當(dāng)真風(fēng)氣隔世。

    云安不太懂敬佛的禮數(shù),只偷偷瞥著旁人的動(dòng)作學(xué)了一遍,她亦不知該如何祝禱,那些言辭就算默然于心,也有些艱難,終是泯然于合掌的一瞬。只望,神佛有靈,暗度心意。

    低頭出來,天光尚早,因前庭人多,云安便著意往后園游散。古意的臺閣,清幽的檀香,置身其中,仿佛真的能遣懷。她不禁想來,古往今來的隱士,藏起志向鋒芒,沉浸避居,也許未必是時(shí)世不好,而不過是安逸避世省卻了太多煩擾,令人簡單。

    十四歲前,云安原就活得簡單。

    無意間,也不知到了哪處,猛一回神,聽見嘩啦一陣水聲。云安抬眼看去,不遠(yuǎn)處的井口,一個(gè)身形瘦弱的女子正吃力地打水,滿地潮濕,似乎不是第一次打翻水桶了。

    這些活難不倒云安,她不及多思就小跑了過去,但那女子見人警覺,反一下脫了手,連連退步。云安只見那木桶落入井中,繩索也快掉進(jìn)去,便忙先拽住,站穩(wěn)了,這才解釋:

    “別怕!我只是想幫你,我……”

    然則,話音忽然梗住,落在那女子臉上的目光也霎時(shí)定住了——這女子,云安認(rèn)得。

    相對半晌,驚愕無措,云安如此,那人亦然。

    “為,為何???”擠出的幾個(gè)字尚且發(fā)啞,一個(gè)稱呼卻已盤桓久了,終究蹦出來,“長姊,你為何在此啊?!”

    這女子,是鄭瀾,穿著比丘尼的海青法衣,像是戴發(fā)修行。

    云安沒有得到回應(yīng),只看鄭瀾的臉色一點(diǎn)點(diǎn)蒼白,淚如斷珠,兩肩拱縮著,又顫抖又無力。但是,也并不難猜鄭瀾因何如此處境,黃氏之死,鄭家禍?zhǔn)?,必然是牽連到她了。

    “長姊,你不要害怕?!碑?dāng)此時(shí),無暇多思,云安再次主動(dòng)靠近,慢慢地?cái)堊×肃崬?,“你住在這里?我們回房再說?”

    鄭瀾?yīng)q是踟躕,緊咬著唇,亦不敢近對云安的目光,緩而泣道:“有罪之人,不配?!?/br>
    莫說現(xiàn)在已無需在意,就是當(dāng)時(shí)事發(fā),云安也沒有多少苦恨。況且,鄭瀾早嫁,對娘家的事是一無所知的。“既然教我巧遇長姊,我必不會坐視。長姊若不愿在此吐露,那我便帶你走!”

    說完,云安當(dāng)真扶著鄭瀾往院外走,鄭瀾自然更不愿,情急為難之下,終于應(yīng)下了。一路默默,鄭瀾拖著滿懷愧疚,將云安帶到了寄居的禪房,位于法華庵西南角的一個(gè)窄院。

    云安大略環(huán)顧,鄭瀾是獨(dú)居,連個(gè)幫襯的侍婢也沒有,屋舍尚算整潔,是能安置人的。進(jìn)了屋,談不上陳設(shè),只剩一些簡單物用。一張磨得凹陷的小案擺在南窗下,已是最像樣的器物了。

    鄭瀾立在案旁,仍一副悔罪之態(tài),難于啟齒。云安心中已有計(jì)較,深吸了口氣,相扶鄭瀾坐下,盡力溫和:

    “我是去歲夏秋隨父母到京的,我阿爹做了京兆尹。那時(shí)事后,我同濡兒說過,要多關(guān)顧長姊,但想必還是累及長姊了。云安坦誠,也辨得清是非,絕無嘲諷之心?!?/br>
    這字字句句,鄭瀾都聽得進(jìn)去,但自己的母親犯下如此悖逆人倫,十惡不赦的大罪,她又怎樣在受難者的面前抬起頭來?一間隙,鄭瀾忽而動(dòng)身伏地,跪在了云安身前。

    額頭磕地的悶聲驚了云安一跳,忙要將人拉起,又被鄭瀾按住,她稍抬了身子,目光依舊低著:

    “云安,我該替母親還你一條命!”

    云安愣了片刻,卻是能深刻理解這種母女之義的,就像先前柳氏待她疏離,她雖常為不平,卻終究體貼母親。圣賢常言,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又言,父母之過不可宣,皆是教導(dǎo)為人子女者,不能記恨父母,寧替其受過,全孝義之本。

    “長姊是做母親的人,我也有自己的母親,我深知長姊之心,長姊也該體會我的心?!痹瓢灿秩シ龀粥崬懀N近身子,輕輕地?fù)嶂W邊零散的發(fā)絲,“我與長姊,從無仇怨?!?/br>
    鄭瀾緊抿著唇,克制著身上的顫抖,終究忍愧抬起了一雙通紅的眼睛,“但,事到如今,是我該受,你又何苦理會我呢?”

    云安淡淡一笑:“我豈不知長姊原就在長安?若真有意,也不必等到今日偶遇,只是天意啊?!?/br>
    鄭瀾低嘆了聲,依著云安坐回原處,用袖口拭了拭臉頰,開始訴說她這一年多來的遭遇。

    原來,一自洛陽的消息傳到薛家,薛家父母便深以為恥,覺得黃氏與人有jian,鄭瀾也非鄭家之女,即刻就要兒子休妻。鄭瀾固然無顏以對,但丈夫并不愿相離,帶著三個(gè)孩子苦苦哀求,也沒有換回父母的一絲寬容。

    僵持?jǐn)?shù)日后,鄭瀾為保孩子有家門可依,主動(dòng)離開了薛家。丈夫恐她無路可走,輾轉(zhuǎn)將她安置在了法華庵。雙親得知,雖未再逼,卻也再不許兒孫探視,鐵了心要鄭瀾自生自滅。

    如此事實(shí),既是意料之中,又不由地令人心寒。

    “其實(shí)薛郎時(shí)有探望,只是他也實(shí)在為難,我亦別無所求,只求他照料好三個(gè)孩子,不教他們名聲受累?!?/br>
    別的都可再論,唯是這般隔絕母子,云安覺得過于殘忍,亦非所謂清理門戶,肅清家風(fēng)之道?!凹木逾痔貌皇情L久之計(jì),這幾日我準(zhǔn)備一下,好歹接你到城里安頓!”

    “我不會走的,更不能再接受你的恩惠。”鄭瀾知道云安的心思,一味含愧中,又夾雜著決然的懇切,“庵中清靜,也可修行贖罪。云安,你能如此待我,我已萬般知足!早些回家去吧,否極泰來,你的福報(bào)還在后頭?!?/br>
    云安也知輕易勸不動(dòng)鄭瀾,話到此處,一時(shí)默然。

    又陪著靜坐了片刻,云安離開了。鄭瀾倚在門前目送,笑中含淚,仿佛是一場訣別。云安數(shù)度回首,回應(yīng)的笑容中,也難掩酸楚。

    說到底,都是女子,若天道不佑,世道摧殘,便總有一日會被慘烈的宿命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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