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便好脾氣地匍在地上，抬眉往里一看，伸長了手就把那石珠子摸出來。豈知攤開手心兒一瞧，竟見這石珠是他擱在書架檀盒里的暖玉棋子兒——記得是早年閆玉亮剛遷任吏部時(shí)送他的謝禮，說是關(guān)外古玉、棋圣私寶，外頭有市無價(jià)，可現(xiàn)今，竟只拿給他外甥當(dāng)彈珠玩兒了。

    “……祖宗哎，”裴鈞趴在地上，側(cè)頭盯著乖乖蹲在他身旁的姜煊嘆，“舅舅再晚幾日回來，是不是房子都能被你給撅了？”

    “才沒有。舅舅不在，我都很乖的?！苯訙啿恢谙裁矗粡乃掷飺赋鲇衿?，便又爬上羅漢榻玩兒了。

    “你那泥人兒還要不要？”裴鈞起身來問他，“插在屏風(fēng)上礙著進(jìn)出，沒的還戳著你眼睛，不要就叫人給你扔——”

    “不許不許！”姜煊當(dāng)即叫道，把手里玉棋一丟，“我就是留著給舅舅看的，那是捏的舅舅和叔公。”

    “……誰？”裴鈞猛回頭看著董叔手里的泥人兒，直覺是耳朵出了毛病。

    姜煊跑到董叔跟前兒，墊腳拿過那倆泥人兒跑回裴鈞身邊，舉起白的說：“這就是叔公！”然后又舉起紅的：“這是舅舅！”然后拿白的指了指紅衣人懷里的娃娃：“這是舅舅抱我！嘻嘻，像不像？”

    “……”

    ——像個(gè)鬼。

    裴鈞不樂意了：“怎么你叔公就別著個(gè)劍白衣飄飄玉樹臨風(fēng)的，我倒娘唧唧的跟你奶媽似的？”

    姜煊還挺不服氣：“是你自個(gè)兒沒劍的，叔公本來就有，這么捏才像呀?！?/br>
    未料孩童的泥人兒如此寫實(shí)，裴鈞一時(shí)失語。嘖嘖搖頭看著姜煊，他嘀咕了一聲“白眼兒狼”，遂不想再理他，只踱到左間叫人闔上隔扇，寬衣入浴去了。

    連日的疲倦沾了水，好似融進(jìn)散出的熱氣里。裴鈞坐在加了香膏草藥的暖水中，狠命搓了身上幾把，大感松活，隨即疊手趴在浴桶沿上，安靜地看著董叔替他收揀臭衣，竟一時(shí)覺得回到小時(shí)候似的，懶洋洋支了聲：“您老別收了，扔了就是。這些衣裳再洗我也不樂意穿了?！?/br>
    “那不也要收了才能扔么？衣裳自己又沒長腳?！倍逍跣踹哆稄募茏由侠滤摰舻睦镆拢蛑麌@了口氣，抬手一抖衣服，“有時(shí)候瞧著您哪，真就跟沒長大似的，可您一站起來往邊兒上一走——嚯，又是個(gè)大小伙兒了。這一年年瞧著身上補(bǔ)褂也穿得不一樣，換得我眼睛都花了，都快記不清了?！?/br>
    “那哪件兒最好看哪？”裴鈞笑盈盈同他閑扯，在董叔面前，只厚了臉皮把自己當(dāng)成個(gè)尚有姿容的鮮衣少年。

    董叔皺了花眉一想，還真答他：“還是如今這紅的好，瞧著人精神；也不像從前藍(lán)的綠的，看著冷情。”

    裴鈞本向后靠去桶壁上，連肩都沒入水里，此時(shí)聽言卻坐起來一些：“我從前冷情？”

    “可不是？”董叔瞥他一眼，壓低了聲兒，“您去京兆司都兩年了，一路上得過多少回瑞王府呀？幾時(shí)進(jìn)去瞧過一次？”說著便露出老人家的感慨了，“要不是出了大小姐這案子，您怕是還要那么過個(gè)十年八載都不看她一眼罷，又何得小世子叫聲‘舅舅’呢？”

    這話不過假設(shè)，可聽在裴鈞耳中卻是已生的事實(shí)。他嘆口氣，捧水澆在脖頸上，腹中一時(shí)似沉積了萬語千言，可悔到頭來，也只喃喃說出一句：“我哪兒知道她過得苦。”

    董叔繼續(xù)取下他褲子來理了，反問：“就算知道，您念著從前的事兒，又真會(huì)去幫她么？”說著就哎地?fù)u頭，“您和大小姐啊，都是倔牛脾氣，同老爺當(dāng)年是一模一樣……可夫人從前過身那事兒，同大小姐是真沒干系的。這您早幾年也想明白了，大小姐估摸也知道，可您又還是指著她撒氣兒，她也只拿著自個(gè)兒撒氣兒，一對(duì)親姐弟呀，這一擰就是七八年不相往來，叫我這老人瞧著是真著急——”

    “大人哪大人，得憐人處且憐人哪?！倍迥孟录茏由系淖詈笠患律眩页５脑捵罱K變?yōu)檎Z重心長，“人人都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敢叫疼的大都不是真疼，您又上哪兒知道誰在暗地里受苦呢？指不定有人事事都念著您、事事都為您好呢，您卻一點(diǎn)兒都不知道呢?！?/br>
    董叔說完了就抱著衣裳往外走，豈知一腳踏出卻踩到個(gè)軟物，輕呼一聲低頭去看，彎腰拾起來，瞇了老眼對(duì)光一瞧：“喲，這哪兒來的香包啊？……不像是咱府上的?！?/br>
    裴鈞一聽抬頭，只見董叔手上正掛著姜越給他的那麒麟香囊，不免立時(shí)就向董叔伸手：“我的我的，您給我?！?/br>
    “洗著澡呢，看把它弄濕嘍?！倍迨樟耸郑严隳冶车缴砗罅?，“這哪兒來的呀？瞧著像親王府里的東西，您不會(huì)是又招上哪家姑娘了吧？”

    從前裴鈞十七八歲、斷袖的聲名未顯時(shí)，出去玩兒也常能收著些姑娘家的香囊手帕，回來不過賞給丫鬟mama們用用罷了，可后來卻恰被人姑娘府里外出采買的下人撞見——自家小姐親手繡的絹?zhàn)泳贡粋€(gè)買菜老媽子拿來擦汗，登時(shí)就火了，傳回去，鬧得京中閨秀詩會(huì)茶會(huì)里四下一說，裴鈞便是個(gè)準(zhǔn)準(zhǔn)兒不會(huì)憐人心意的東西，自此也再?zèng)]人瞧得上了。為這，裴鈞還被閨秀們做過雅詩罵過一陣子，富家子弟也常以此取笑，也是過好些年才定了風(fēng)波，可到那時(shí)候，他斷袖斷上龍床的名聲又傳出去了，約摸落到當(dāng)年那些怨他不懂女兒情愫的口舌之中，便更得“難怪”二字。

    他笑起來同董叔道：“哪家小姐的香囊會(huì)用這個(gè)色呀，不嫌難看？這是人晉王爺?shù)??！?/br>
    董叔眼睛都瞪圓了：“您拿他香囊做什么？”

    “什么拿，那是他親自送我的?！迸徕x干脆從水里嘩地起身，探手就從董叔手里抓過香囊來，又嘩地坐回水里。

    董叔更不解了：“您倆斗了多少年了，他送您香囊做什么？”

    “因?yàn)槲页簦游页?，怕我臭著他，行了吧？”裴鈞抓著香囊沖他擺手，“得了得了，您別嘮叨了，早些回去歇了罷。”

    可董叔看著他拎著香囊在桶沿打轉(zhuǎn)，要出去的步子卻停在原地：“大人，您這是當(dāng)真不理會(huì)宮里那位了？就因?yàn)橹班嚿鞘聝?？……晉王爺上回倒也來過，這回又來——眼見跟您是一回比一回有說有笑似的，難不成……您往后是想幫襯晉王爺了？可，可我聽人說晉王爺是要，要……”

    裴鈞高高提起手里香囊，蕩著，后枕在桶壁上仰頭去看，半瞇著眼睛，似懶散般接完了董叔未說完的話：“晉王爺是要造反么？”

    他聽見董叔哎的一嘆，便揚(yáng)手將掛在指上的香囊捏進(jìn)掌心里，吐出口沉氣，只道：“您歇息罷，這事兒不必管了?！?/br>
    說著又吩咐：“今夜晉王到訪之事，府中誰也不可說出去半字。明日等錢海清回了，您就吩咐他——既他是領(lǐng)著賬房月俸，考完學(xué)也該做做賬房的工。讓他查一遍府中所有下人的賬目，看看有沒有貪錢的，也問問有沒有缺錢的，再讓六斤看緊了出入，切忌再養(yǎng)出細(xì)作來。要是有人著急用錢，只管拿府中錢財(cái)周濟(jì)他，可別讓外人搶了先，來把咱府里的人周濟(jì)成府外的人了——可若是真有這樣的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您也該知道怎么辦的?！?/br>
    董叔連連應(yīng)了，肅容往外走，可一推開隔扇，卻見姜煊抱著小狗站在門口，也不知幾時(shí)就在那兒了。

    裴鈞一愣，伏到桶邊看向孩子：“煊兒怎么了？”

    姜煊癟癟嘴：“舅舅老不出來，董爺爺也在這兒，沒人跟我玩兒了，我也要來?！?/br>
    裴鈞失笑：“舅舅洗澡呢，你來什么來，這不成規(guī)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