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再拒絕他們的攙扶。

    她開過刀的地方壓著厚厚的紗布，她不太敢動，她怕那根管子把她的血管扎穿了，她怕還要再來一次。

    一步步走出去，沒有回頭。

    而喻蘭洲將要開始一整天的連臺手術(shù)。

    回去的路上，那天jiejie對她說過的話縈繞耳際：“我命都可以給你?！?/br>
    于是她懂了。

    懂得太晚了。

    她此刻才想通，為什么他不肯說？

    說出來，最受傷的是誰？

    如果說出來，明明有和好的機(jī)會，為什么就這樣放棄了？

    現(xiàn)在想想，那天，在她的辦公室里，這個男人只說過寥寥幾句。

    “讓我見見她。”

    “我喜歡她。”

    “她是怎么跟你說的，一個字不許漏下?！?/br>
    “我知道了?！?/br>
    再往前追溯，他站在他們家門衛(wèi)崗?fù)ね忸^，頂著盛夏的驕陽，一動不動，目光堅定。

    有些人的感情，不外露，很深刻，一眼就是一輩子。

    、、、

    手術(shù)室里，喻蘭洲照常刷手準(zhǔn)備上臺，只是他的病人出了點狀況，今早沒忍住往肚子里填了兩塊蛋糕。

    胃里有食物的時候人如果處在麻醉狀態(tài)下很容易造成食道逆流堵塞氣管，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允許發(fā)生的，那么臨時將后面一臺手術(shù)的病人提前，護(hù)工下去接了，留給喻蘭洲幾十分鐘的休息時間。

    也就是這時候，才能想點別的。

    彭靜靜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自己說不出口指望他戳破，可他在決定不告訴鬧鬧真相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好了失去她的準(zhǔn)備，只希望她不要再受到傷害。

    他給她造成的傷害已經(jīng)很多了。

    說起來他不是個畏手畏腳的人，但到了她這兒，一切就變了。

    期望她還是從前那個她，不要為誰改變，而她曾教會他的東西，他永遠(yuǎn)銘記。

    ……

    彭靜靜回到病房的時候隔壁床的病友已經(jīng)能坐起來走兩圈了，她手術(shù)的那邊胳膊吊著，拎著小壺，朝靜靜笑了一下：“好了啊？”

    她的頸下也賣了輸液管。

    她顯得很放松，人看起來很豁達(dá)，沒有一絲剛手術(shù)完失去什么的難過，反而很像東北老婆婆他們內(nèi)幫老病號。

    彭夫人和彭靜靜是一樣的，都在學(xué)著怎么接受這個現(xiàn)實，她看人氣色不錯，就多問了問，對方也是健談的，從頭到尾說起，整個過程不似彭靜靜的驚天動地，反而干凈利落——

    “孩子都大了，手術(shù)就手術(shù)吧，我也沒什么舍不得的，好好治，喻主任說我能活很久?！?/br>
    說完寬慰彭夫人：“您想開些，比起內(nèi)些治不好的病咱這個算是輕的了，小姑娘后邊的日子還長著呢?！?/br>
    說著彭小護(hù)進(jìn)來了，接茬：“是，還長著呢。”

    過去捧著meimei的小臉蛋瞅瞅，問：“中午想吃什么？吃了你下午好打藥。”

    彭靜靜什么都不想吃，嘴里沒味兒，問jiejie：“昨兒糖葫蘆哪買的？還有么？”

    “有啊，管夠！”彭小護(hù)士噠噠噠出去打電話了。

    不多不少倆小時，王釗把糖葫蘆送到了積水潭，這次不停路邊了，車開到停車場里，站在樹下等鬧鬧，他車?yán)镩_著強冷，副駕駛放著個保溫箱，和甲乳科病號們每回來做靶向手里拎的保溫箱一模一樣，病人們的盒子里是紫藥水，他的盒子里是一捆糖葫蘆。

    彭靜靜愛吃糯米山楂的。

    鬧鬧下來取，說了點meimei的情況：“今兒喻主任給做了埋管，她下午就開始化療了，不知道效果怎么樣，估計要吐，釗哥，這段時間都得麻煩你了，或者你幫我?guī)€話，我回頭讓家里司機(jī)過去取?！?/br>
    王釗擺擺手：“別介，還我來。”

    等鬧鬧上去了，自個在車邊站了好久，仰頭費勁數(shù)著是第幾層。

    停車場大爺看著他呢，早見他完事了怎么還不走？白浪費一個車位。帶著紅袖章過來催，王釗跟喻蘭洲一個習(xí)慣，直接往大爺兜里塞一整條煙——

    積水潭多不好停車他聽發(fā)小說幾回了，最近總要往這兒跑，勞煩大爺?shù)綍r候行個方便。

    別的不說，停車場的大爺想給你騰個地方那是輕輕松松的，放工具的門前、禁停黃網(wǎng)里、就一會的工夫，只看大爺想不想幫你。

    那是一條特供黃鶴樓。

    “喲嚯！”大爺瞇眼瞅瞅，高興，卻沒收，“這煙我抽著不夠勁，你要是想孝敬我，大前門就成?！?/br>
    作者有話要說：　　我永遠(yuǎn)最喜歡穿白大褂的喻蘭蘭。

    這兩天都是早晨有點時間碼字所以寫完就放上來，還欠一次，我記著呢~~~

    第76章 漸秋17

    第七十六章漸秋17

    彭靜靜第一次的化療藥是jiejie親手打的。

    在甲乳科這一層的病房里, 大家都把化療藥叫紅藥水，靶向藥叫紫藥水。

    隔壁床的阿姨與彭夫人年紀(jì)相仿，要等七天拆線后再開始這趟旅程, 在彭夫人悉心向她求教手術(shù)前后事宜的時候, 她也一直關(guān)注著彭靜靜，學(xué)習(xí)著日后自己要經(jīng)歷的這一切。

    jiejie推著治療車進(jìn)來的時候彭靜靜正靠在床頭假寐。疼是不大疼的, 但到底經(jīng)過一次手術(shù)，身體感覺疲憊，人的情緒也比較低。她掀開眼皮看了看帶著燕尾小帽一身白的胖姑娘, 見她沖自己裂開嘴笑得好看，一顆秀氣的虎牙露出尖尖, 俏皮可愛，知道jiejie是為了逗她開心……

    也就跟著咧咧嘴。

    然后, 想起了早晨喻蘭洲說的那句話。

    “做什么心事重重？笑的那么勉強？”鬧鬧挨近meimei，“哪里難受？”

    這份詢問和關(guān)心這叫彭靜靜更為心虛和愧疚。

    “沒?！彼齽恿艘幌?，又不太敢大動，還不太適應(yīng)身體里多出來的東西。

    做完埋管后還多拍了一張x光片確定位置是否正確，喻蘭洲的水平?jīng)]話說, 彭靜靜本身也沒有基礎(chǔ)病，所以她的管子當(dāng)天就可以輸液，彭鬧鬧先用生理鹽水通管, 手上的活很利落, 一點都沒弄疼meimei, 袋子掛上去后拍拍腦袋，現(xiàn)在倒是把彭總當(dāng)小孩寵。

    彭家請了很專業(yè)的護(hù)工，人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天才能過來，所以這一天彭家商量了一下, 全守在小閨女床前。

    彭鬧鬧今天是值班的，忙里忙外腳后跟貼不著地，進(jìn)進(jìn)出出風(fēng)風(fēng)火火，這是她的另外一面，是彭靜靜頭一次見到的樣子，jiejie工作的樣子很漂亮，干練沉穩(wěn)，公私分明，幾回經(jīng)過雙人間也沒進(jìn)來，說等下班了跟爹媽換班，說有事摁鈴或者到護(hù)士站找。

    這時候，她是彭小護(hù)，是很多人的彭小護(hù)。

    這也是彭家父母在女兒工作幾年后真真正正見識到了她工作時的樣子。

    雖然總埋怨她要干這份辛苦工作，可在這兒看見這么多護(hù)士和自個閨女干著同樣的事情，一上午腳不沾定忙前忙后，心中就騰升出一種我閨女真是太牛逼的自豪。

    彭爹跟夫人嘀咕：“我前后轉(zhuǎn)了轉(zhuǎn)，嚯，這些小姑娘真厲害，扎針眼都不眨的，一個個還帶學(xué)生呢！我看得頭皮發(fā)麻趕緊回來了?！?/br>
    彭夫人：“又不拖你去扎針你怕什么？”

    彭爹：“膽兒顫，發(fā)虛?！?/br>
    說著呢，大閨女又帶著學(xué)生進(jìn)來了，給隔壁床換藥。

    彭爹適時出去了，雖然有簾子遮著，可總也不太好，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兒回來還能再給夫人匯報匯報新東西。

    彭靜靜一直閉著眼的，忽然轉(zhuǎn)向那塊象牙黃的簾子。

    不知道里頭是個什么情況。

    沒聽那個阿姨喊疼，只有jiejie低低指導(dǎo)她嫩蔥的聲音。

    彭夫人握住了小閨女的手。

    、、、

    換完藥出來，彭小護(hù)繞道這邊，有點不放心：“你要是難受就跟我說。”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大部分是第二三次后才開始化療的各種反應(yīng)，當(dāng)然，也有當(dāng)天就開始嘔吐難受的，彭鬧鬧做了最壞的打算。

    幸好，這一天彭靜靜的反應(yīng)不太明顯，只是人懶，躺在床上不愿意動。

    彭鬧鬧下班后和爹媽換班，讓他們先回去。因為彭靜靜沒什么難受的痕跡所以彭爹彭母都還算放心，約好了明早家里帶點粥過來。

    比起手術(shù)他們更能接受化療這件事。

    彭家從來就沒出過癌癥，往上數(shù)三輩都是平平安安到老了闔眼，彭董事長和彭夫人的生活圈里只聽聞過，從未見過?；熕帉ε盱o靜造成的影響他們早已聽說，只希望那一天慢一點到來。

    彭鬧鬧租了張陪護(hù)床，敞開在兩床中間的過道上，沒真跟meimei擠一塊。她身上換了睡衣，外頭披著一件薄薄的外套，病房十點關(guān)燈，九點五十于小寶進(jìn)來轉(zhuǎn)了一圈，拍拍小姑娘的后腦勺：“都挺好，沒事兒，放心睡吧?！?/br>
    燈關(guān)了，鬧鬧的手抬起來，靜靜的手搭在床沿，小姐倆手拉著手，緊緊挨著，一上一下，在昏暗的病房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隔壁床的阿姨已經(jīng)打起了小呼嚕，彭鬧鬧無聲地對meimei說：“睡吧。”

    彭靜靜輕輕閉上了眼。

    她們牢牢牽在一起的手一直到后半夜彭鬧鬧小姑娘冷得整個人縮進(jìn)不算太厚的被子里才分開。

    再過一會兒，彭靜靜在午夜之后天空最深的顏色中睜開眼。

    她很難受，想吐，但吐不出來。

    她的骨頭很疼，說不出來的疼，像是有什么鉆進(jìn)了每一道骨頭縫里，難纏，甩不掉，令人在忍受疼痛的同時還得壓抑心里的那把火。

    獨自一人的疼痛是最孤獨的寂寞，別人無法體會，你也會埋怨——

    為什么會是我呢？

    彭靜靜慢慢將自己蜷縮成一團(tuán)，問自己：為什么會是我？

    我本來那么好，我有想做的事，我有想守護(hù)的東西，我擁有一切。

    骨頭縫里的疼痛堅韌持久地一絲絲滲透，倏地，有人輕輕旋開了雙人間的門，再輕輕帶上，那是雙男鞋，黑色的匡威平板，白袍的下擺摩擦在那雙長腿的膝蓋處，他慢慢靠近，目光最先落在陪護(hù)床上裹著被子將自己軟成一顆蓬松柔軟蠶蛹的姑娘。

    姑娘睡覺的時候小嘴巴微微嘟起，卷翹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此時安靜地停落。

    喻蘭洲手里抱著一床毛毯，是剛才特地回家取的，夜里變天了，怕這丫頭著涼。他將毯子抖開，張開雙臂一放，將最上沿貼著女孩的下顎封住，一直整理到腳丫，將她略微冰涼的腳趾頭裹在了毛毯里。

    能感覺到這個女孩原本因為寒意略緊繃的身體漸漸因為多加的一層溫暖放松下來，男人沒敢多碰她，直起腰時頓了頓，抬手往后撐住，不經(jīng)意間對上了病床上那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