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jìn)華蓋殿，正上方的御座不見老爺子的蹤影。

    朱允熥習(xí)慣性的看向一側(cè)的偏殿。

    洞開的門后，果然是自家老爺子和太子爺老爹兩人，正相對而坐弈棋品茗。

    “孫兒參見爺爺，參見父親?！?/br>
    朱允熥恭敬的走到了兩人身邊，躬身作揖。

    嘭。

    棋子落盤。

    “太子你這局又輸了……”

    朱元璋發(fā)出喜悅的笑聲，轉(zhuǎn)頭看向回宮的大孫子，嘖嘖嘴：“解大紳辦事倒是麻利，這么快就讓你小子找回來了?！?/br>
    朱允熥干笑著：“孫兒都要被爺爺趕出家門了，哪能不回來問清了到底是孫兒做錯什么事情?！?/br>
    喊了聲委屈，賣了個苦，朱允熥就閉上嘴不說話。

    棋盤前，朱標(biāo)挑著眉，無聲的笑了兩下，便端著棋簍子從棋盤上往里歸子。

    朱元璋取了一旁的濕手帕擦了擦手，轉(zhuǎn)過身來：“叫你出京，是為了辦正事。”

    “爺爺這次繞了一個彎子，讓孫兒從解大紳嘴里知曉，卻是讓孫兒心中有些不安?！敝煸薀兹鐚?shí)開口。

    “你瞧瞧你兒子，模樣可憐，可這脾氣啊，也不知道隨了誰，倔！這是非得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朱元璋哭笑不得的指著朱允熥，對著在歸子的朱標(biāo)吐槽了兩句。

    朱標(biāo)輕笑道：“兒子以為，大抵是隨了父皇的性子。”

    朱元璋瞪了太子兩眼，便又對朱允熥說道：“讓你出去走一走，替爺爺看看，還能以后委屈了不成！”

    朱允熥立馬轉(zhuǎn)口：“那自然沒有委屈，只是……”

    說著，朱允熥小心的打量著老爺子。

    離著近了，仔細(xì)的看，老爺子當(dāng)真是老了很多。

    朱元璋輕嘆一聲：“甭看了，你爺爺是真的老了。與你說吧，等你這一遭出京轉(zhuǎn)一圈，朝中新政大概也能步入正軌。接下來爺爺就要傾九邊全力，北伐平定草原，乃使我大明放牧大漠。

    等到那個時候，爺爺就禪讓，你老子當(dāng)皇帝，你當(dāng)太子。俺就帶著圣兒、茯苓，過上含飴弄孫的養(yǎng)老日子?！?/br>
    雖然明知老爺子的心思。

    但當(dāng)老爺子將這話說出口，朱標(biāo)還是立馬放下手中的棋簍子，跪在一旁的地上。

    朱允熥這時也趕忙跪下。

    “爺爺龍體安康，福壽綿延，大明離不開爺爺，朝廷也離不開爺爺，爺爺萬不可行禪讓之舉?！?/br>
    朱元璋卻是冷哼一聲：“老子是皇帝！老子想禪讓，你小子敢攔？這幾日安頓好宮里宮外的事情，就趕緊給老子滾出京，走完這一趟，咱大明才算是真的安穩(wěn)了。”

    ……

    第四百八十一章 禪讓和離京

    禪讓。

    大明的洪武皇帝，終于還是親口說出了要行禪讓之舉。

    從今年也就是洪武二十八年開年以來，老爺子就數(shù)次流露出自己年事已高，不復(fù)當(dāng)年的跡象。

    可是對于皇帝要行禪讓之舉，所有人都只是在心中有所揣測，卻不敢明言。

    誰也不敢問皇帝是不是要禪讓。

    朱允熥認(rèn)認(rèn)真真的回想了一下，歷朝歷代到底有多少位皇帝干了禪讓的事情。

    上古時期的自不必說，當(dāng)夏禹時禪讓才變成了家天下制。

    而在唐以前的所謂禪讓，懂的都懂，那些禪讓的帝王最終的結(jié)局大多不過是被殺被害。

    唐以后，大多都是善始善終。

    但是帝王的禪讓，卻不意味著皇帝權(quán)柄的轉(zhuǎn)移。而每一次禪讓，都會帶來一次權(quán)力的沖擊和碰撞。

    老爺子作為大明的開國皇帝，當(dāng)真是要決心禪讓嗎？

    朱允熥小心的注視著眼前說要禪讓皇帝之位，好頤養(yǎng)天年、含飴弄孫的老爺子。

    “您是大明的皇帝陛下，自然是說一不二。”朱標(biāo)撐著膝蓋緩緩站起身，臉上流露著無奈：“只是朝廷如今新政當(dāng)行，天下間還有數(shù)不盡的事情沒有辦好，邊疆戰(zhàn)事更是沒有一日停歇下來的。

    這個時候，大明最需要的就是穩(wěn)。何以穩(wěn)？地方穩(wěn)，百姓穩(wěn)，百官穩(wěn)，朝堂穩(wěn)。但皇帝更需要穩(wěn)，皇帝之位一旦更迭，國家便要亂上一陣子。

    到時候，新政停擺，邊疆起戰(zhàn)火，如今看似花團(tuán)錦簇的大明，還未嘗可知又會生出什么事情來。”

    朱標(biāo)輕聲說著話，走到了兒子身邊，彎腰伸手將自家崽拉起來，目光真誠的看著老爺子。

    “這孩子不過是涉足朝堂數(shù)載而已，您要他去鳳陽、去九邊，都可以?？墒且霈F(xiàn)在做太子，要他真的坐在國家儲君的位置上，這便是拔苗助長?！?/br>
    朱允熥聽著自家老爹的話，當(dāng)即便沖著老爺子不住的點(diǎn)著頭。

    太子爺老爹這會兒說的完完全全都是真話，沒有半點(diǎn)的掩飾。

    天下間誰人不知道，老爺子對太子爺是何等的看重。甚至于，但凡只要太子爺說要去龍椅上坐一坐，老爺子就能讓孫狗兒給整張龍椅擦干抹凈了，攙著太子爺坐到龍椅上。

    朱元璋望著站在面前的兒孫兩人，長嘆一聲搖著頭：“命數(shù)天注定。當(dāng)年鼎臣何等英勇，如今也有撒手人寰的時候。俺只比他晚生一年，還能有記載光陰？

    倒不如趁著還活著，將這大明天下親手交到你們手上，親眼看著你們慢慢的穩(wěn)住江山，那時候俺才能真的安心閉上眼，去尋大姐說一說這些年未曾說的家長里短?！?/br>
    老爺子的意志似乎已經(jīng)很是堅決。

    朱標(biāo)雙眼微微的收縮著，開口道：“太子、太孫監(jiān)國，亦可穩(wěn)江山社稷，我朝非是前唐，更不是前宋，何需禪讓？”

    朱元璋抬頭看向太子，眼中滿是自豪。

    這是他親手培養(yǎng)出來的接班人，是老朱家的老大嫡長子，是滿朝臣子敬重?fù)碜o(hù)的儲君。

    “大明確非前唐、亦非前宋?。　敝煸俺谅暱隙ㄖ?，而后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大孫子，轉(zhuǎn)口道：“你去鳳陽，要多多留意。那邊不是旁的地方，是我家龍興之地，是滿朝功勛的故里。

    你回那邊，不可桀驁，便是路邊行人百姓，或許亦是你的叔伯輩。爺爺當(dāng)了二十八年的皇帝，卻是最不像皇帝的。你不能在老家，丟了爺爺?shù)哪槨?/br>
    懂嘛？”

    說著話，朱元璋沖著朱允熥招招手。

    等朱允熥彎腰俯身到了老爺子近前的時候。

    朱元璋說到了最后，伸手在朱允熥的臉上輕輕拍了兩下。

    朱允熥干脆的點(diǎn)著頭：“孫兒懂得?！?/br>
    “懂就好……”朱元璋臉上情緒幾度轉(zhuǎn)化，最后低聲道：“這幾年你在朝中做了很多事情，有些人不說話，但心里如何想，爺爺心知肚明。

    這次你去鳳陽，該見的人，便也去見一見。

    身為儲君，當(dāng)有大度，有容天下的度量。也叫那些人看看，我家便是再如何，也都是一個姓?！?/br>
    老爺子這是在點(diǎn)撥自己啊。

    朱允熥點(diǎn)點(diǎn)頭，詢問道：“中都一行之后，爺爺還有什么要叮囑孫兒的？”

    “黃河！”

    朱元璋著重開口，繼而道：“潘德善是個好官，是個能臣。河道總督府的奏章，爺爺必然親閱，他們干的很不錯。河南道三司衙門也各自上奏，幾方核對，河道總督府沒有糊弄爺爺。

    但你要親自去看一看，看看河道上的河工們?nèi)缃襁^的怎么樣，看看朝廷發(fā)下去的錢糧，有沒有落在該去的地方，看看潘德善的治河之法到底可行?！?/br>
    “爺爺叫了高春風(fēng)隨行，也正是有此意的吧。”

    朱元璋點(diǎn)頭，伸手拍拍朱允熥的腦袋：“他掌著三法司，本就該做這些事情。黃河不似其他地方，一旦黃河泛濫不寧，我大明南北便會被阻斷，九邊自會入危。前宋久不復(fù)燕云十六州，我大明卻不能丟了北方的土地！

    黃河兩岸更有百萬計的黎民百姓，他們便是靠著黃河吃飯的，卻也受黃河脅迫。

    治河??！

    人人都說乃百年之計，可我大明還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若是潘德善的法子當(dāng)真可行，爺爺親自為他夸功！

    黃河安瀾，中原之地便可百年無虞。

    中原穩(wěn)定，四方便是再有宵小作亂，也傷不到我大明的根骨。到那時候，爺爺也就能對你們徹底放心了。”

    “黃河必然安瀾！中原必然長安！”

    朱允熥目光堅毅，語氣堅定的說著。

    接下來，不用朱允熥詢問，朱元璋已經(jīng)是輕聲叮囑著后面的事情。

    “還有啊……”

    朱元璋語氣很是悠長，期間看了眼太子：“爺爺很不喜歡應(yīng)天，當(dāng)年天下雖然，卻只有應(yīng)天可以容身，爺爺也不會落腳此地。

    這些年大抵是真的老了，這座皇城住的愈發(fā)不自在，每是開春之后，爺爺這腿腳便覺得乏力。

    前些年俺讓你爹西巡，當(dāng)時確實(shí)起了遷都的心思。只是那年你爹……”

    皇帝又輕嘆了一聲，似乎是覺得當(dāng)年太子出事，皆是因?yàn)樗?dāng)初的旨意和安排。

    朱標(biāo)藏在袖中的手掌緊了緊，低聲道：“此乃天命，無關(guān)父親。再者，兒臣今時亦無大疾，只覺我大明將要盛世長安。”

    朱元璋哼哼了兩聲，不提此事，繼續(xù)道：“遷都……這樁事情，爺爺如今倒是不想了?！?/br>
    說著話，他雙眼露出笑容，看向眼前的大孫子。

    朱允熥很是配合的小聲詢問道：“為何爺爺現(xiàn)在不想遷都了？”

    朱元璋抬手在大孫子的頭上敲了兩下：“還不是因?yàn)槟阈∽?。這幾年，東征、南征，將士們在外為大明打下了大大的土地。龍灣碼頭早就已經(jīng)不堪使用，應(yīng)天府今年為何都成了泥腿子，還不是為了挖出連通玄武湖的水道，建好上元門碼頭？

    那一日爺爺在龍江船廠，望著那些猶如山巒的海船，當(dāng)真是想要乘船出海，看一看我大明的海上，如今該是何等熱鬧的景象。

    想來，如今該是萬船競帆，遮天蔽日了吧。

    這等現(xiàn)狀，應(yīng)天地處南北通衢之地，貨運(yùn)往來，兵馬調(diào)動，才是最方便的地方?！?/br>
    朱允熥默默的點(diǎn)著頭。

    單純從地理位置上來說，沒有哪里比應(yīng)天更適合成為如今和將來的大明的京師。

    運(yùn)河通往北方，海運(yùn)連通南方，順著長江逆流而上，可以進(jìn)入川蜀之地。

    應(yīng)天所在的位置，對于如今的大明而言，實(shí)在是太過便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