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喊停，連連擺手：“好了好，別說了?！彼畔铝耸掷锏呐_，一瞅桌上沒吃完的雞翅，蛋糕，皺鼻子皺臉的嘟囔，“一股味道。”

    我笑著吃蛋糕，小馬靠在椅背上，摸摸肚子，對我道：“我們出來吃飯也別和老馬說啊。”

    他不管老馬叫老銀棍了，我說：“老馬也是福建的?！?/br>
    小馬哼哼，別過臉去，望著外面：“說不定也在什么廟里當(dāng)過和尚呢，和尚當(dāng)久了，還了俗就開始肆無忌憚地破色戒?！?/br>
    我笑出聲音，我說：“老馬很早就去舊金山了，那里不知道有沒有華人的廟?！?/br>
    小馬瞥了瞥我，我還笑著，他不說話了，哧哧地吸飲料。他喝可樂。他穿短袖，到膝蓋的褲子，手臂和小腿都比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黑了許多，臉也沒那么白了，嘴唇……他的嘴唇看上去還是很軟。頭發(fā)倒還是那么短，那么刺。耳環(huán)更多了，都排到耳骨上去了。他不太像老馬那張黑白照片了。他像雜志上穿最簡單的白t恤，最普通的牛仔褲拍香水廣告的年輕男模特。那香水一定聞上去像新修剪過的青草地，像可樂。

    小馬問我：“雞翅要打包嗎？”

    我說：“我吃，我吃完蛋糕就吃。”

    小馬說：“你倒過來吃東西的。”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蛋糕，說：“這樣吃完雞翅，我就又能叫餐后甜點吃了嘛。”我問他，“你帶夠錢了吧？”

    小馬搖搖頭，喝可樂，又往外張望。我吃完蛋糕，吃完雞翅，沒加單，就坐著喝飲料，小馬也坐著，他還在喝他的可樂，時不時一口，抿著吸管喝，但是可樂一點兒也沒見少。我趕忙吸了一口冰茶，牙齒一涼，時間是在動的，時間沒有停住。我也不是在做夢。服務(wù)員過來問我們要不要點喝的，小馬問我：“我們樂隊等會兒就在附近排練，你要不要來看看？”

    我說：“好啊?！?/br>
    小馬他們樂隊在中新街上的外國語學(xué)校的禮堂排練。

    我們從必勝客出來，散步去外國語學(xué)校。

    我很少在白天走在外面，尤其是走在新城區(qū)，我來新城區(qū)，不是去花園酒店就是去四季，去萬豪。一些客人過生日，辦聚會愛去這些酒店包套間，叫外賣。這些酒店都沿江，適合看夜景，適合邊看夜景邊把人壓在窗玻璃上干。

    中新街不靠江，中新街很窄，是一條單行道，十步一間咖啡店，一個十字路口一家花店，中新街兩邊種滿了高大的梧桐，梧桐遮住了屋頂，遮住了電線，我走在梧桐樹投下的連成片的樹蔭里，有時一些陽光漏過樹葉，照在了我背上，我不太習(xí)慣，不喜歡，就跳起來伸手拍一拍樹葉，好讓它們擋住那些陽光。樹葉晃動，地上的影子跟著抖動。小馬也跳起來拍樹葉。我看看他，他看樹，看天，樹葉沙沙的響，樹葉發(fā)出海浪的聲音，我們被海浪推著往前走，很慢，很慢地走。

    路過一家奶茶店時，小馬請我喝奶茶，奶茶店外頭放了張?zhí)僖?，我們點單時，藤椅上躺了只貓，我們拿到奶茶時，貓跑了，椅子空了出來，我們過去坐下了。

    我喝奶茶，數(shù)地上的光點。小馬問我：“你點的是海鹽的？”

    我把手里的奶茶遞給他，他把手里的奶茶遞給我，我喝了一口他點的，吃到好多芒果和椰果，他站起來往前走，我跟著他。小馬說：“我們食堂的香炸黃魚挺好吃的?！?/br>
    我問他：“你去哪里留學(xué)啊？”

    “倫敦?！?/br>
    “哦，那你每天都可以吃炸魚啊?！蔽艺f。

    小馬笑了：“你懂得還挺多。”

    我說：“汝兜食糖無？”

    小馬一頭霧水：“你說什么？”

    “我說，你要吃糖嗎？”

    我說：“客家話?！蔽艺f，“家鄉(xiāng)話。”

    小馬點了點頭，我們兩個都低著頭走。到了外國語學(xué)校門口，小馬和門衛(wèi)室里一頭白發(fā)的門衛(wèi)打了個招呼，領(lǐng)著我進(jìn)去了。他們學(xué)校太大了，像一個小鎮(zhèn)，還是電影里那種歐洲風(fēng)格的小鎮(zhèn)。好多雪白的墻壁，好多一片又一片的紅瓦片，好多樹，好多花，花草樹木邊上還都插著小木牌，寫著這是月季，這是海棠，這是蘋果樹，這是櫻桃樹，這是杉樹，中文下面是英文字母。他們學(xué)校里還有設(shè)電動自行車租賃點，憑學(xué)生卡就能租。光是食堂就有兩個，體育館里有泳池，有籃球場，足球場上的草坪綠得發(fā)光，發(fā)亮。我站在足球場邊忍不住和小馬說：“原來學(xué)校是這樣的……”

    小馬拉了拉我，指著一幢尖頂?shù)男》孔诱f：“禮堂在那里?！?/br>
    他帶我去禮堂。

    禮堂里面比外面看上去寬敞多了，一點也不小，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三十多排椅子，全都包著紅絲絨布，禮堂的吊頂很高，很高，頂上懸掛下來六盞吊頂，他們的禮堂像教堂。

    禮堂里有個舞臺，我們到時，舞臺上已經(jīng)站著三個人了，看上去都和小馬差不多年紀(jì)，一個女孩兒，兩個男孩兒。女孩兒在擺弄麥克風(fēng)，其余兩個男孩兒在布置電線。小馬喊了聲：“陳陳！”

    那個女孩兒朝我們看過來，看到小馬，看到我，笑著揮手，吹了聲唿哨，那兩個男孩兒也都抬起了頭，和我們揮手。

    小馬介紹我說：“我表哥，福建過來旅游的?！?/br>
    女孩兒是樂隊的主唱，叫陳陳，陳舊的陳。兩個男孩兒里高一些，瘦一些，頭發(fā)留得比陳陳還長的是貝司手小魚，戴眼鏡的是鼓手家華。小馬翻上舞臺，從吉他袋里拿出吉他，也開始研究那些電線和插頭。我在禮堂里走來走去，摸來摸去。陳陳和小馬說：“你表哥來旅游，你怎么帶他來看我們練團(tuán)？”

    我大聲說：“我是來參觀學(xué)校的！”

    我說：“你們學(xué)校真不錯！”我問他們，“平時你們都在禮堂干什么啊？”

    陳陳聳肩膀，小魚說：“就聽報告啊，看社團(tuán)表演啊什么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