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紅簽兒掉出來，是上上大吉，扶嵐道：“它說好?！?/br>
    “……”戚隱扶額，道，“你們就是這么擲簽問的我在哪兒？”

    “是啊，”黑貓扒拉出一根簽子立起來，道，“就像這樣，我們問該往哪兒走才能找到你，”黑貓松了爪，簽子落在地上，指出一個方向，“白鹿大神說北面，烏江往北是吳塘，果然我們就在那找著你了?！?/br>
    “你們再擲一回，白鹿老爺興許就告訴你們該往南走了?！?/br>
    “不行，擲簽頭一次才靈，再擲就不靈了?！焙谪堗嵵仄涫碌卣f。

    太傻了，戚隱覺得，可他又感到快樂。滿室熒光里，扶嵐捧著木雕，黑貓搖著簽筒問明天桑若會不會給它送紅燒rou。戚隱盤腿坐在床鋪上，覺得心里暖烘烘的。小時候去女媧廟，他常聽見來來往往的人為心中掛念的人許愿，他有時候想，這世上會不會也有一個人為他許愿。他偷偷地聽小姨的愿望，又偷聽姨爹的愿望，可惜他們的愿望里都只有姚小山，沒有他。

    現(xiàn)在戚隱知道了，有一個少年和一只貓曾萬分虔誠地在南疆大神面前為他許愿。這大概是他記事以來最快樂的時候，因?yàn)樗幸粋€哥哥，還有一只肥貓。

    黑貓叼著白鹿放進(jìn)他手心，道，“娃兒，雖然你們凡人不信白鹿，但你是老夫的娃娃，是扶嵐的弟弟，白鹿大神一定也會保佑你的。這只鹿是你哥雕的，送你了，它會保佑你平平安安，長命百歲?！?/br>
    戚隱摩挲著小鹿的紋理，笑道，“等我學(xué)會了御劍訣，我就跟你們?nèi)ツ辖貌缓?？?/br>
    黑貓眼睛一亮，“你真的愿意？”

    扶嵐也呆呆地瞧著他。

    “愿意啊，”戚隱把手背在腦后，往后一躺，“南疆我還沒去過呢，嘉陵江的落日，巫峽的夜雨，九垓永夜天，淵山魔龍骨……”困意襲來，戚隱的聲音低得像囈語，“我都能去看么？”

    光影森森，戚隱的側(cè)顏安詳，深邃的眉目融在桔黃色的光里。不知怎的，扶嵐心里的煙水忽然有了波瀾，漣漪一圈一圈地，就那么散了出去。巴山日復(fù)一日的夕陽，年復(fù)一年的夜雨，還有九垓經(jīng)年不變的永夜天，他親手甩在淵山峻谷中發(fā)黑發(fā)灰的魔龍骨，平常得像他古井一般的歲月。

    可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有了憧憬，想要再去一次，和小隱一起。

    他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聲道：“嗯，我們一起去。”

    第30章 無方（一）

    高天上掛著亮潑潑的一團(tuán)紅日頭，遲遲的晨鐘散入山林，清式執(zhí)起一卷經(jīng)書，開始每日誦經(jīng)。茅寮子里一眾師兄弟姐妹都蔫頭耷腦，一個個東倒西歪。不怪他們昏昏欲睡，全因清式讀得過于催眠。誦經(jīng)還沒到一炷香的時間，底下人已經(jīng)倒了一大片。云知倒是個例外，那個狗賊傷好了，又開始活蹦亂跳，笑嘻嘻地執(zhí)著毛筆在打瞌睡的桑芽臉上畫胡須。

    戚隱一般不誦經(jīng)，晨誦最為無聊，他覺得浪費(fèi)時間，不如干點(diǎn)兒別的。昨天他讀完了記載道門源流的《海內(nèi)中州志》，今天對著《傻瓜符箓大全》畫符。他現(xiàn)在是有靈力的人了，修為上了一個臺階。有了靈力就能御劍，就能凌空畫符，他信心滿滿，翻出個化形符，屏息靜氣，凝力于指尖。

    微微的螢光冒出了芽，他壓抑住心里的興奮，一筆一劃地畫起來，靈力在虛空中勾連出淡青色的軌跡，閃著幽微的光。初時靈力充沛，越往后越來越吃力。軌跡慢慢變細(xì)，他的手臂開始發(fā)麻，經(jīng)脈像流干了水的河道。他咬著牙堅持，經(jīng)脈開始發(fā)疼，一寸寸蔓延到指尖，到最后手指都像要斷掉似的。

    “臭師兄！你又欺負(fù)我！”

    那邊桑芽一聲尖叫，戚隱的筆觸猛然中斷，化形符不過畫了一半不到，青光褪色，消弭無蹤。戚隱捂著臉長嘆一聲，趴到桌子上，扭過頭，正瞧見扶嵐坐在茅寮子的邊緣，和平常一樣，望著遠(yuǎn)山發(fā)呆，白皙的側(cè)臉氤氳在天光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雋。

    戚隱撐著下巴望著扶嵐發(fā)了半天呆，收拾思緒正想重整旗鼓再次畫符，清式拍響了驚堂木。底下人瞇瞪著眼從桌子上爬起來，清式笑瞇瞇地道：“猴兒們，今日老夫的催眠經(jīng)念得如何？”

    “甚好！甚好！”大家一致點(diǎn)頭稱贊。

    清式無奈地?fù)u搖頭，道：“猴崽子們，不好好用功，丟臉的是你們。眼看丟臉的機(jī)會便來了，年底無方羅天論道，有靈力者即可參會。臘月十二一過，你們便隨云知御劍南去?！?/br>
    羅天論道？戚隱一個激靈坐起來，這玩意兒他聽過，是三千仙門五年一度的盛事。無方作為宗門之首，每五年會開一次壇，廣邀仙門長老弟子論道聽學(xué)。論道其實(shí)就是打擂，是想要嶄露頭角的仙門子弟一舉成名的好機(jī)會，戚慎微那個狗劍仙就是數(shù)十年前的羅天論道上成的名。聽說那次他從白天打到天黑，在拭劍臺上屹立不倒，歸昧劍一夜之間名揚(yáng)四海。

    再來就是傳經(jīng)，無方山自詡道派首宗，開壇授學(xué)，廣邀仙門子弟齊聚聽學(xué)。每屆學(xué)生寫出來的優(yōu)秀道論都會被集成冊子，名為《道苑萃華》，收入無方紫極藏經(jīng)樓之中。

    小時候的戚隱總是做白日夢，夢見自己拭劍臺上劍挑八方，打敗天下無敵手，拭劍臺下寫出長篇巨著，一時之間大街小巷爭相傳閱他的道法大論。舊有祖師爺《道德經(jīng)》被奉為圭臬，今有他戚隱《嘰哩哇啦經(jīng)》首屈一指。

    但好在戚隱已經(jīng)長大成人，早就不做白日夢了，他這般半桶水的修為就別去丟人現(xiàn)眼了。更何況是無方山，他一點(diǎn)兒也不想去。他舉起手，道：“師父，大伙兒都得去么？”

    清式望向他，目光頗有點(diǎn)兒意味深長，“為師從不強(qiáng)求，去不去全在你自己。”

    “放心啦師弟，”云知過來勾他的肩，“就你這水平，打擂也不過就是玩一玩。聽學(xué)也不難，課業(yè)就是寫幾篇八百字的小文章啦?！?/br>
    戚隱一口老血吐出來，“我說夢話都說不出八百個字?！?/br>
    “寫那玩意兒有訣竅，到時候師兄教你?！绷靼讻_他拋媚眼，“一起去唄，就當(dāng)游山玩水咯?！?/br>
    一眾師兄弟都來勸他，戚隱被煩得沒辦法，抓抓頭道：“我再想想?！?/br>
    大家散了課，人都走了，扶嵐慢吞吞地收拾書箱，戚隱長嘆了一聲，頭抵在他背上悶聲道：“哥，我是不是特笨？入門仨月才有靈力，御劍訣時靈時不靈，到現(xiàn)在只在蘭仙兒那成功使出過一次。畫符也畫不出來，畫一半我他娘的膀子都要斷了。”

    扶嵐回過身來，摸了摸他的狗頭表示安慰。

    戚隱垂頭喪氣地道：“這玩意兒到底怎么學(xué)？我起早貪黑，又是練劍又是背符的?，F(xiàn)在連桑芽那丫頭都能御著小鏟子給貓爺鏟屎了，我連個勺子都御不動。”

    扶嵐想了想，道：“跟我來?！?/br>
    戚隱一愣，跟著他往外走，道：“去哪兒？你別又把我從釘耙上扔下去?！?/br>
    扶嵐這次沒亂來，他把他帶到思過崖上。墨黑的山團(tuán)在青蒼蒼的天穹底下，日頭還不算老，在漫山遍野里潑出一片瀲滟。扶嵐當(dāng)著風(fēng)，颯颯發(fā)絲在微風(fēng)中揚(yáng)出去。他側(cè)過臉，對戚隱說：“小隱，閉眼。”

    “??？”戚隱摸不著頭腦。

    扶嵐他轉(zhuǎn)到戚隱身后，雙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仔細(xì)聽——”

    無數(shù)淡青色的飛魚從扶嵐身上游出來，穿過戚隱的身軀，飛向遙遙遠(yuǎn)天。戚隱還發(fā)著懵，他不知道扶嵐在干什么，這個家伙的手平日里涼涼的，就像他淙淙溪水一般的靈力，有種沁人心脾的感覺?；秀遍g，戚隱又聞到他身上雨后大山的味道，不自覺靠后了一步，他的背后貼上了扶嵐的前胸，戚隱一哆嗦，沒敢動。

    “聽到了嗎？”扶嵐問他。

    這家伙離他太近了，聲音就響在耳邊，戚隱耳朵發(fā)著癢，心也癢癢的，像有片小羽毛輕輕搔著心尖兒。戚隱紅著臉問：“聽到什么？”

    扶嵐放下手，呆呆地看他。

    小魚在他們周圍浮動盤旋，兩個人臉對著臉大眼瞪小眼，戚隱竟然從這個神情寡淡的人眼里看出了一點(diǎn)點(diǎn)無奈。

    “小隱，你不專心?！狈鰨拐f。

    戚隱像是被抓了現(xiàn)形一般漲紅了臉，干咳了幾聲，道：“抱歉，再來、再來?！?/br>
    戚隱深呼吸，默念靜心訣，摒除雜念。扶嵐重新捂住他的眼，小魚一只只游向遠(yuǎn)山。扶嵐的靈力緩緩地浸透他，像泡進(jìn)了清涼的水。他聽見扶嵐的心跳貼著他的后心，一下一下地跳動。恍惚之中，他的心好像和扶嵐的心合二為一，有什么東西悄無聲息地變了，戚隱睜開了眼。

    高天近在咫尺，青蒼蒼的山脈在下方綿延。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是透明的，鳥可以飛過他，風(fēng)可以吹過他。他恍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扶嵐的小魚，換句話說是扶嵐將小魚借給了他。只不過這一次和上回在瓦房里不一樣，他們達(dá)到了更緊密的融合，所有的魚都聽從他的號令，隨他一同飛向高天遠(yuǎn)山。

    “小隱，你聽見了嗎？”扶嵐的聲音響在耳畔，“你們凡人常說天地?zé)o聲，但其實(shí)天地有心跳，天地有聲音。你聽——”

    扶嵐的聽覺對他開放。

    霎時間，天地萬物聲如潮水一般朝他涌來，千里之外烏云匯集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近在咫尺的松濤萬頃此起彼伏。還有那心跳，不絕如縷，初時小，然后越來越大，仿佛是沉雄的戰(zhàn)鼓。天地雜沓，萬物齊嘶，辨不清是誰的心跳，是山是浪潮還是森遠(yuǎn)高天雄雄大地，那心跳如萬馬蹄聲，紛亂著洶涌而來。

    他茫茫然在風(fēng)雩中游梭，像一只小小的蜉蝣。他被喧嚷的心跳包圍，層層疊疊紛紛擾擾，嘈雜中忽然萬籟俱寂，他聽見了他自己寂弱的心臟在一下一下地搏動。

    你聽見了嗎？戚隱，那便是浩然天地。

    恍惚間有誰同他說話，他猛然回頭，莽莽山川中響起竊竊私語，仿佛是穿越了千年萬年，從時光的罅隙里飛出來飄到他的耳邊。時間兩頭，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生死兩端，碧落黃泉兩處茫茫。

    原來人寄天地，不過蜉蝣而已。

    然而蜉蝣有心，亦可與天地相通。

    不知過了多久，游魚擺尾回籠，扶嵐放下手，戚隱還愣著神，沒回過魂來。

    “小隱?！狈鰨勾亮舜了哪槨?/br>
    “哥，”戚隱回過神來，道，“你太神了。”

    扶嵐道：“天地有聲，萬物有靈，當(dāng)你能聽見劍的心跳，你就能御劍了?！?/br>
    “??？”戚隱苦了臉，“那得等到猴年馬月?！?/br>
    兩個人在山崖上坐下，并肩看遠(yuǎn)山。扭頭看扶嵐，這個家伙眸子靜靜的，又不知道在發(fā)什么呆。戚隱忽然知道了，或許他在發(fā)呆的時候就像剛剛那樣，在諦聽天地的心跳。

    “哥，”戚隱用胳膊肘戳了戳他，“你覺得我該去無方么？”

    扶嵐扭頭看他，“你想去么？”

    戚隱低頭晃著腿，道：“我也不知道，我挺矛盾的。要是去了無方，肯定要去我爹的墓前拜一拜。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去見見他，我挺不想見他的，死的活的都不想見。但是有時候一覺醒來，好像又有點(diǎn)兒想……”戚隱郁悶地抓抓頭，“哎，我不知道?！?/br>
    “老夫覺得你該去?！焙谪埐恢缽哪膬好俺鰜?，蹲在戚隱旁邊。

    戚隱嚇了一跳，道：“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老夫出來溜溜彎兒，這山頭就這么點(diǎn)兒大，老夫還能去哪兒？”黑貓?zhí)蛱蜃ψ?，道，“想去就去，一個無方罷了。你若不去，興許還會惦念一輩子。將來咱們回了南疆，可沒那么容易去無方了?！?/br>
    戚隱枯著眉頭，沒言聲兒。

    “去了姓戚的墓前，可以撒泡尿報復(fù)一下?！焙谪堈f。

    戚隱：“……”

    算了，想得他腦袋痛，先不想了。戚隱勾著扶嵐的脖子，聊起閑天來，“哥，你覺得我倆誰比較??？”

    “你?！?/br>
    “嘿嘿，眼光不錯，”戚隱很滿意，又問：“哥，你的原型就是你現(xiàn)在這樣兒？”

    “嗯?！?/br>
    “是不是只要不碰你的心臟，你斷胳膊斷腿都能再長出來？”

    “嗯?！?/br>
    “那要是剁了你的大寶貝怎么辦，還能長回來嗎？”

    扶嵐沉默了。

    “能嗎？”戚隱鍥而不舍地追問。

    扶嵐：“……”

    第31章 無方（二）

    “我不去無方。”戚隱說。

    他坐在藤椅上，手里端著一杯熱騰騰的苦茶。葉清明和云知倚在門邊兒上，聽了戚隱的話扭頭望過來，眼睛里有顯然的驚訝。清式坐在上首，臉上仍是笑瞇瞇的。這胖子一直都是這樣，笑得眼睛瞇縫兒，讓人捉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清式笑道：“原以為你會去的，看來是我失算了。可否問問為何？”

    戚隱聳聳肩，道：“主要是覺得尷尬。我表哥姚小山假冒我的身份在無方修仙呢，我要去了，和他打了照面多尷尬。而且無方山那幫人……”戚隱用腳尖蹭蹭地，“每回說起戚慎微，總是要提我娘，不陰不陽的，我不喜歡。”

    “哦……”清式略帶深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確實(shí)是我欠考慮了。”

    “怕什么？”云知湊過來勾他的脖子，“咱們畫個符改改你的容貌，就算去了，姚小山也認(rèn)不出你。至于無方那幫家伙，誰要是敢說你娘的壞話，你師哥我第一個揍他娘的?！?/br>
    戚隱斜了他一眼，“無事獻(xiàn)殷勤，非jian即盜。你想干嘛？”

    “哎呀，”云知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你師哥我一直都很關(guān)心你的。”

    戚隱：“……”

    信他就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