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笑道：“可他心里別扭著呢，哪有恁大度。”謝焉道：“身體發(fā)膚受之于父母，割發(fā)尚且為大事，何況廢右手？這要是樂人，就毀了。”蘇安道：“是?！?/br>
    文火慢慢煮，需要兩個時辰。謝焉得去主持教坊中的事務(wù)，便留一把奚琴給蘇安，讓他在伙房中守候。一縷縷白氣從罐蓋的邊緣騰出來，在弓弦旁邊纏繞。蘇安坐得端正，抿了抿唇，卻是才唱出首個宮音，大叫一聲，整個人跌落在地。

    “十八……”

    一碗碗醇香濃郁的飛龍湯出爐，月圓的夜里，顧越覺得一個人吃有些浪費(fèi)，便讓蘇安喊吳詵、王庭甫和幾個禮部官吏喝起馬奶酒，自覺是一席上等的文宴。

    吳詵說道：“張節(jié)度使雷厲風(fēng)行，人還沒到，就讓這里籌辦馬球賽。”王庭甫道：“兩邊的將士，總還得磨合一下才行?！眳窃柕溃骸爸挥幸稽c(diǎn)為難，張節(jié)度點(diǎn)名要與薛敬同伍，可這個人有些難相處，硬如石頭，冥頑不化。”

    蘇安想了想，說道：“去帶州之前，我剛好得空勸他，定能助軍心和睦，侍郎放心?！眳窃枖[了擺手道：“咱們是一起走出來的，我在諸位面前沒有架子，公子別一口一個官稱，不好聽。”蘇安笑了笑：“吳郎，我罰酒?！?/br>
    “吳侍郎?！鳖櫾椒畔峦耄瑘?zhí)起馬奶酒，看著吳詵道，“一杯薄酒，我替蘇公子，不是罰而是敬。往后入長安，咱們就難得如此同席，今日此詩，敬范陽之緣。”

    不入紅塵里，命途或可逃。

    逍遙天地外，馳騁云河高。

    千般卿意故，豈怨入囚牢。

    圣火昭明月，長沙礪霸刀。

    侍宴的禮部錄事抹一下眼角，喚小吏取筆墨，揮筆落詩于硬紙，令其裱褙。

    王庭甫聽完，踹了一下地，笑問道：“誒，蘇公子的奚琴練得如何？”蘇安道：“粗略學(xué)通十來曲，司樂謝焉說，可以去見石弦先生了。”王庭甫道：“當(dāng)真是天賦之才。”蘇安道：“我回去，定把諸位的故事彈給今上聽。”

    閑聊幾句，吳詵謝過蘇安自稱親手做的飛龍湯，先行離去。顧越拾起筷子，笨笨地撩起一片口蘑，又因那寶貝被煮的稀爛，稍微用力就碎了，沒吃到。

    “嗨呀，不會用勺？”蘇安舀起滿滿一勺糊，喂到顧越唇邊。顧越因王庭甫在旁，有些別扭，不愿意張口。蘇安說道：“你在梨花閣還當(dāng)著酒釀的面，喂過我吃梨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顧越：“……”王庭甫：“……”

    熱乎乎的濃湯面前，顧越咽下一口津液，饞得正要張開唇，蘇安突然又拍一下自己的腦袋：“不對，你等等，我給你私藏了更好的。”顧越道：“??？”

    不一時，謝焉端進(jìn)來個白瓷碗，眾人動起鼻子，聞見有股特殊的香氣在蕩漾。蓋子掀起，那珍饈還在咕咚泛泡——老山參口蘑燉飛龍。

    顧越笑道：“這下子，吳大人要?dú)⒒貋?，非得把你燉了。”蘇安道：“他到長安可不得擺燒尾宴，什么吃不著？這也沒啥稀罕，你安心獨(dú)享便是?！?/br>
    吃完，顧越留下王庭甫，兩個人仔細(xì)整理兵器、糧草等等賬冊，將與薛公有染之人，按照王公府、三省、戶部、工部、兵部、地方郡縣這樣由上至下的順序，包括吳詵，制作出一份神不知鬼不覺的名單，然后把它各自藏好，以免又招來什么禍端。

    蘇安看著，沒說話，稍微收拾一下，便去找薛敬。他心中對這人的感覺太復(fù)雜，一來是鋼鐵般的冰冷，而后越來越溫?zé)?，及至后來在七寶宴前夜里?dāng)面對質(zhì)，幾乎沒有敵意，可這一切，只要觸及顧越的傷，恨又如潮水涌回。

    銀色的月光之下，薛府門前鋪的坑洼的石板地，像是一池被風(fēng)吹晃的塘水。

    蘇安扣動光滑的青銅鋪首，自然而然地想到，這條路和這門環(huán)，因是曾被千萬之人走過，踏過，摸過，撫過，方才呈現(xiàn)出如此滄桑而富貴的表象。

    門吱呀打開，蘇安跟著薛總管進(jìn)偏院，道是薛公不見，薛敬一人在堂中候客。

    “蘇公子，你來了?！毖醋谄溜L(fēng)前，沙啞的聲音顯露出一絲倦怠，“義父就要搬去南方歸隱，我則打算留在此地跑活，照顧母親大人，你們自便。”

    蘇安道：“我來請你和張節(jié)度使一起打馬球?！毖磭@氣，一揮鐵臂，指向堂外：“別逼我送客。”蘇安道：“從剛開始，便是你們誤會在先，何必？”

    “是么?！毖凑酒饋?，那九尺高的身軀，壓在蘇安的面前，冰川一般逼得他步步后退。蘇安的腳跟抵到榻緣，整個人就往后跌去。薛敬拽住他的手，一把拉回，摁在胸前的鐵甲上。蘇安被毛刺扎得有點(diǎn)疼，只能任憑薛敬捏得越來越緊。

    “公子可能體會，一個人從小到大不知道自己為誰，什么滋味？于薛某而言，義父給過養(yǎng)育之恩，給過這甲胄，即便再硬，再重，某也得時刻穿在身上！”

    “直到公子在教坊里，彈拉出那些薛某幾乎要忘記的歌謠，勸薛某摘下鐵盔，薛某的心中，便只有公子的一舉一動，一笑一樂，那種感覺，就如同春風(fēng)?！?/br>
    蘇安道：“放手?！毖匆徽?。蘇安掙脫開，轉(zhuǎn)身便走，想了想，又停住腳步。薛敬的那道一動不動的影子，映在他眼下，顯得孤獨(dú)而空虛。蘇安道：“張節(jié)度使來后，朝廷即將收復(fù)營州，是大功業(yè)，你若想給帶州爭光，便去應(yīng)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