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站了起來，應(yīng)聲道：“陛下，貴妃，愚臣之見，略有不同?！崩盥』溃骸暗f無妨?！崩盍指Φ溃弧俺颊J(rèn)為，第一首詩柔媚有余，仔細(xì)品味起來，字字太平，又沒有具體所指，第二首詩，看似意境平淡閑適，實(shí)際是描繪百姓生活富足安康，算得有心，而臣最喜歡第三首，一曲清明《龍池》，不僅將湖光山色匯入殿堂，甚至是秦川漢土，也收入錦繡與煙火，豈非是說，陛下已攬盡了四海的才子佳人？縱觀朝野，賢者比比皆是，臣雖自慚形穢，卻也為陛下欣然。”

    李隆基望向裴耀卿。裴耀卿沒有動(dòng)作，只顧著吃糖餳，吃一口，飲一口酒。

    溫和的龍顏，舒緩的音樂，與春酒的醇香交融，臣子卻臉紅心跳，暗暗互相試探，究竟三首詩是誰寫的。陳翰林難卻盛情，險(xiǎn)些被逼上柳樹，逗得樂人捧腹。

    蘇安不說話，拉張野狐坐下。張野狐道：“現(xiàn)在放心了？李閣老是好容易才尋著一個(gè)他能夠容得下的翰林供奉?！碧K安道：“也是難為大家了。”

    御座，李隆基飲下幾位愛子的敬酒，撩開帽前旒珠，選擇出其中的一張金紙。

    “看來眾卿各有所好?！崩盥』罂肯蚍鍪郑f道，“只惜今夜，九齡不在，朕，挑挑揀揀，無可稱道，唯覺這一首，堪稱風(fēng)雅有趣，大家聽一聽。”

    高馮把詩詞拿在手中，緩緩讀了出來。李林甫一怔，卻開斟酒的侍者。眾臣無言靜聽，但聞，珠簾之內(nèi)跳出來一聲：“怎么是第二首？！”是張野狐的聲音。

    瑤池天半起絲竹，

    萬里瑩火同習(xí)俗。

    尤盼子推銜春來，

    風(fēng)水初開麥苗足。

    “朕知道，作詩不易，應(yīng)制更難。”李隆基站起身，一步一步往階下而去，滄桑的聲音，輕響殿內(nèi)，“尤其，還要避讓鋒芒，只擇平淡之字，難上加難?！?/br>
    李隆基道：“尚書吶?！崩盍指Φ溃骸俺荚凇！崩盥』溃骸澳阍偬骐?，好好地解一解此詩?！崩盍指ι钗豢跉猓兔汲了?，半寸紅香時(shí)間內(nèi)，汗流浹背。

    “陛下，臣愚鈍，其二之妙處，在于第二句，瑤池絲竹聲傳揚(yáng)萬里，普天……”

    “好了?！崩盥』溃芭嵘崛?，就李閣老之見，替你的先生，也說說?！?/br>
    裴延被點(diǎn)了名，側(cè)身出列，手持笏板，應(yīng)得不卑不亢：“陛下，既如此，臣斗膽對(duì)比二三兩首，后者構(gòu)思精妙，縱穿古今，橫連萬里，盡顯經(jīng)緯之度，前者言語樸實(shí)，曠達(dá)而不粗糙，與普天同慶，也不遜色，然而臣竊以為，一個(gè)的立意是‘收’，一個(gè)的立意是‘放’，‘收’是王霸之舉，‘放’則更顯百川之胸懷。”

    一段話說完，鴉雀無聲，連爬在柳樹枝頭的陳翰林都自覺滑稽，溜了下來。

    “不過是一頓宴席，說得太遠(yuǎn)?！崩盥』α?，面色依然沒有轉(zhuǎn)暖，“不對(duì)?！?/br>
    半寸紅香又燃盡，蘇安坐在席位，看見高馮吩咐小太監(jiān)跑到李林甫的耳邊，說了幾句話。李林甫連連點(diǎn)頭，那原本蒼白的臉色，因此才漸漸轉(zhuǎn)為了紅潤(rùn)。

    “陛下，恕臣愚鈍！”

    圣人之心，茫茫海底覓一針。

    原來，李隆基在紫微宮苑種有麥子，去年此時(shí)，他曾領(lǐng)太子、壽王一起收割，感受耕種之樂，并賜朝臣以示恩典，如今，天下的小麥乖乖長(zhǎng)好，正又等著人來“臨幸”，寫這第二首詩的人，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觸動(dòng)了李隆基的心弦。

    且不論他是誰，被李林甫率先點(diǎn)出玄機(jī)，李隆基也笑得歡快，當(dāng)場(chǎng)令人取五弦，和立部伎共奏。同是《龍池樂》，同是那宮音，盡歡在前，便懶得再去糾正。

    君王功垂千秋，無欲比秦皇漢武，但求龍池不竭，是凡人，也留戀歲月光華。

    “高公公明若觀火，李閣老臨機(jī)應(yīng)變，戲作得真?！崩缀Ｇ啻蛄藗€(gè)呵欠，淚眼蒙蒙，咂嘴道，“只不過，不小心寫出這首詩的人，是何等的……好命啊。”

    一時(shí)間，管弦齊鳴，蘇安掃弦附和，眼皮子跳了一下，但見李隆基伸出龍袖，朝階前兩團(tuán)榆柳之火揮一揮。裴延和顧越二人，雙雙執(zhí)起筆，聽候天人公布旨意。

    第一首，女官杏生所作，第二首，中舍人顧越作，第三首，翰林供奉陳氏作。

    蘇安神怔。

    一切如疾風(fēng)過崗，半絲間歇沒有，那時(shí)，笙歌鼎沸，花天錦地，三個(gè)人當(dāng)堂謝恩取火，秉燭而過。一路，千般矚目，萬般青睞，才子佳人無不傾心相待。

    卻也正因此詩，顧越被留了一步。

    “顧舍人?！被蒎谱恚宦曅σ?，叫住了他，“你可還記得杏園之言？”

    旁邊珠簾一陣噼啪亂響，蘇安扯開雷海青，又被張野狐死死摁回坐氈。李隆基止住弦，把琵琶遞給高馮，輕問了幾句話。顧越拜伏于地，雙手高捧紅燭：“臣，舍人顧越……”

    “陛下，顧舍人忠心可鑒。”李林甫頓了頓，把笏板從面前挪開，那張白凈的容顏精美如畫，“當(dāng)年及第之時(shí)，就曾在杏園立誓，待琵琶曲成，要獻(xiàn)于陛下?！?/br>
    李隆基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些感動(dòng)。李林甫一個(gè)眼色，高馮立即令樂工奉上樂器，一把把琵琶，曲頸、直項(xiàng)、五弦、四弦、獨(dú)弦，琳瑯滿目，等待著被人挑選。

    顧越甩袖起身，拿燭盞一一照過。

    “陛下！”

    珠線碎斷，一顆顆玉珠滾落地面，一襲芙蓉袍在絲竹管弦的吟唱中奔至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