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仙驀地?fù)犴毝?，連道了三聲好，“我曾憂心孟家后繼無人，就沖著你這份膽量與眼界，現(xiàn)在我可睡個安穩(wěn)覺啦?！?/br>
    孟夷光笑了笑，問道：“來年開春春闈，現(xiàn)在可定好了由誰來督辦差使？”

    老神仙微笑道：“趙王在禮部當(dāng)差，照理差使會落在他頭上。”

    皇上現(xiàn)有六子，太子嫡出嫡長，老二趙王在禮部當(dāng)差；老三吳王腿腳殘疾，領(lǐng)著宗人府的差使；老四魏王善戰(zhàn)，鎮(zhèn)守北疆；其他兩個兒子尚小，還在上書房學(xué)著寫大字。

    孟夷光斂眉輕笑道：“太子是儲君，才情過人，又禮賢下士，友愛手足，協(xié)理禮王辦差，更是一段佳話?！?/br>
    “嗯，不愧是我孫女，跟我想到了一處去?！崩仙裣深l頻點頭，神情滿意至極。

    “春闈之后選出來的士子，愿愿留在京城做官的多，可差使卻只有那些，孟家就高風(fēng)亮節(jié)，讓出那么一兩個來，讓他們?nèi)サ胤饺温??！?/br>
    “去北疆吧，那邊苦寒，孟家兄弟不和鬧起來，罰他離京去吃苦受罪?！?/br>
    老神仙聽得眉毛胡子亂翹，他湊過頭與孟夷光細(xì)細(xì)商議了許久，又干脆留下來一起用了晚飯，見時辰不早，才由著她送出府，上了馬車回家。

    孟夷光與老神仙一通長談，心里痛快了許多，夜晚的風(fēng)已帶著絲絲涼意，夾在著桂花的香氣撲鼻而來。

    她黯然笑笑，終是沒有等到他為她采花做蜜，拿到和離文書后，明早她即將離開國師府。

    庫里的嫁妝都已陸陸續(xù)續(xù)搬到了莊子里，剩下的一些細(xì)軟裝了幾馬車，用過早飯之后，孟夷光走出客院，上了軟轎去二門處，遠(yuǎn)遠(yuǎn)路過她住過一段時日的院子，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

    院子外左角落，原本府里有顆百年金桂，樹太大不好移栽，她讓人沏了石欄桿將樹圍起來，樹枝上掛滿累累細(xì)黃花蕊，香飄萬里。

    樹下，裴臨川身著青色深衣，站在欄桿上微仰著頭，神情專注，一手抓住樹枝，一手摘著花。

    婆子們轉(zhuǎn)了個彎，假山擋住了那棵樹與人，孟夷光亦慢慢回轉(zhuǎn)了頭，到了二門處左上馬車，車夫拉動韁繩，緩緩駛出了國師府。

    樹下，裴臨川余光中瞄見一抹杏色，閃過假山處不見了蹤影。

    他看著阿愚，疑惑的道：“那是誰？”

    阿愚垂下頭，悶聲道：“一個陌生人而已?！?/br>
    “唔?！迸崤R川不再問，認(rèn)真摘著花，阿愚手里捧著的細(xì)框，已快裝滿。

    “好。”裴臨川拍拍手，滿意的道：“拿回去做香甜可口的桂花蜜。”

    第30章 月下相逢

    西山四季景色各不同, 在別莊里眺望山腰，秋日天高云淡，遠(yuǎn)山含黛，像是云霞潑灑山間, 美不勝收, 山上的廣寒寺鐘聲悠長, 佛音裊裊。

    別莊不算大，她住的院子前后三進(jìn), 房屋高敞疏朗, 東廂房外搭著葡萄架子，上面結(jié)著累累葡萄。

    西屋外，銀桂開得正盛，無需開窗, 絲絲縷縷的香氣便鉆進(jìn)屋子, 久經(jīng)不散。

    崔氏與孟季年終是放不下心, 在孟夷光到了別莊翌次，一早就坐著馬車趕了來，除了幾馬車的吃穿用度, 還帶了身手強(qiáng)壯的護(hù)衛(wèi)。

    趙老夫人聽說她將廚娘留給了裴臨川, 更是親自挑了陪房中手巧又老實可靠的廚娘, 連著身契一并讓崔氏帶給了她。

    孟夷光領(lǐng)著父母在莊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他們見下人進(jìn)度有度，不過短短時日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絲毫不見亂，才微微放下了心，三人歇坐在庭院的葡萄架子下吃茶。

    崔氏不錯眼打量著她，憐愛的道：“小九, 你可吃了大苦頭，阿娘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家里干著急。

    老神仙說，吉人自有天相，你定不會有事。唉，就算最后沒事，可一天十二時辰都要你自己熬，晚上我都不敢闔眼，怕有消息，也怕沒消息?！?/br>
    孟季年插話道：“依著我看，這合離了倒好，省得你有cao不完的心。若你覺得形單影只，你七哥說，禁軍班值里隨處可見俊俏的后生，你要幾個他包管替你都尋來?！?/br>
    崔氏氣得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你閉嘴，哪有這樣當(dāng)?shù)模扇諆艉f八道，小九你可別聽他胡罄。

    男人可三妻四妾，要是女人做下這些事，還不得被人戳斷脊梁骨，世道對女子苛刻，為著那么幾個臭男人，不值當(dāng)?！?/br>
    孟季年不服氣，想反駁又怕再挨崔氏罵，只敢別開頭不斷撇嘴，看得孟夷光抿嘴直笑。

    她只不過是普通的俗人，只想安穩(wěn)平淡活著，要挑戰(zhàn)這個世間的規(guī)矩，她還沒那個本事，更沒那份閑心。

    崔氏不理會他，嘆道：“你祖母她們也很擔(dān)心你，想著跟我們一起來，又怕七嘴八舌說太多，倒平白惹你傷心。

    眼見中秋節(jié)到了，你一人過節(jié)也冷清，倒不如回府來，一家人熱熱鬧鬧過一個節(jié)？”

    孟夷光也打算中秋回孟府，讓他們見見也好放心，點點頭道：“中秋節(jié)前一日我早些回府，住上一晚再回別莊?！?/br>
    崔氏見她答應(yīng)回府，心里總算松了口氣，經(jīng)歷這么大的劫難，她看上去只是清減了些，還是這般言笑晏晏，眼底又漸漸濕潤。

    她寧愿她的小女兒，能一輩子嬌憨不知憂愁，被呵護(hù)寵著一輩子。

    孟季年不懂女人的想法，他想得更簡單些，本來他就看不慣裴臨川，自己嬌寵著養(yǎng)大的女兒，被賜婚強(qiáng)行嫁了出去，現(xiàn)今判了合離，倒正和他意。

    她就算一輩子不嫁人，養(yǎng)著她又不是養(yǎng)不起，以后即便他們?nèi)チ耍€有一堆兄弟子侄呢。

    “小九，這些護(hù)衛(wèi)都是信得過的兄弟，他們身手好，又機(jī)靈，這里雖離京城近，到底比不得京城，有他們在，你住在別莊我們也能放心?！?/br>
    孟夷光本來就想多加一些護(hù)衛(wèi)，還沒有開口他們就先送了來，倒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不由得笑道：“還是阿爹想得周到，我本來就想向你開口，多謝阿爹?！?/br>
    孟季年得意的哈哈大笑，“我是你老子，自然是周到無比?！?/br>
    他招來護(hù)衛(wèi)頭領(lǐng)老胡，孟夷光見他高壯精瘦，年約四十左右，左腳有些跛，沉默不茍言語，眼神銳利，偶爾散發(fā)的殺氣令人心驚。

    “老胡的腳被凍壞了，沒好好治就成了這般模樣，這些護(hù)衛(wèi)都是他在戰(zhàn)場上的兄弟，身上多多少少都受過傷?！?/br>
    孟夷光頷首施禮，笑問道：“老胡可是在北疆從軍？”

    老胡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訝然，垂手答道：“是，在北疆軍中，不過那已是前朝時的事?！?/br>
    “北疆苦寒之地，前線將士尤為不易，你們才是真正的勇士。”

    孟夷光深深頷首，溫和的道：“我不懂護(hù)衛(wèi)布防，以后還得勞煩你多費些心，吃穿用度方面，無需跟我客氣。

    莊子里的廚房十二時辰不熄火，不用擔(dān)心當(dāng)差下來錯過了用飯時辰，熱湯熱飯管飽?！?/br>
    老胡有些意外，雖然好的東家亦不少見，可世家大族規(guī)矩繁多，一日三餐都有定時，錯過了時辰能吃些冷面饅頭已算好，想要吃熱食，得自己掏銀子去廚房添菜。

    孟季年雖然疏朗仗義，他的性子卻想不到這么細(xì)，倒是看起來溫溫婉婉的小娘子，能想得這么周全、能體恤到他們這些人的不易。

    對國師府之事他亦有耳聞，思及此他更為謹(jǐn)慎客氣，深深叉手施禮，“多謝東家?！?/br>
    孟夷光笑道：“你跟阿爹是朋友，算得上我的長輩，叫我九娘就好。

    阿爹說你們身上都有傷，想是當(dāng)年在北疆落下，做你們這行的，難免受傷，不知你可有相熟擅長治療跌打損傷的大夫，我想尋一個來專門在別莊看診?！?/br>
    老胡一喜，認(rèn)真思索后說道：“當(dāng)年同在軍中的老章，是軍中的大夫，療傷手藝了得。

    只性情乖張得罪了上峰，后一氣之下離開了軍營，現(xiàn)在甜水巷那一帶行醫(yī)，賺幾個大錢糊口，要是娘子不嫌棄，我可以替你前去傳個話。”

    甜水巷附近都是花樓，老章做的怕是那些花樓娘子的生意，世人聽上去腌臜見不得光，孟夷光卻不在乎。

    她笑道：“那就有勞你，問他可愿來莊子，以后就在莊子里治病行醫(yī)，有什么要求，他只管著提出來?！?/br>
    老胡喜出望外，忙不迭應(yīng)下退了出去。

    崔氏在旁邊瞧著雖未說話，見老胡出去后，才擔(dān)憂的道：“又是護(hù)衛(wèi)又是大夫，住在這里太危險，還是回府來住吧。

    哪怕你不愿住在府里，在京城里尋個清凈院子也好，住在城里總放心些。”

    孟夷光卻有自己的打算，只是現(xiàn)在不宜告知崔氏，免得又讓她擔(dān)心受怕。

    她笑著安慰道：“阿娘，我不過是未雨綢繆，住在莊子里吃穿用度都省了許多，再多養(yǎng)個大夫也花不了幾個銀子，再說府里備有大夫，總比在外面請大夫來得方便。”

    崔氏一想也是，遂不再反對，孟季年倒是連看了她好幾眼，礙著崔氏在，也沒有多言。

    說起銀子，崔氏想到了海船之事，“你外祖父寫了信來，說海船已出海，大致明年秋冬之時便能返航。唉，我已十多年未回過娘家，今年他六十大壽，路途遙遠(yuǎn)也不能回去給他賀壽?！?/br>
    孟夷光心中一動，算了下京城到青州，一半水路一半陸路，就算走走歇歇，也不過一個月左右就能到。

    “阿娘，要是一直cao心著家里的事，一輩子都放不開手。

    你看這樣可好，鋪子田莊你可以交給七哥七嫂看著，十郎要上學(xué)堂，將他放到祖母院子去，托她照看些時日，我們干脆在中秋節(jié)后去青州，路上一路游玩過去，到了青州正好給外祖父賀壽。

    六jiejie在廬州，離青州不過十日左右的車程，外祖父壽辰之后，我們順道去看看六jiejie，在廬州過年，待年后再回京城?！?/br>
    崔氏眼神一亮，腦子里算計一番，頓時激動無比，興奮的道：“這么看來青州也不遠(yuǎn)，正好你也可以出去散散心，我也有幾年沒有見到你六jiejie，阿蠻生了這么久，我都還未見過他呢?！?/br>
    孟六娘夫君虞崇在青州任知州，阿蠻生在青州，怕他年幼舟車勞頓，一直未曾帶他回京。

    孟夷光還未曾真正見過孟六娘，心中卻早已喜歡上了這個jiejie，在成親時，她從青州送回了幾大車的添妝，信中更是憂心萬分，叮囑又叮囑，生怕她吃苦受罪。

    孟季年見母女倆談?wù)摰脽峄鸪欤瑢⑺苍诹艘慌?，心里很不是滋味，生氣的道：“我這么一個大活人坐在旁邊，你們就看不到嗎？

    青州路途遙遠(yuǎn)，你們兩個女人出遠(yuǎn)門，沒有我在旁護(hù)著，誰能放心讓你們前去？唉，算了，我就辛苦一場，陪著你們同去吧。”

    “府里就你一個閑人，你哪里來的辛苦？”崔氏斜了他一眼，忍笑道：“不過你既然想一同去青州，我們也就勉強(qiáng)應(yīng)下，免得你在家白吃白喝還不做事。”

    孟季年聽說能出門游玩，當(dāng)沒聽見崔氏的奚落，眉開眼笑跟她們說起了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待用完午飯后，才依依不舍回了京城。

    中秋節(jié)京城里熱鬧熙攘，孟夷光回孟府住了一晚，吃蟹賞月，家人們雖然嘴里不說，眼底卻都是掩飾不住的擔(dān)憂，連孟十郎都乖乖巧巧，在她面前再也不淘氣，生怕惹她不開心。

    日次孟夷光用完早飯后，就出城回去別莊，上了馬車后，她才長長舒了口氣，家人的關(guān)心雖然溫暖，有時卻是難以承受之重。

    孟夷光性情溫婉卻堅韌，極少在人前哭，遇事時習(xí)慣默默忍受，讓事情不聲不響過去，直至遺忘。

    與裴臨川的親事，開始得荒唐，結(jié)束得也令人措手不及，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已命懸一劍。

    后來她坐在屋子里，一日一夜之后，又咬牙站了起來，沒有哭沒有眼淚。

    只是開始晚上難以安睡，差鄭嬤嬤去抓了安神藥，歇息前喝上一碗，才能睡幾個時辰。

    到莊子的路寬敞平順，馬車很快就到了西山腳下，莊稼已泛黃快要成熟，沉甸甸掛在枝頭，令人心生喜悅。

    孟夷光干脆卷起了車簾，趴在窗邊瞧著外面的秋景。

    鄭嬤嬤見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別莊，也不怕被人瞧了去，笑著道：“我覺得城外的風(fēng)，好似都要比城里的香一些。”

    孟夷光亦跟著笑，京城里人擠人，哪似城外天廣地闊。

    “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廣寒寺月最為有名，我們用完晚飯，可慢慢散步上山，去見識見識山寺月色?！?/br>
    鄭嬤嬤也在中秋節(jié)來過廣寒寺，笑道：“我也只是聽人說起過，還未曾親眼所見，晚上倒能前去一飽眼福?！?/br>
    馬車緩緩駛向別莊，兩人的說話聲笑聲留了一路，路邊的草叢里，裴臨川慢慢站起來，將手里的蟋蟀交給阿愚，抬頭看了過去，不解問道：“阿愚，她是誰？”

    阿愚垂下頭，將蟋蟀裝進(jìn)竹筒里，悶悶的道；“我亦不知?！?/br>
    裴臨川眉頭緊蹙，喃喃道：“我好似見過她，聽過她的笑聲?！?/br>
    阿愚低頭不語，裴臨川側(cè)頭沉思，良久無果之后遂放棄，又蹲下來繼續(xù)尋蟋蟀。

    廣寒寺沿著西山而建，千年古剎香火鼎盛，日間上山的人絡(luò)繹不絕，到了晚間卻人煙稀少，京城恰逢正是節(jié)慶熱鬧的時候，此時上山更是清凈。

    孟夷光帶著鄭嬤嬤與春鵑夏荷，護(hù)衛(wèi)隨行擁簇著她們一起上山，沿著蜿蜒的山石小道往上爬，月光灑在山林間，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間靜謐，偶有松鼠一閃而過。

    山頂廟宇隱在古樹間，從前殿繞到東側(cè)，那里有塊突出的巨石，站在石上憑欄遠(yuǎn)眺，圓月像是掛在頭頂，清輝灑滿西山，美得不似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