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幾句話就能讓道衍和尚都鉆進(jìn)牛角尖、走進(jìn)死胡同的人嗎？

    不像是朱棣等人口中的“謫仙”，反倒更像是一個在春水桃林間悠閑曬太陽的鄰家少年。

    不過，是不是正常人，以袁珙的望氣相面之術(shù)，他有信心一望便知。

    “呵呵，莫要小瞧了貧道?！痹钷哿宿酆?，笑瞇瞇地說道。

    “貧道行走天涯四海為家，多少風(fēng)雨都闖過來了，什么沒有見識過呢.只是你這次的病情有些古怪，貧道需要做法事望氣，才能看清楚！”

    此時已是夜晚，他們在一間獄卒用來輪休的房間里。

    袁珙問道：“如果沒問題，那我們就開始吧?！?/br>
    “姜郎？”

    “姜先生？”

    姜星火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當(dāng)然不會認(rèn)為自己被水鬼纏上了，什么腰酸背痛、脖子發(fā)僵、頭腦昏沉，那不都是躺出來的？

    但之所以同意來這里看看，便是首先拿人手軟不好意思拒絕，其次這兩位勛貴子弟出身的獄友也著實(shí)是一番盛情屬實(shí)難卻，最后嘛，就是姜星火打算見識見識這個時代的神秘學(xué)到底有沒有什么說法。

    見姜星火同意，袁珙先是認(rèn)真打量了一番姜星火的皮相，隨后伸手。

    “嘶”

    疼的姜星火倒吸了一口涼氣，忍住想罵娘的沖動。

    “疼嗎？”

    “疼！”

    “疼就對了?！?/br>
    朱高煦好奇問道：“這是傳說中的摸骨算命嗎？姜先生的反應(yīng)代表什么？”

    “不是摸骨算命，也不代表什么?！痹铑D了頓，“只是看他肩膀都僵硬得有些歪了，不隨手捏轱幾下給他板正過來，貧道實(shí)在心里難受?！?/br>
    姜星火：“.”

    又狠狠捏了兩下，袁珙治好了自己的強(qiáng)迫癥，隨后開始正式相面。

    袁珙先是點(diǎn)燃了一盞極小的燈，燈油似乎是特制的，散發(fā)著刺眼的光芒，而袁珙透過一枚泛著紅色銅銹的小錢孔洞，仰視著燈花。

    片刻后，雙目盡眩。

    袁珙隨后又從麻衣里掏出赤豆與黑豆，蓋在一塊黑布下，又看了看。

    最后，懸掛五色縷在窗外，借著月光辨別它們的色彩。

    這一套流程走完，袁珙方才熄滅室內(nèi)所有可見光，然后點(diǎn)燃了兩根幽綠色的蠟燭。

    燭火幽綠，如同鬼火，在昏暗的室內(nèi)搖曳不定。

    “出生年月日時辰?！痹钔腔鸬拿纨?，低聲問道。

    “庚申年（洪武十三年）七月初八，辰時三刻。”

    聞言，袁珙點(diǎn)頭。

    “怎么會？”

    袁珙的嗓音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一般，他話語里充滿了疑惑，面色漸漸凝重了起來。

    旁邊陪坐的李景隆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但是幼年時曾經(jīng)見過袁珙給朱棣相面的朱高煦卻也跟著面色凝重了起來。

    袁珙此刻的模樣和之前有說有笑的態(tài)度相比，可謂是大相徑庭，他顯得很緊張，甚至眼眸中隱隱帶上幾分恐懼。

    而姜星火，則依舊是表情淡淡的，神色從容，似乎對于結(jié)果早已胸有成竹。

    袁珙看了姜星火片刻，終究是嘆息一聲，吹滅了兩根蠟燭，搖頭說道。

    “貧道道行不夠?！?/br>
    聽到這番話，朱高煦臉色微變，而李景隆則是一時驚愕。

    朱高煦的驚疑不定當(dāng)然是有道理的，浙東袁珙，天下相術(shù)第一。

    袁珙的話雖然沒有直接說死，但是意思卻再明確不過，給姜星火相面，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能力范圍。

    連袁珙都看不透姜星火，這是否說明了，姜星火就是謫仙臨世？

    念及至此，朱高煦這個鐵憨憨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充滿了震撼，心底更是忍不住生出了無限崇拜之情。

    俺竟然如此幸運(yùn)，能得到謫仙這般地上獨(dú)一份的奢遮人物親自教導(dǎo)。

    這要是說出去，得多有面子？

    ——奈何鄙人沒文化，一句娘嘞走天下。

    朱高煦腦海里轉(zhuǎn)悠著亂七八糟的想法，臉上表情卻還算平靜，只是目光始終停留在姜星火身上，仿佛舍不得移動半寸。

    而李景隆則不知道這些，李景隆和朱高煦對于姜星火的了解，就仿佛是在劇本殺里拿了不同信息卡的兩個人一樣，都是只知道一部分。

    從頭到尾，李景隆只知道朱棣很重視姜星火，并且讓自己作為耳目待在姜星火身邊，同時不要對朱高煦透露任何信息。

    即便是今天，朱棣也只是讓朱高熾通知李景隆，說姜星火可能落水的時候被水鬼纏上了，才讓袁珙過來。

    所以，李景隆對袁珙話語的理解就是。

    ——沒救了，水鬼太厲害了！貧道道行不夠，咱們快跑吧！

    “嗖”地一聲，李景隆扒門而逃，登時沒了影子，只留下了一只沒跟上的鞋。

    幾人看著狼狽而逃的李景隆，一臉茫然。

    剛才在場的四個人，可以說是信息全都不對稱，對于同一件事情，各自都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除了跑路保命的李景隆，還有在一旁滿臉崇拜的鐵憨憨朱高煦，室內(nèi)便只剩下姜星火和袁珙在大眼瞪小眼。

    姜星火表情淡然、神態(tài)從容，這當(dāng)然有他的道理。

    他壓根就不信有什么水鬼，帶著這種想法接受測試，姜星火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對方肯定什么都看不出來??！

    而這種態(tài)度和姜星火帶著些許好奇的眼神，卻被袁珙理解成了這是來自謫仙人高高在上的蔑視。

    袁珙深吸了一口氣，深深地陷入了自責(zé)和慚愧的情緒中。

    沒想到，自己過去數(shù)十年無往而不利的秘術(shù)，在謫仙人面前，竟然是小孩做游戲一般可笑！

    怪不得，道衍會因?qū)Ψ降膸拙湓挾l(fā)瘋。

    怪不得，道衍推演天機(jī)會遭到雷罰。

    謫仙之威，恐怖如斯！

    越想越覺得羞愧，此時袁珙的耳邊，仿佛幻聽一般回蕩著。

    ——雕蟲小技，竟敢班門弄斧？？

    于是，在巨大的慚愧情緒中，袁珙默默地把自己那堆相面的紅豆黑豆、蠟燭油燈、黑布五彩絲絳，都揣進(jìn)了麻衫的褡褳口袋里。

    然后袁珙認(rèn)真一揖，行禮說道：“不知真人當(dāng)面，是貧道唐突了告辭！”

    袁珙倒退了幾步走到門口，隨后“嗖”地一眨眼，人也沒了。

    室內(nèi)只剩下了一臉茫然的姜星火，以及眼神中帶著驕傲和崇拜的鐵憨憨朱高煦。

    “所以.今晚不是來給我驅(qū)邪的嗎？找道士來的人和道士，怎們都跑了？”

    朱高煦自然給不了他答案，姜星火搖了搖頭，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姜星火轉(zhuǎn)頭對朱高煦說道：“明天可能便是正式的最后一節(jié)課了，雖然還有很多專業(yè)和課程沒有講，但時間來不及了。”

    “今日早些休息吧，睡個好覺，明天把我講的盡量記住。”

    聞言，朱高煦忽然有些失落和悵然，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

    朱高煦本來有些不舍，但他忽然眼睛一轉(zhuǎn)，換了種方式試探性地問道。

    “先生，你要離開了嗎？”

    姜星火聞言一怔，旋即點(diǎn)頭。

    “當(dāng)然，所有旅途，都有終點(diǎn)。”

    姜星火離開了房間，只留下呆坐在窗邊的朱高煦。

    良久之后，月上中天，朱高煦方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砍頭對于姜先生來說是旅途的終點(diǎn)”

    “娘嘞，果然是來人間一趟的謫仙人！”

    第57章 免蘇松嘉湖的賦稅？

    大皇子朱高熾的象輅剛剛抵達(dá)門前，在門房候了多時的朱瞻基便邁著小腿迎了上來。

    “父親大人今日辛苦了?！?/br>
    “咳咳咳”

    朱高熾的侍衛(wèi)掀開車簾，朱高熾沒有下車，而是用手帕捂著嘴向著朱瞻基招了招手。

    象輅主用紅髹，四柱、亭底、檻座皆是如此，車內(nèi)屏風(fēng)、椅靠、坐褥、帷幔、紅簾一應(yīng)俱全，都是那種看起來極為溫暖舒適的風(fēng)格。

    朱瞻基被侍衛(wèi)抱上了車，車?yán)锲溜L(fēng)沒有展開，所以朱瞻基徑直被朱高熾接力抱在了懷中。

    眼見著朱高熾又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朱瞻基方才擔(dān)憂地問道。

    “父親大人身體還是不舒服嗎？”

    “老毛病了，不礙事?！?/br>
    朱高熾嘆了口氣，整個人重重地靠在鋪了絨毯的座位上，額頭上滿是濕漉漉的汗珠。

    夏末潮濕中混著微涼的夜風(fēng)吹拂而過，聒噪的蟬鳴此起彼伏，這對父子卻始終沒有說話。

    “內(nèi)閣的幾位大臣還在花廳里等著呢吧？昨日商議出的稅制更化結(jié)果，今日他們定是等了一天了。”朱高熾試圖起身。

    “父親大人且歇息片刻吧。”朱瞻基掏出自己的手帕給父親仔細(xì)地擦著汗，一邊擦一邊說道：“內(nèi)閣的事情總是處理不完的.父親大人可要保重身體?！?/br>
    “我知道，我知道。”朱高熾用自己肥厚的手掌拍了拍兒子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