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也簡單，李至剛過去的人生經(jīng)歷，就證明了他確實是一個可刑可拷有判頭的履刑者。

    李至剛是個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整個永樂時代最有意思的人。

    他“多牢多得”的一生如果不簡單介紹一二，實在是太過可惜。

    李至剛是松江華亭人，平心而論，人品實在低劣，溜須拍馬、貪贓枉法樣樣精通，與“至剛”二字截然相反。

    洪武大帝朱元璋時代，李至剛曾任太子朱目標幕僚，因此被朱標舉薦被授予禮部郎中的職務(wù)。

    然后李至剛就因犯罪被關(guān)入詔獄，隨后貶職戍邊，不久后第一次發(fā)動鈔能力，多番活動后被召回任工部郎中，并升為河南右參議，這是李至剛的第一次詔獄之旅。

    建文帝朱允炆時代，李至剛?cè)魏V左參議，然后.再次因為犯罪被關(guān)入詔獄，這是李至剛的第二次詔獄之旅。

    后來燕軍南下，鐵騎渡江。

    姜星火被抓了進來，李至剛則被放了出來。

    原因也很簡單，李至剛第二次發(fā)動了鈔能力，給朱棣身邊的近臣們?nèi)隋X，大家都稱贊李至剛有才干，朱棣于是任命他為右通政，不久后因為朝堂大清洗的原因，讓他當(dāng)了禮部尚書，這次還讓他掛名參與修撰《太祖實錄》。

    在姜星火的前世，其實李至剛還有第三次、第四次詔獄之旅。

    如果歷史線沒有發(fā)生擾動，在后年，也就是永樂二年，朱棣冊立朱高熾為皇太子，李至剛就將以禮部尚書的身份兼任左春坊大學(xué)士，在東宮講筵當(dāng)值，與解縉先后去講。

    然后因為與解縉的斗爭問題，李至剛將完成他的第三次詔獄之旅。

    此后不久，第三次發(fā)動鈔能力的李至剛就將回到他仕途的起點，禮部郎中。

    嗯，折騰了幾十年，回到原點，李至剛很憤怒，他也非常有理由恨解縉，于是暗語中傷了解縉，解縉也被如他所愿扔進了詔獄。

    結(jié)果，解縉的供詞牽連到李至剛，李至剛被判十余年，這是他的第四次詔獄之旅。

    這次李至剛的鈔能力失效了，直到朱高熾繼位的洪熙元年才被放出來任知府，此時李至剛已經(jīng)七十歲了，而他的知府只當(dāng)了一年，第二年朱瞻基繼位的宣德元年，就死在了任上，結(jié)束了“多牢多得”的一生。

    所以就如同姜星火有點電梯幽閉癥一樣，此時僅僅二進宮的李至剛李尚書，也已經(jīng)有點“詔獄恐懼癥”了。

    汗水，從李至剛的額頭緩緩滲出，滴落在地上，他用手輕輕擦拭著自己滿是冷汗的面孔，努力保持鎮(zhèn)定。

    雖然汗水甚至迷得他眼睛有些看不見，但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在萬丈深淵里，無數(shù)張猙獰的惡鬼面孔對著他咆哮，讓他毛骨悚然。

    “李尚書？”

    皇帝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飄來。

    “陛下，臣，臣有些身體不適?！崩钪羷傤澛暤馈?/br>
    在皇帝的示意下，兩名小吏郭琎和柴車，拿出自己的手帕，一左一右地給李至剛抹了抹汗，他整個人都跟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絞了絞手帕，郭琎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老人家，覺得有些好笑，你說伱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怎么還怕詔獄?。课覀兡贻p人天天在這都不怕。

    “咳咳?！辈褴囕p咳了兩聲，提醒同伴千萬別笑出聲來。

    “李尚書好些了嗎？”

    朱棣對于李至剛這個好用的應(yīng)聲蟲，還是挺關(guān)心的。

    李至剛勉力起身答道：“謝陛下關(guān)心，臣慚愧，臣好些了?！?/br>
    “身體不舒服就坐著聽吧?！敝扉μ撎摪聪率终?，“對面的問題，李尚書怎么想？”

    作為一個毫無道德底線的人，李尚書并沒有像那些讀書讀傻了的腐儒一樣，張口就給皇帝來一個我天朝上國如何如何，而是認真地揣摩了一下朱棣喜好武功的心態(tài)，方才開口道。

    “臣覺得此人所言，頗有幾分道理，想來成吉思汗既然能征服世界，又在當(dāng)年做出了主力先打花拉子模，后進攻金國的決定，應(yīng)該也是有這種考慮在其中.或許成吉思汗不知道什么叫‘心臟地帶’、‘大陸橋’，但道理應(yīng)該是相通的?！?/br>
    朱棣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

    李至剛這人，好用就好用在腦子活，能跟隨他的意思來說話辦事。

    當(dāng)皇帝的嘛，當(dāng)然不希望臣子都是些能辦事/不能辦事，但又都明著/暗著跟自己唱反調(diào)的。

    有些職位，能不能辦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懂皇帝的心思，跟專業(yè)性比較強的戶部、工部、兵部不一樣，禮部尚書就是這樣的一個職位。

    而且李至剛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蒙古人征服世界，走的確實是姜星火所說的“心臟地帶”、“大陸橋”的這個路子，蒙古人的先例已經(jīng)證明了，這條路確實可行。

    但朱高熾此時卻出聲道：“父皇，兒臣覺得不對?！?/br>
    “哦？說說看?！?/br>
    朱棣向好大兒鼓勵道。

    “心臟地帶沒錯，大陸橋也沒錯，但問題是，這條路的補給成本實在是太高了，蒙古人那種驅(qū)趕牛羊馬匹就可橫跨萬里作戰(zhàn)，需要極為堅韌且吃苦耐勞的軍隊素質(zhì)，這種素質(zhì)，是數(shù)千年來都極其罕見的，甚至哪怕是蒙古人，都只維持了兩代人，就再也無法進行這種萬里級別的行軍調(diào)動?！?/br>
    作為靖難之役的后勤負責(zé)人，朱高熾幾乎是下意識地，出于某種職業(yè)病一般的角度考慮，緩緩對朱棣說道。

    而朱棣聞言后，也是從內(nèi)心對比了起來。

    不久前經(jīng)歷了艱苦卓絕的四年靖難血戰(zhàn)的燕軍，從戰(zhàn)斗力、裝備、兵員來看，甚至比洪武開國時的明軍還要略勝半籌。

    從數(shù)次大戰(zhàn)朱棣帶領(lǐng)這支軍隊完成的大規(guī)模超遠距離迂回包抄來看，這支軍隊的素質(zhì)，朱棣有信心稱作當(dāng)世第一。

    那么這支當(dāng)世第一的軍隊，能做到像蒙古人一樣橫跨萬里進行大兵團機動嗎？

    朱棣認為，非常困難。

    其中固然有軍隊屬性不一樣的緣故，北地漢兒健卒和蒙古韃官混編而成的燕軍，完全不是成吉思汗時代蒙古軍隊那種全騎兵，而是步騎混合，其中騎兵的比例，也是半甲騎兵和重甲騎兵居多，做不到像蒙古人那種輕騎兵居多。

    所以，無論是背負甲冑所需的騾馬、負載步兵變成騎馬步兵所需的馬匹、運輸糧食的驢車，都注定了燕軍無法像蒙古人那樣橫跨萬里進行遠征。

    道衍亦是輕聲嘆道：“蒙古西征，古之未有，后世亦難做到?！?/br>
    “《西游錄》曾記載蒙古西征場景，便是所謂：山川相繆，郁乎蒼蒼。車帳如云，將士如雨。馬牛被野，兵甲赫天。煙火相望，連營萬里。千古之盛，未嘗有也?！?/br>
    朱棣也不僅點頭，既然做不到，再說“心臟地帶”、“大陸橋”，恐怕也只是紙上談兵而已。

    道理沒錯，可除了成吉思汗時代的蒙古人，沒有那支軍隊能再次做到了。

    畢竟，大陸橋上的地形過于惡劣，環(huán)境也過于艱苦，非是成千上萬既能吃苦耐勞又能游牧為生的士卒所不能為。

    ——————

    “我覺得不對。”

    鄭和率先開口：“不對的原因也很簡單，敢問這位姜先生，唐安西軍自從怛羅斯之戰(zhàn)，過了多少年便失去了對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控制？”

    姜星火淡淡答道：“怛羅斯之戰(zhàn)十余年后的安史之亂起，唐廷開始逐漸失去對西域的控制，而此戰(zhàn)四十年后，唐廷徹底失去了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唐詩人白居易的那首《西涼伎》便曾言：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陜西寶雞）。這首詩所反映的，就是這種唐廷對西部疆土徹底失控的情況?！?/br>
    “那便是了！”

    鄭和學(xué)著關(guān)公的模樣，輕撫著自己的假胡子，說道：“之所以短短四十年，唐廷的西部邊境就從幾萬里之外的蔥嶺，一路退到了隴山東側(cè)的關(guān)中鳳翔府，緣由便在于西部隔壁、沙漠實在是難以補給，縱然駐扎軍隊，縱然能依靠商貿(mào)的利潤來添補支出甚至能有結(jié)余，越打越富、越打軍功越多，但這個所謂的‘大陸橋’、‘心臟地帶’根子上的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且說來聽聽?！敝旄哽愫闷鎲柕?。

    鄭和肯定地說道：“那就是西域絲綢之路這條富裕的商路，歸根結(jié)底只是貿(mào)易途徑，它本身并不能生產(chǎn)出足夠的補給品，包括甲冑、兵刃、箭矢、糧食，都得從遙遠的關(guān)中運輸過來，光算錢的話或許不虧，畢竟占領(lǐng)了西域就能拿到商路收稅權(quán)，但這些東西一旦發(fā)生戰(zhàn)爭，卻不是光用錢就能買得到的?！?/br>
    說完，鄭和自信地看著姜星火。

    有些出乎朱高煦的意料，姜先生并沒有進行反駁，反而予以承認。

    “你說得對，尤其是‘商路只是貿(mào)易途徑’這句話，說的尤其地對?！?/br>
    “所以回到之前我們提到的那個問題，你或許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我說陸權(quán)論的核心，其實便是人口、資源的集中化與高壓化。”

    “須知道，任何拋開貿(mào)易通路權(quán)來談陸權(quán)論或者海權(quán)論，都是沒認識到事情的本質(zhì)?！?/br>
    “陸權(quán)或是待會兒要提到的海權(quán)，作為國家強權(quán)，都是維護國家的國際權(quán)力，即國與國之間的交際權(quán)力的一種手段而非結(jié)果?！?/br>
    姜星火問道：“那么什么是國際權(quán)力？”

    朱高煦率先答道：“便是如唐廷那些大將軍一樣，縱橫西域，動輒滅國，若有不服華夏的國家，便讓它徹底毀滅?！?/br>
    鄭和想的則更深遠一些：“我認為應(yīng)該是對其他國家的影響能力，可以讓其他國家對華夏低頭俯首。”

    姜星火搖了搖頭。

    “有一句話叫做廟堂是經(jīng)濟的延續(xù)，戰(zhàn)爭則是廟堂的延續(xù)，國際權(quán)力，便是某個國家可以從戰(zhàn)爭、廟堂、經(jīng)濟等等角度，全方位影響其他國家的能力，而其中最根本的、最持久的，則是經(jīng)濟利益?！?/br>
    姜星火看向了朱高煦，輕聲問道：“你還記得我們《國運論》第一卷的那節(jié)課嗎？那節(jié)課，我們也提到了唐朝?！?/br>
    朱高煦一怔，旋即回憶起來。

    “那時候姜先生您吟了一首詩，神情頗為悲切。”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那節(jié)課您說，之所以唐廷不惜窮兵黷武也要控制西域，便是為了做大西瓜。唐廷如果掌握了絲綢之路，就擁有數(shù)不盡的財富，不需要依靠田賦過日子?！?/br>
    朱高煦忽然“咦”了一聲。

    他恍惚間，似乎想起了，姜星火在幾個月前，埋下的一句話的伏筆。

    “無論是強漢還是盛唐，最終都失敗了.這里面還涉及到‘國運論’的核心，以后再講?！?/br>
    草灰蛇線，伏脈千里。

    姜星火看著朱高煦的樣子，欣慰地搓了搓手，這個學(xué)生記得很認真。

    “看來你想起了，那么今天，《國運論》的第三卷，我就為你揭曉在第一卷埋下的引子?！?/br>
    “為什么強漢盛唐企圖控制西域商路的擴張行為，最后都失敗了。”

    “這也是陸權(quán)論與海權(quán)論的根本區(qū)別所在。”

    第176章 不同

    姜星火不待兩人再思考，靠他們的腦子和見識，即便能思考出問題的真正答案，耽誤的時間也太久了。

    而這里面有一些內(nèi)容，歷史、地理、經(jīng)濟，過去很多節(jié)課舉的例子，其實在無形之中，此時都串聯(lián)在了一起。

    姜星火沒有給新獄友再復(fù)述一遍的興趣，他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了，反正是給朱高煦講。

    姜星火直接說道：“強漢盛唐企圖控制西域商路的擴張行為，結(jié)果都以‘暫時成功，最后挫敗’結(jié)束，而在這以后，伴隨著小冰河期的到來，農(nóng)耕最佳降水線開始南移，帶來的連鎖反應(yīng)便是關(guān)中不再成為經(jīng)濟中心，這也導(dǎo)致了以關(guān)中為基本盤的唐廷，財政也更加捉襟見肘，于是開始了兩稅法更化、兩稅三分法更化，進入了與藩鎮(zhèn)的央地稅收博弈這些內(nèi)容，都記得吧？”

    朱高煦一時有些瞠目結(jié)舌。

    他從來沒想過，之前講過的種種看似孤立的、分散的，不同科目的內(nèi)容，最后竟然神奇地，連在了一起？

    “這便是說，人口、金錢、技術(shù)等經(jīng)濟要素，其實都是跟隨經(jīng)濟活動分布的?！?/br>
    “那么經(jīng)濟活動的核心是什么？”

    “自然是貨物運輸?shù)臅r間和數(shù)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