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官僚夏原吉滑不留手，說了一圈車轱轆廢話。

    好像說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說。

    “既如此……”朱高熾也不好強逼戶部尚書表態(tài)，轉(zhuǎn)而看向了旁邊的道衍，說道：“道衍大師怎么看？”

    道衍笑著說道：“姜圣既然提及此事，顯然已經(jīng)胸有成竹，定然是不同于什么《商君書》《資治通鑒》之類的道理，殿下何必多此一問呢？且慢慢聽下去便是了，倒也不必如此心急?！?/br>
    朱高熾只覺得道衍和夏原吉這兩人今日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倒也沒有繼續(xù)細想下去。

    不再思考身旁兩人的事情，朱高熾?yún)s是順著姜星火的那句話，繼續(xù)想了下去。

    什么是封建國家管理？道衍給出的答案是，姜星火講的內(nèi)容一定是跟《商君書》《資治通鑒》不一樣。

    什么是管理封建國家的人？誰在管理封建國家？

    對于這個問題，朱高熾?yún)s很容易就得出了結(jié)論。

    ——官吏。

    文官和小吏，在實際上管理著這個封建國家。

    而姜星火作為引子的小故事，也無疑印證了朱高熾所猜度的答案。

    姜星火想說的一定是，正是因為官員作為管理封建國家的人，在一開始踏入科舉的目的動機就不純，就是奔著升官發(fā)財耍威風(fēng)濫用權(quán)力去的，所以才會讓封建國家難以管理。

    嗯，一定是這樣，朱高熾心里默默想道。

    ——————

    光禿禿的新歪脖子樹下。

    姜星火看著幾人，面帶笑意的說道：“在講解第二個問題，‘誰是管理封建國家的人’的時候，我先要講清楚第一個問題，也就是‘什么是封建國家管理’?！?/br>
    “——什么是封建國家管理？自上古時代有封建國家這個概念以來，封建國家管理的本質(zhì)是什么？”

    朱高煦今天的表現(xiàn)欲望非常強烈。

    這種在父皇面前強烈的表現(xiàn)欲，大致跟姜星火前世當大學(xué)講師的時候，看到年輕的大學(xué)生們在球場里打球，而旁邊站個黑絲meimei時的表現(xiàn)欲差不多。

    “俺也聽了姜先生這么多節(jié)課了?！敝旄哽氵B聲道：“俺覺得封建國家管理，首先第一個便是，封建國家才是統(tǒng)治、率領(lǐng)、管理全國各種封建勢力的最大勢力?！?/br>
    姜星火皺了皺眉頭，很想糾正一下，‘首先’和‘第一個’并不能一起用，但最后還是忍住了，朱高煦正在興頭上，不能打擊學(xué)生的積極性。

    朱高煦繼續(xù)吐沫星子橫飛：“俺還覺得，其次便是封建國家管理，應(yīng)該還包括對封建國家經(jīng)濟、文化的控制。封建國家管理不僅是統(tǒng)治者對老百姓和其他勢力的管理，也是對方方面面，有形的、無形的事情的管理?！?/br>
    此言一出，朱棣倒是真的有點對二兒子刮目相看。

    這才被姜先生調(diào)教了幾個月，便跟變了個人似地，不僅脾氣rou眼可見地沒那么暴躁了，而且竟然還能在短時間思考問題后，給出一個聽起來還挺完整的答案。

    最起碼，有首先有其次，條理清晰，內(nèi)容靠譜。

    想到這里，朱棣竟是頗有些老懷大慰的感覺，他看向姜星火的眼神里，也帶了一絲感激。

    朱棣心中想道：“朕本來以為這傻小子沒救了，沒想到經(jīng)過姜先生的教導(dǎo)，竟然真的產(chǎn)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姜先生的能力，真是讓人覺得神秘莫測，不僅能預(yù)知未來、學(xué)識淵博，而且教書育人也不差，讓朕聯(lián)想到了那因材施教的孔夫子?！?/br>
    朱棣的心思略微有些復(fù)雜，孔圣人，姜圣人，姜星火若是出獄后，恐怕以他的能耐，光靠一張嘴、一根筆，就能把大明的思維界攪得天翻地覆罷。

    不過這樣對朱棣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畢竟，論刀把子，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比朱棣的刀把子更硬。

    但是論筆桿子，朱棣的筆桿子恐怕跟他的刀把子比起來就差的太多了.就連學(xué)識最淵博，最能蠱惑人心的道衍，都不敢跟儒家正面說道說道，以前只能寫點駁斥程朱這樣死人的文章來聊以自慰。

    真正的勇士，需要直面儒家這個龐然大物，需要頂住萬人唾棄，需要承受無與倫比的心理壓力。

    與儒家開戰(zhàn)，攻訐、詆毀、謾罵.除非一個人能夠完全沒有任何社會關(guān)系，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方能抗住這種恐怖的壓力。

    而朱棣覺得，姜星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心懷蒼生之志，能做挽天之舉。

    且不說朱棣心思如何轉(zhuǎn)動，朱高煦這邊卻是滔滔不絕了起來。

    “所以俺覺得封建國家管理，就得需要封建國家擁有絕對權(quán)威，而且必須具有嚴格的管理法律和明確的規(guī)范。”

    “如果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那這封建國家管理將很難長久維持下去，俺覺得應(yīng)該施加嚴刑峻法，任何官吏想違反封建國家管理的法律都將受到嚴厲懲罰.這樣，就不會出現(xiàn)三兒子那樣的貪官污吏了?！?/br>
    “扒皮萱草哪夠？要俺說，得恢復(fù)商紂王的炮烙（即在銅柱上涂油，下加炭使熱，令有罪之人行其上，輒墜炭中燒死）、蠆盆（指將人剝干凈，涂上引誘毒蛇的草藥，扔下坑中，喂毒蛇）！”

    姜星火：“……”

    鄭和：“……”

    朱棣：“……”

    朱棣看了一眼自家老二，不由地心頭感嘆，真狠啊，比自己誅十族玩得都花。

    “你說的這些也不是沒有道理?！苯腔痖_口道：“好了，言歸正傳，封建國家管理，從字面上來理解確實可以理解封建國家對各種事情的管理，但是，在講課的情況下，其實我們并不需要去深切關(guān)注這些，而是要對其進行本質(zhì)分析?！?/br>
    姜星火鄭重問道：“想要探究封建國家管理，先要探究封建國家，請問，封建國家建立的過程是什么？直接說出你們的第一反應(yīng)，不要思考，不要猶豫?！?/br>
    “兵強馬壯者欲王之！”

    朱棣和朱高煦幾乎同時說出了這句話。

    兩人詫異地扭頭相視，又同時別過頭去。

    這句話語出《新五代史·安重榮傳》，安重榮是石敬瑭的手下，乃是對遼的鷹派，安重榮嘗謂人曰: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爾。

    這句名言從說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成為了軍頭們注定要奉為圭臬的座右銘。

    而朱棣，就是此時大明最大的軍頭，還是造反起家的大軍頭。

    不過這句話說出來，總歸是不太好聽就是了。

    但是顯然，父子倆既然這么神同步，說明心里想的，也確實是這一套東西，所以才會在這種需要第一反應(yīng)的問題中，直接回答出了這個答案。

    姜星火卻一拍鄭和的大腿，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姜星火肯定的這么干脆，反而讓朱高煦有些不適應(yīng)了。

    姜星火卻不管他怎么想的，只是回顧道：“之前我們在《國運論》里講過，在上古時代，從部落到部落聯(lián)盟再到封建國家的產(chǎn)生，便是因為黃河流域的人們在利用水運充分交換了物資后，在貴族和巫師這兩個必要階層的帶領(lǐng)下，逐漸形成了封建國家這種廟堂組織，以更好地統(tǒng)籌發(fā)展制造力?！?/br>
    “但封建國家建立的這個過程，絕非是和平的、安寧的，而是注定伴隨著血淋漓的殺戮與無休止的戰(zhàn)爭?！?/br>
    姜星火頓了頓，繼續(xù)道：“著名的涿鹿之戰(zhàn)，便是黃帝部族聯(lián)合炎帝部族，與蚩尤部落所進行的一場大戰(zhàn)，目的就是為了爭奪更大的地盤、更多的人口而這種戰(zhàn)爭進行得多了，封建國家也就建立起來了。”

    第218章 酬【求月票！】

    道衍的黑色袈裟微微顫動，繼而恢復(fù)平靜。

    但夏原吉卻通過道衍那不住細微跳動的眼瞼，意識到對方的心緒，恐怕并沒有表面上那么平靜。

    片刻之后！

    當密室內(nèi)眾人情緒恢復(fù)之時，一墻之隔的樹下，也從短暫的震撼中擺脫了出來。

    朱高煦臉色微變，沉默剎那后嘆息道：“沒錯，雖然聽起來很殘忍，但確是如此?！?/br>
    而朱棣則是神情毫無變化，顯然對他這種鐵石心腸的人來說，雖然道理掰開揉碎了確實這般難聽，但是他卻并不介意。

    “那么，請允許我在這里，對各位介紹一個定律?！?/br>
    姜星火放下手中的紙張說道：“首先，我們翻看華夏上下數(shù)千年的歷史，就會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jié)論?！?/br>
    “無論是掃平六國一統(tǒng)天下的秦始皇，還是北征匈奴威望卓絕的漢武帝，亦或是實際上終結(jié)隋末亂世的唐太宗李世民，乃至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宋太祖趙匡胤，他們治理國家，總是能夠大開大合地變革制度?！?/br>
    “秦始皇，可以書同文、車同軌，統(tǒng)一貨幣和度量衡；漢武帝，可以施行推恩令、鹽鐵專營、遷徙豪強；李世民，調(diào)整并擴大推行均田制、租庸調(diào)制、科舉制；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更化科舉制、強干弱枝?！?/br>
    “他們能如此作為的原因只有一個，也不難猜?！?/br>
    幾人幾乎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答案。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因為他們手中有最強的暴力！”

    聞言，朱棣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暴力，正是他用以統(tǒng)治天下的最為有力的武器。

    什么君權(quán)天授，什么天人感應(yīng)，什么太祖遺詔，都是狗屁，只要朱棣手里的刀把子夠硬，就能砍翻擋在他通往皇位路上的一切阻礙。

    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爾！

    無數(shù)開國之君的實踐經(jīng)驗已經(jīng)充分說明了，刀把子里面出皇位，砍不翻擋在皇位面前的阻礙，那只能說明你的刀把子還是不夠硬。

    “暴力，是源規(guī)則?！?/br>
    “所謂源規(guī)則，就是決定其他規(guī)則的根源規(guī)則?！?/br>
    姜星火看向朱高煦，說道：“你剛才說的那些，無論是經(jīng)國濟民、文化，還是法律，都是封建國家管理的規(guī)則之一，但這些，在暴力這個源規(guī)則面前，都是被決定的其他規(guī)則，你想一下，是不是如此。”

    “是如此倒是如此。”朱高煦卻有些納悶，“可姜先生，以前也不見您提倡暴力啊。”

    “刀槍的批判，和批判的刀槍，同等重要?！?/br>
    姜星火只是淡淡地解釋了一句，旋即繼續(xù)說道：“那么請伱們繼續(xù)思考一下，我去給人當?shù)柁r(nóng)種地，種出來的一部分糧食是我的報酬；我去給人當碼頭搬運工，給的銅板是我的報酬；我去開當鋪放貸，收回來的利息是我的報酬我去砍人，報酬是什么？”

    “糧食？金銀？婦人？爵位？田宅？”朱高煦猜度道。

    “對于個人來說，這些都有可能?！苯腔鹕钊雴柕?，“那如果我不是個人，而是一支封建官軍呢？我使用暴力的報酬是什么？”

    不待三人回答，姜星火干脆自己答道：“我稱之為——血酬！”

    “我要講的第一個，便是血酬定律。”

    “所謂血酬定律，就是指血酬是對暴力的酬報，由于暴力爭奪不創(chuàng)造價值，因此血酬的價值取決于拼爭目標的價值?！?/br>
    “而在暴力爭奪的過程中，暴力組織核心的計算方式是，為了獲得一定數(shù)量的生存資源，可以冒多大的傷亡風(fēng)險，可以讓自身組織這個資源需求者承受傷害到什么程度?！?/br>
    聽聞姜星火的話語，朱棣沉吟片刻，卻覺得之前困擾他的某些問題豁然開朗。

    這節(jié)課沒白聽！

    開卷有益！

    或者說，姜星火這節(jié)課講的東西，實在是太對朱棣的胃口了。

    之前無論是經(jīng)國濟民學(xué)還是地理學(xué)，亦或是朱棣壓根沒聽的天文學(xué)，朱棣都覺得.有些不夠過癮！

    是的，就是不夠過癮。

    這種東西，朱棣很難說出為什么，但是就是這么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