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街上買菜回家時，遇到很久沒見的雙胞胎兄弟觀山和觀海，這兩個小男孩正湊在宣傳墻前，一動不動地仰頭盯著，活像兩只盯著毛線團的小貓。

    谷蘊真便放輕腳步，慢慢地停下來，問道：“小山，小海，你們在看什么？”

    他看著宣傳墻，上頭貼著幾張電影海報，觀山指著那張《超人》說：“我想看這個……但是mama說不可以，沒有多余的錢?！?/br>
    谷蘊真剛好瞟到海報里有一張是泰坦尼克號，于是晃了晃神，回神后，看到兩兄弟眼巴巴的模樣，他忍不住笑了笑，說：“是《超人》嗎？”

    觀山和觀海立即點頭，十分憧憬地說：“超人會飛誒！好厲害啊――”說到這里，觀山耷拉下眼皮，懂事地撇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好看不好看。”

    谷蘊真想了想，蹲下來，讓兩個孩子平視他，然后說：“我上回去看了這部，超人真的會飛，不僅會飛，最后還拯救了世界呢?！?/br>
    兩個小男孩眼里冒出晶亮而向往的光，谷蘊真心中好笑，又說：“真的不想看？”他們?nèi)掏磽u頭，谷蘊真還想繼續(xù)說什么，胡嬸卻忽然在遠處高聲叫他們，雙胞胎便跟谷蘊真道別，依依不舍地跑回家去了。

    谷蘊真在原地立了片刻，往和斜陽胡同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翌日，他在槐樹下看到正在玩過家家的觀山觀海，便悄悄地走過去，喊他們：“小山，小海?！?/br>
    雙胞胎一個脆生生、一個甜絲絲道：“谷哥哥！”

    谷蘊真從身后變出三張電影票，笑道：“看這是什么？”

    “是超人的電影票！海海！”觀山登時把過家家的小木鏟子丟到一邊，用臟兮兮的手跟觀海擁抱了一下。觀海雖然內(nèi)斂，但畢竟天真無邪，也不難看出臉上不加遮掩的喜色。

    兩個小孩子在一起開心了半天，谷蘊真伸手摸摸他們的腦袋，叮囑說：“要讓mama帶你們?nèi)ヅ??！?/br>
    “嗯嗯！”觀海點點頭。過了一會兒，觀山捧著臉說：“谷哥哥，但是mama會問我們票是從哪里來的?！?/br>
    谷蘊真小小聲地提建議：“就說是撿來的啊。”

    觀山一拍手，喜笑顏開道：“有道理！”兩個孩子都對谷蘊真極為崇拜，對他道了謝，然后星星眼地盯著他說：“谷哥哥，你好聰明啊！”

    谷蘊真不經(jīng)夸，勾起嘴唇表示贊同，也忘了去思索一下這個餿主意的可行性，只在那里飄飄然地接受兩個孩子的幼稚夸贊，并心想，他也覺得自己很是聰明。

    但是晚上出門散步的時候，谷蘊真在門口看到似乎是來興師問罪的胡嬸，就立即打消了自己暗暗自負的想法。他頗有些惴惴不安，怕胡嬸嫌自己多管閑事。

    胡嬸提著一籃子雞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近些，問道：“谷先生，我家那兩孩兒的電影票是不是你給的？”

    谷蘊真點頭，胡嬸啐道：“我就知道！說什么撿來的？天上還能掉餡餅，這兩個小子，說謊也不打打草稿！回去我得揍他們?！?/br>
    谷蘊真連忙勸道：“不要體罰孩子，孩子是祖國的花骨朵?！彼窒肫饻\顯的幾句，補充道：“還是**點鐘的太陽，尤其是您家，有倆小太陽。”

    “您說啥呢！我怎么聽不懂？”胡嬸發(fā)出一道親切的擬聲詞，把籃子往他手上塞，說：“別管那個了！這些土雞蛋是我給您補償?shù)?，貼那電影票啊，您千萬收著。”

    谷蘊真堅決不接，胡嬸便急了，她很笨拙地塞著籃子，忍不住拔高聲音，仿佛這樣可以讓谷蘊真不那么執(zhí)拗，她說：“我本來也想帶他們?nèi)タ措娪?，就是不知道該怎么買票，在胡同里問了一天都沒問到有誰去過……”

    聞言，谷蘊真便停了停。胡嬸趁機把籃子塞了過來，然后脫手，她說：“每次買菜經(jīng)過影院，我就在那里停一會，但一直沒敢進去，因為我怕工作人員趕我。山山和海海不說，但是我知道他們很想去的……所以，我得謝謝您啊。”

    這個將近四十歲的婦女在夜色下對他招了招手，很粗糙地說了“再見”。那臃腫的身材很快消失在谷蘊真視野里，她回了家，谷蘊真聽到空氣里傳來的隱約的胡嬸大喊孩子名字的聲音。

    這是一個素來行事粗糙的母親因為她的孩子所能展示出來的最細膩的溫柔。

    谷蘊真提著一籃子雞蛋，在冷落的門口站了一會，轉(zhuǎn)身回家，關(guān)上了門，木制的門閂在月夜里發(fā)出很落寞的聲音。

    他又想起，自己還很小的時候，那時他的母親還沒有去世，也曾經(jīng)在這里，她單手抱著他，另一只手艱難地合上同一道門閂。

    而谷蘊真總是很乖巧，他被母親抱著，便不會亂動，他記得母親溫柔的長發(fā)、柔和的聲音、以及落在額頭上，很暖很軟的指尖。

    只是在他記事與不記事的模糊歲數(shù)中的某一天，母親便變成了相框里的一張黑白照片，只能冰冷而美麗地對他投以微笑。

    谷蘊真唯一記得的，便只剩下雨夜里父親的號哭與自己那時茫然無措的心緒。

    他回到家中，把雞蛋放到廚房，又去尋找很薄的老相冊，里面大多數(shù)是谷班主登臺的相片，很少的幾張是谷班主的素顏照和生活照，而谷班主和他的妻子，只有一張合照。

    夏夜應(yīng)喜月華如白練，但谷蘊真卻覺得這月光似寒霜，照得人分外心涼意冷。他坐在唯映月色的里屋之中，指尖抵著一本老舊的相冊，低頭與照片里的已亡人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