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星光霎時被微風(fēng)吹碎。岳蓮樓親夠了，頭搭在章漠肩膀上，小聲道：“你怎能不要我？我這項(xiàng)圈是你給我做的，你說我是你的岳蓮樓，一生都是，你不能毀約。”

    他頸上那金子打造的項(xiàng)圈色澤光潤，垂扣一枚紅玉，無論紅玉還是項(xiàng)圈，都像是嵌在岳蓮樓皮膚上似的，微微陷入其中。章漠撫摸那項(xiàng)圈，想起許多過去的事情。

    項(xiàng)圈是新的，項(xiàng)圈之下的疤痕卻是舊的。

    岳蓮樓頸上有一圈極深的傷疤，誰都能看出，那是曾被人狠狠勒過脖子而留下的傷痕。勒他脖子的東西不是草繩，而是粗糙生刺的鐵絲，傷口血rou模糊，猙獰可怖。后來傷好了，卻因?yàn)樗幬锞壒?，傷疤永遠(yuǎn)不消。它像一個項(xiàng)圈，永恒銘刻在岳蓮樓身上，又因?yàn)樵诓弊由?，是他漂亮軀體上至為顯眼之處。

    少年時岳蓮樓常用衣物遮蓋，他并不喜歡這道疤痕。章漠身為江湖人，起初并不理解。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一道傷疤，就如自己身上也有傷疤一樣，那并不能說明什么。

    而在岳蓮樓看來，傷疤卻一直在提醒他：他曾被人戕害、遺棄，尸體一樣扔在暴雨的亂葬崗里。

    于是章漠遍尋天下金匠，為他打造了這樣一個項(xiàng)圈。

    項(xiàng)圈上的紅玉極為珍貴，是章漠母親留給他的一枚紅玉指環(huán)上的。母親讓章漠把指環(huán)贈給未來的妻子，章漠將那枚紅玉扣下，把指環(huán)融了，全部給了岳蓮樓。

    明夜堂里最看不慣岳蓮樓做派的是沈燈和阮不奇。兩人一見岳蓮樓敞開衣袍亂跑便立刻皺眉，阮不奇說不過岳蓮樓那條舌頭，總是抄起武器便打，沈燈懶得和岳蓮樓費(fèi)口舌功夫，只規(guī)勸章漠。章漠印象里不止一次聽沈燈語氣沉重地勸說：堂主，你太寵岳蓮樓了。

    章漠心想，有些偏愛，但不算夸張吧。

    他的辯白總會換來沈燈一聲長嘆。

    章漠自然知道岳蓮樓為何喜歡袒胸，他不是浪蕩無端，只是總?cè)滩蛔∫苏故绢i上金圈罷了。仿佛那是一個證明，證明他被人惦記著，被人喜歡著。而且，那是章漠給他的。

    兩人在修心堂頂上癡纏良久，岳蓮樓突發(fā)奇想：“咱們還沒在這幕天席地之處那個什么過?！?/br>
    章漠臉色一變：“你敢？”

    岳蓮樓笑道：“敢?！?/br>
    話音剛落，一枚飛鏢襲來，有人氣急敗壞踏水而來。岳蓮樓把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撥到腦后，拔出那枚飛鏢時陳霜也恰好抵達(dá)。

    陳霜怒道：“你剛要對堂主做什么？！”

    “堂主，我現(xiàn)在立刻殺了他吧?！痹郎彉菍φ履f，“陳霜壞得很，平時不聲不響，專愛看別人做那事，無恥至極。”

    陳霜見倆人站在一起，又說：“別碰堂主！”說完低頭，發(fā)現(xiàn)是章漠牽著岳蓮樓的手，登時尷尬極了，左右亂望，撓頭不止。

    陳霜是帶著靳岄一起回來的。他做了兩張木筏子，分別載著靳岄、夏侯信返回仙門。夏侯信等人已經(jīng)先行前往游君山所在之處，看城內(nèi)百姓安置情況，陳霜聽明夜堂的人說章漠去找岳蓮樓，便和靳岄一同出來尋這兩人。

    靳岄劃著筏子靠近，笑道：“和好了么？”

    有別人在場，章漠又恢復(fù)成了端整冷淡的明夜堂堂主。他跨上靳岄的筏子，和靳岄說話去了。岳蓮樓從水里撿起自己方才丟的蓮蓬給陳霜。陳霜吃了兩顆，皺眉道：“怎么一股泥味兒？”

    “說明新鮮?！痹郎彉巧炝藗€懶腰。陳霜這才發(fā)現(xiàn)他胸前和耳上劃傷，心中微驚。明夜堂的獨(dú)門內(nèi)功化春六變，岳蓮樓已是個中高手，即便如此也不免受傷，他想起當(dāng)日所見的滾滾浪濤，心有余悸。

    岳蓮樓見他發(fā)愣，直接拎著陳霜跳上靳岄的筏子。筏子吃不住四個人的重量，開始往下沉。章漠濃眉一蹙：“岳蓮樓！”

    岳蓮樓松了陳霜，換作抱起章漠，踏水而行，落回章漠原本劃的那艘船上。

    靳岄不禁贊嘆：“好漂亮的輕身功夫?！?/br>
    岳蓮樓根本不用木槳劃船，他一手?jǐn)堉履难皖^和章漠說話，船居然緩緩劃破水面往前行駛。

    靳岄十分羨慕，不禁想到賀蘭砜暈船、不通水性，而且也沒有此等高深內(nèi)功，心中不免遺憾。他轉(zhuǎn)頭看陳霜。陳霜：“對不住，這是曳步蓮的功力，我還練不到?！?/br>
    兩人只得慢慢劃船，跟在章漠和岳蓮樓之后往前去。

    忙亂一夜，次日仍是酷辣的大太陽。水往下退了一點(diǎn)兒，整座仙門依舊如同蒸籠，清理水面雜物的壯年大漢們無不汗流浹背，一日下來，幾乎個個被曬得脫皮。

    夏侯信愁得頭發(fā)又白了幾分。他只在面對靳岄時會流露憂慮之心：“城中生還者有數(shù)萬人，死傷近萬。仙門此次受創(chuàng)頗重，但如今更讓我憂心的是，我們沒有糧食?！?/br>
    這座山地勢較高，眾人雖然無性命之虞，但幾萬張口全都要吃飯。如今沈水下游所有城鎮(zhèn)全部受澇，根本無人可援助。他們只能往山里進(jìn)發(fā)。

    山中地形復(fù)雜，夏季野獸毒蟲甚多，已有幼兒老人被毒蟲叮咬殞命。夏侯信來找靳岄，是打算再啟程去一次游隸，懇求岑融幫忙。如今定山堰已經(jīng)開了，岑融想要的結(jié)果也已經(jīng)擺在眼前，他如今必須賑災(zāi)，否則結(jié)果不會盡如其意。

    夏侯信啟程的前一日，從浩浩蕩蕩的沈水上游駛來了幾艘船。

    是大瑀三皇子岑融派人給沈水下游受災(zāi)的百姓送來糧食。

    那送糧的正是游隸城的小官。“皇上已經(jīng)知道咱們沈水百姓受苦了！如今賑災(zāi)糧正在途中，三皇子岑融顧念百姓，夜不能寐，特讓我連夜啟程，把游隸糧倉里的糧食給大家伙兒帶來！不要怕，有三皇子在，咱們沈水這回一定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囟蛇^！”

    百姓感恩戴德，紛紛跪拜歡呼。

    靳岄和陳霜冷眼旁觀。夏侯信不愧是見慣了世面的人，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緊緊握住那小官的手，感激涕零：“三皇子英明！三皇子把咱們百姓放在心里，世上何曾見過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