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孫洋簽好名,接過箱子擱在玄關(guān)柜子上,走回廳里。那兒有一圈大沙發(fā),坐了四個人,孫洋在他們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繼續(xù)談?wù)撈饋?。其實并不是談?wù)?,而是孫洋單方面在說,李善斌聽見太陰六合、生門死門之類的字眼,想必是在說風(fēng)水。 保姆走回來關(guān)門,見李善斌杵在門口,眉毛一挑問:“你還在這兒干嘛?” “哦,這個我聽這位好像在講風(fēng)水是吧,不好意思聽入迷了,我也喜歡這個?!崩钌票笄榧敝拢S口胡說一通。他并沒有事先的周詳安排,想著見山開道,臨到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缺乏急智。如果不是有那么多外人在,他就直接往里闖了。 然而現(xiàn)在也只能退了吧,換個時間再溜進(jìn)來,或者半夜翻進(jìn)小區(qū)。心里這么琢磨著,李善斌腳下卻還是沒挪步子。保姆上前一步,示意他退出去。 “我能再聽兩句嗎?”李善斌說著,卻在抓緊時間打量屋里的格局布置。 那邊孫洋抬頭瞧了一眼,溫聲說道:“我正好在上個堪輿的小課,這行講緣分,不礙著你工作的話,真想聽幾句也沒關(guān)系。” “那我就站這里聽,不妨礙您講課的。” 李善斌往里走了一步,站在玄關(guān)的門墊上。房門一開始是虛掩著的,后來孫洋讓關(guān)上了,漏冷氣。誰能想到一個忙碌的快遞員居然有這么多空閑時間,一聽就是兩小時。孫洋其間往門口瞅看了好幾眼,但話是自己說出口的,也不方便趕人。 孫洋一個星期在正念慈悲中醫(yī)會館上一次課,但時不時的會在家里上幾回小課,能入廳堂的學(xué)員,都是富貴人。這次門口站了一個旁聽的快遞員,心里雖然膈應(yīng),傳出去也是美談。 等到近四點,孫洋給每人測了一卦,眾人連聲說準(zhǔn),這堂課也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李善斌搶先道了聲謝,開門出去,跨上座墊guntang的電動車,在小區(qū)里兜起了圈子。當(dāng)他又一次轉(zhuǎn)回到八號門前,門口的三輛車都已經(jīng)不見了。 李善斌按響門鈴,這次接通的是孫洋。李善斌說不好意思剛才那個快遞送錯了。 鐵門打開,李善斌又一次快步走到房門前。這一次他等了會兒門才打開,孫洋拿著快遞紙箱,指著快遞單說沒錯啊,從正念慈悲中醫(yī)會館轉(zhuǎn)來的對吧。 李善斌汗在冒血在沸,腦袋里轟隆隆地響,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不出錯,隨時都有可能張口結(jié)舌。 繼續(xù)說啊,他催促自己。 “其實,我是想請您,想跟您求一卦,我碰到事情了,大事情。我過不去了。” 孫洋的視線從紙箱移到面前的快遞員臉上,他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我算一卦收費(fèi)多少嗎?” 李善斌一把拽下背包甩到胸前,扯開拉鏈狠狠抓了一大把錢出來。 “我所有的錢都在這兒了,您看夠不夠?!?/br> 孫洋瞥了一眼,失笑說:“早十年前差不多,現(xiàn)在么……” 他搖搖頭,停下來,拉開旁邊柜子的抽屜,手往里面一探,伸出來的時候多了把刀。 李善斌心里一突,然后發(fā)現(xiàn)那是把沒開封的裁紙刀。 “今天這事兒有點意思,你這人也有點意思,我喜歡有意思,有意思就是緣分嘛。進(jìn)來吧。”孫洋說著,拿著快遞箱往客廳走。 李善斌換上保姆拿來的拖鞋,走到客廳,見孫洋正彎著腰用裁紙刀開箱。箱子打開,最上面一層塞了幾團(tuán)報紙。孫洋抬頭看了眼李善斌,讓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說說,遇上什么大事情了?”孫洋一邊拆著箱一邊問,意態(tài)悠閑。 李善斌眼見孫洋把箱子里的報紙團(tuán)取出來,這便是圖窮匕現(xiàn)的關(guān)頭!意識到這一點,他腦子里忽地一松,整個人冷卻下來。 “刀哥?!彼痪o不慢地說。 孫洋的動作陡然一頓。 他沒有立刻抬頭,而是先把手從箱子里慢慢縮回來。 這時他看向李善斌,拿手輕輕點了點他,和氣地笑:“原來朋友是來找我的?!?/br> 說話的時候,他緩緩坐到沙發(fā)上,雙手往茶幾上一擱,右手恰好蓋在裁紙刀上,手指輕撥,讓刀柄轉(zhuǎn)了個合適的方向。 “是啊,我這不是碰到事了嗎。”李善斌輕瞥那只蓋著刀的手,翻起眼看他,咧嘴笑了。豁出去之后,他進(jìn)入了徹底的輕松狀態(tài),仿佛沒有一點重量了。唯一牽引著他的信標(biāo),是時靈儀的魂魄。 是個狠人,孫洋想著,從前在道上打滾時都不曾見過幾個,能放得出這種氣場,都是在心性上有大覺悟的。他臉上的笑容更溫和了,手離開了刀,仿佛剛才真的只是碰巧夠著了,然后抓過紙箱,伸頭又瞧了眼。 “兩塊磚啊,我還真以為有好吃的凍貨哩。我這人啊,就好一口吃嘛?!?/br> “小劉,上好茶啊,咱們家今天到貴客啦?!彼嶂らT喊保姆。 那個紙箱里,廢報紙團(tuán)下面,兩塊紅磚上頭,還有另一件東西。孫洋伸手進(jìn)去,兩根手指把它夾了出來。 那是個印著“恭喜發(fā)財”的紅包。 紅包里顯然是裝了東西的,自然不可能是錢。孫洋的手指輕輕捻著紅包,卻不想馬上打開它。 “朋友,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孫洋看著對面男人的眼睛,慢慢地說。他要確保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能被這個不速之客聽清楚。 “我這個人好朋友,所以朋友也多,不管是官面上的,生意場上的,還是……”孫洋停了停,接著說,“還是江湖上的,有困難大家伸伸手,沒什么坎過不去的,對吧。” 孫洋在那里端著笑,李善斌的笑早收了。 “刀哥要不要給我算算。給你自己算算也成?!?/br> “我現(xiàn)在是本分人,叫我阿洋就好,我們這一行算不了自己喲,給你算,你把年月日時給我,我來排一個?!?/br> 茶一直沒端出來,卻從樓上下來一個穿著汗衫的紅臉膛漢子,叫了一聲老大,就往兩人對坐處走過來。 樓梯位置正在李善斌的背后,李善斌沒有回頭,肩聳了半分,背微微弓起來,眼睛盯住孫洋。 孫洋一邊朝那人招招手,一邊解釋:“沒事兒,我司機(jī)?!?/br> 那人從李善斌身側(cè)走過,站到孫洋旁邊。 “他擔(dān)心我嘛,知道我這人膽子小的。朋友,你這樣上門,我一個人坐在你對面,心里慌嘛。沒事兒,就讓他在旁邊照顧照顧我這個老頭子,咱們該聊聊該喝茶喝茶。小劉,茶呢?” 孫洋笑容不改,仿佛真是一個和氣怕事的無害人物。 “朋友,你現(xiàn)在坐在這里就是緣,緣是有前因后果的,我呢就準(zhǔn)備做個化緣的人。看起來我總歸是欠著你的因果了?!?/br> “化緣?來化緣的人是我?!崩钌票罄淅湔f。 孫洋一愣。 “朋友你這是……要錢?” 紅臉漢子“嗤”地笑了一聲,孫洋伸手沖他搖了搖,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卻比剛才更松弛了。 “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事兒,要錢容易?!睂O洋把茶幾下面的一個抽屜拉開,展示給李善斌看。那里面有一沓人民幣。 他敲了敲抽屜,卻沒把錢拿出來。 “你要是缺這點,我二話不說。但你包里裝的就差不多有這點了吧?!?/br> 李善斌的面色更冷。不知不覺之間,場面就往失控的那一側(cè)滑過去。要怎么辦,他沒有方寸,反有一股怒火在胸中燃起,他一拍茶幾,突地站了起來。 孫洋面皮一緊,旁邊的漢子身體前傾,做了一個威脅動作。李善斌沒管他們,挪了一步,彎下腰把抽屜里的錢拿出來,塞進(jìn)自己的包里。 孫洋正失笑,卻聽李善斌說:“這點錢,在我們那兒,夠買塊棺材板了?!?/br> 孫洋的表情終于冷下來。 李善斌咧開嘴,不是在笑,而是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他居高臨下瞧著孫洋。 “別緊張,刀哥,我是說,給我自己的棺材板。但光有棺材板,沒有底下的盒子,還裝不進(jìn)我去。這點,不夠!” 孫洋的臉冷了半晌,先前的笑又一點一點浮出來。 “我這個人講緣法,上門就是緣,任是哪一路的朋友,有困難了,把我的門敲開,抽屜里的錢隨便取,我結(jié)個善緣。但是再多呢,當(dāng)然也可以,你如果有一個因,該我來結(jié)這個果,沒有問題。沒有這個因呢,天下困難的人那么多,我也幫不過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李善斌沒說話,指了指孫洋一直捏在手里的紅包。 孫洋終于把紅包里的那張紙抽出來。他展開掃了一眼,輕輕噓了口氣,然后紙和紅包一起朝茶幾上一拋,背往沙發(fā)上一靠蹺起二郎腿問:“這就是你的因?” 紙輕飄飄落在幾上。這是一份字據(jù)的復(fù)印件,字跡顫抖潦草,底色上有一團(tuán)一團(tuán)灰黑的污漬——那原是血。 “這不是我的因,這是你的。你剛才也說了,你朋友多,但你現(xiàn)在的那些朋友,大概是希望你給他們解決麻煩,而不是添麻煩的吧。從前的事情一翻出來,很多朋友就不再是朋友了?!?/br> 孫洋沉吟不語,然后他把紙重新拿起來,皺著眉頭又看了一遍,這次看得比剛才的時間長。 “年紀(jì)大了記性真的不好,你給我說說,這東西,當(dāng)時是怎么回事來著?” 李善斌豎起右手尾指,比在孫洋面前。 “刀哥不會是要了我這根手指,才能想起來事情吧?!?/br> 孫洋重重嘆了口氣。 “年輕時候的孽債啊,到老了來還。”他沉痛地說,“要多少。” 李善斌把豎著的尾指晃了晃。 孫洋搖著頭,嘴里嘖嘖了好幾聲。他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似是下定了決心,把頭一點,說:“行吧。可我沒這么多現(xiàn)錢吶,那……去次銀行?就是這個點兒不知關(guān)了沒?!?/br> 他絮絮叨叨說著,想先穩(wěn)著李善斌。 李善斌看著他沒說話,那根手指還舉著。 孫洋咝咝倒抽了一口涼氣。 “朋友你這是……一千?” “也不能讓刀哥你算幾卦,看兩套房子,就掙回來吧?!?/br> 孫洋瞇起眼睛:“聽你這口氣,不光是求財來的?” 李善斌心中一懔,這半吊子風(fēng)水先生察言觀色,竟是看出了幾分緣由。 “錢能解決?!彼谅暬卮穑敖o你一天時間籌錢。拿了錢我給你原件?!?/br> “一天準(zhǔn)備一千萬現(xiàn)金?三天我都弄不來啊。” “你有明天一整天籌錢。不能再多?!崩钌票髷蒯斀罔F地說,“你準(zhǔn)備一輛車,錢放里面。” 孫洋點了支煙,走到陽臺上狠抽幾口,把剩下的一半碾滅,回到客廳里。 “張口要我一半家當(dāng),到時候你開了車直接跑,東西不給我,怎么辦?你想要錢,行!你想時間短,行!但是,你來我的地方!” 今天頭一次,孫洋的聲音里帶了鏗鏘的戾氣。 “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李善斌磨了磨牙,說:“想給我擺龍門陣?成啊,刀哥,豁不出去也掙不來錢。不過今天,我也不能真就帶這點買菜錢走吧,這樣咯,你領(lǐng)我去保險箱收個頭期?!?/br> 孫洋慢慢收攏眉頭,瞧著李善斌。 李善斌咧著嘴,帶著扭曲的笑,定定地看孫洋。他開始回想自己如何在浴缸里分尸,眼神中漸起血氣。 孫洋長吁一口氣,垂下眼睛,臉上泛起苦笑,領(lǐng)李善斌上樓。 “說起來,這事兒怎么是朋友你來呢,這張字據(jù),它可是有正主的啊。”他邊走邊問。 李善斌知道他在想什么,說:“你放心,拿了錢,這事兒就消了。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沒了物證,光靠人證扳不倒刀哥你的。再說,那兩個正主像是有膽子和刀哥作對的嗎,這就是我一個人的事?!?/br> “兩個正主?”孫洋疑惑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拍了拍腦袋。 “咳,看我這腦子。” 幾分鐘后,李善斌背著重了許多的包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