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顏歲愿臉色稍霽，卻又聽程藏之說：“這一看就是給人就寢的地方，我看時(shí)辰也不早了，不如我遂了你的愿。”

    “……”

    顏歲愿氣息幾度起伏，程藏之難道不知自己何樣處境？他不信對(duì)方不知。卻只能咽下質(zhì)問，幾番斟酌言辭，說：“程藏之，你知道請君自重幾個(gè)字怎么寫嗎？”

    “這個(gè)，我不但會(huì)，而且還很擅長?！背滩刂疂M面從容，胸有成竹，“不信我寫給你看！”

    顏歲愿并未阻止他，總之能跳過適才的話題，就令他心滿意足。

    一股幽冷松竹清香，程藏之行至顏歲愿身側(cè)。拿起他先前用的毫筆，沾滿墨汁，起筆之勢有青山凸起的壯闊，運(yùn)筆之間有河海奔流的波瀾。

    紙上赫然三字——顏歲愿。

    “你看，”程藏之用筆桿點(diǎn)點(diǎn)筆走龍蛇的行書，“我的自重所在?！?/br>
    顏歲愿垂首，不言。再如何巧言令辭，都敵不過此人的固執(zhí)。

    沉默不言些許，顏歲愿執(zhí)程藏之之手，在程藏之驚詫錯(cuò)愕的神色之中，起筆運(yùn)字。

    ——過而憚改，何不止矣。

    寫罷，顏歲愿放開掌間滾熱，卻覺心力抽竭。

    指背覆熱，程藏之攥緊他的手，“顏歲愿，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改寫。我的心意，由我書寫，不由你。你受或不受，我之心意，鑿刻在心，經(jīng)久不風(fēng)化。于你的心意就是屬于你的，它的存在比天下謠諑更猛烈，比眾望所歸的人心更堅(jiān)定?！?/br>
    “今夜，我既來了，就不懼任何鉗制威脅。也不怕來日，因你萬劫不復(fù)?！?/br>
    殿中本是齋戒之地，時(shí)常盈滿線香，一聞便知佛祖無處不在。

    玩世不恭的人，說起誓以皦日起來，卻意外比千金一諾的君子還要入骨三分。

    顏歲愿忽然之間了悟，為何世人皆說浪子回頭金不換。

    “我……明白了?！?/br>
    青年的音聲異?？侦`，曠古難聞。

    程藏之仿佛耳畔傳來滄海桑田變遷之聲，這是他第一次得到回應(yīng)。卻是令他不解深意，但，他卻又不敢開口問。

    他想問，顏歲愿你這句明白了，究竟明白了什么？是敷衍了事的明白？是明知心意拒絕的明白？還是記在心間的明白？

    “你……若是真的明白，就好?！背滩刂暽忠姿椋安皇俏蚁氲拿靼?，也……無妨?！?/br>
    顏歲愿側(cè)首，久靜，才道：“兗州上報(bào)鎖龍井倒涌洪水，致使半城百姓受洪澇之災(zāi)一事，你也知道了吧。”不等程藏之回答，他便單刀直入道：“你不必?cái)嚭瓦M(jìn)此事，此事，我會(huì)向皇上請命，親自定兗州之亂，以及流言。”

    程藏之猝不及防笑出聲，“不可能，兗州，我非去不可?！?/br>
    顏歲愿轉(zhuǎn)首直視他，“程藏之，你等我從兗州回來。只要你在青京等我，我一定告訴你一個(gè)明確的答案?！?/br>
    “你拿應(yīng)不應(yīng)我一事威脅我？”程藏之目光滲出月色薄涼，“當(dāng)日在金州城外客棧，我便同你說過，我們之間，只有情，其他的一概不準(zhǔn)摻雜。我如當(dāng)日，不改初心。”

    “我知你所憂，兗州流傳了許多年的傳說，說鎖龍井見邪龍?zhí)熳颖銜?huì)逆涌。我若是去了，正好趕上逆涌的異象，便是謀反逆賊。屆時(shí)，天下人人誅之?！?/br>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自尋死路？”

    “我不信什么鎖龍井逆涌，也不信天定之命。若真如此，我便將鎖龍井挖開，讓天下人好好看看，一口破井能拘什么邪龍，只怕就是幾條蚯蚓?！?/br>
    “……”顏歲愿一時(shí)無言，挖開鎖龍井，他倒是別出心裁的想法，“程節(jié)度使，果然過人。”

    程藏之眉目明朗起來，顯得有些得意，“我還有更大膽的想法，只是，需要顏尚書配合?！?/br>
    “……”顏歲愿木著臉，“不必想了，我不配合。”

    又被拒絕了。

    宇內(nèi)三更鼓敲響，月色朦朧，時(shí)辰如箭鏃飛逝。

    顏歲愿與程藏之仍舊對(duì)峙著，一如金州之夜。只是稍有不同，二人各自踞坐書案兩頭。

    右側(cè)的程藏之向前挪動(dòng)，便見前方的顏歲愿移來一盞玉枝燈。借著明晃晃的燈焰，程藏之見一張忽明忽暗的冠玉容顏。

    唇角微微向上拉斜，顏歲愿似笑非笑地說：“程節(jié)度使，本官近來清閑，有的是精力跟程節(jié)度使干耗?！?/br>
    程藏之抽抽嘴角，老實(shí)坐回案頭，道：“顏尚書還是忙碌的時(shí)候好，至少我還能獻(xiàn)獻(xiàn)殷勤，偷香竊玉?！?/br>
    “……”

    顏歲愿聚眸看他一眼，而后側(cè)首望向雕花軒窗。一線窗欞之上淡月如蟬翼，寧靜悠遠(yuǎn)。他望月低聲道：“程節(jié)度使上次不是在刑部牢獄之中抱怨，說本官寧愿看尸體也不看星星月亮。本官難得清閑，便遂程節(jié)度使所愿?！?/br>
    “……”程藏之頓口無言，哭笑不得。倒是只能怨懟自己給了他好借口。他不氣餒，發(fā)揚(yáng)自己堅(jiān)韌不拔的精神，說：“歲愿，你為什么如此怕我親近？”

    顏歲愿閉口不言，也不予他半個(gè)眼神。

    程藏之仍在絮絮叨叨，“圣人們不都說，食色人之性也。你何必如此畏口慎事，你若是實(shí)在不了解，可以先看看避火圖之類。若還是忌諱難言……我再想想辦法?！?/br>
    “……”顏歲愿無言可答，卻凝眸端量著他，許久才道：“程大人，扭直作曲本就是一件強(qiáng)人所愿之事?！焙眍^微微滯停，“程大人能有什么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