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念及此，新臣們著實(shí)揪心不已。顏尚書素來性直如弦，倘若新帝仍舊癡迷不悟非要與其糾纏，只怕是盧龍與顏氏又要掀起風(fēng)雨。

    說不得，說不得，新臣們不約而同的打算好主意，齊齊做癡聾的癱子。

    正在眾臣斂容息氣之際，丹階之上的帝王，山河飾袞服冕旒輕晃蕩，忽然站立。

    程藏之目光直落殿中衣紫佩飾金魚的顏歲愿，對方眉睫垂落，似綿綿遠(yuǎn)山一線翠墨。他看著顏歲愿靜默神情，不驚不辱。喉口欲要出的言辭一頓，便是上殿前豪飲一壺烈酒，他也仍不敢問——你究竟喜不喜歡我。

    “顏愛卿，盧龍駐軍主帥世代出自顏氏，今朝也便交至你手中罷?！?/br>
    新臣們一愣，那安承柄率部都是收繳回軍權(quán)，怎么到盧龍這里就放權(quán)了？知情人皆知，新帝滿族俱滅便是因前任中寧軍主帥顏庭所謀。今時(shí)，新帝此舉實(shí)在令新臣們摸不著頭腦。

    “臣，愧不敢受。臣一族因軍中爭權(quán)飽受苦害，由此可見軍權(quán)唯有交至君王之手方安。請陛下三思?！?/br>
    顏歲愿竟也是拒絕了。

    程藏之頓默許久，又道：“宰相一職尚缺——”

    “臣資歷尚淺，身負(fù)盧龍駐軍之罪，不敢受?！?/br>
    顏歲愿竟是拒絕了出將入相的好機(jī)會？！新臣們不由得多瞟了這位前朝尚書幾眼，若玉刻的人物，長眉云鬢氣度雅然。就是心純過直，不知好賴，白白錯(cuò)過了千古流芳的機(jī)會。

    正在新臣們腹誹不止時(shí)，程藏之卻是眸色含笑，他聲徹大殿，“愛卿，既不要出將入相，封王如何？”

    “封號，思如何？”

    新帝徑自言語，定下世襲思王一爵位。

    待群臣反應(yīng)過來時(shí)，才憶起史書之上曾記載一位思王，又稱為陳思王。新朝這位思王，顯然是程思王。

    想通其中寓意，眾臣紛紛屏息凝神瞄了眼尚還隱忍不發(fā)的顏歲愿，都等著下一場風(fēng)暴。

    “至于封地，”帝王于萬歲殿之上，緩緩張開雙臂，坦蕩胸懷，“此處可喜歡？”

    ——我這個(gè)人，也困不住你嗎？

    ——我已經(jīng)被囚困十年了，你想做我余生的牢籠嗎？

    即便我是你放在心上卻不喜歡的人，即便你是因?yàn)轭伿献迦说睦⒕?，即便你要?dú)w復(fù)封王拜侯的人生，我也要做困守你一生的封地。不惜所有，不悔此生。

    顏歲愿素知程藏之不內(nèi)斂自重，近乎厚顏九尺，卻也未想到今日之景。而程藏之為何會公然至此，他亦然明了——情之所至，萬般憂悸，唯有一個(gè)確鑿不移的答案才能安心。

    九天閶闔，豁然長風(fēng)襲來。眾臣迷眼之際，有嘆息聲隨風(fēng)而散，盡是無可奈何卻又摻雜妥協(xié)。

    逆融融旭光，憑風(fēng)揚(yáng)首見程藏之雙目含笑，眸底卻盡是憂懼。顏歲愿三振寬且長的衣袖，雙臂抬起，躬身俯首道：“臣，甚為喜歡?！?/br>
    程藏之，要的不過是一句喜歡。他怎么會不愿給他呢。

    程藏之滿腹壯膽的酒此時(shí)才熱烈起來，卻是從心頭發(fā)熱燃至眸眶。顏歲愿這句喜歡，他不敢問太久了。問這句喜歡的時(shí)候，仿若崇山將崩，長河將涸，瓊曇一剎間將凋萎。又如似捧心待碎，胸腔一劫若洗。

    幸而他百歲之愿的人，愿意定他山河與不安之心。

    殿中青年身后無盡來日熹微，群臣幻想風(fēng)暴化為烏有，風(fēng)光無限好。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年年月似同般圓?？蓞s只有碌碌人世知曉，世間一草一木朝夕間不復(fù)昨日。

    內(nèi)閣議事的諸位大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言，上座的赤黑龍袍帝王神態(tài)含怒。

    皆因表奏臣服的各道節(jié)度使提出要求——與國君結(jié)姻親之好。偏偏，新君心不在此。誰人敢言，便不是去字，而是去死二字。

    內(nèi)侍匆匆將整頓盧龍軍務(wù)的思王請歸，才使得眾臣得以獲生。

    顏歲愿揮手撤下殿中侍廬者，走向盤龍環(huán)繞椅中的帝王。

    程藏之一見著紫的人影，當(dāng)即動動眉眼，“你的事忙完了？”

    聽他語氣中頗有不滿，顏歲愿倒是輕笑聲，“陛下這是為府兵制革新一事難住了？”

    “先賢之法甚多，左不過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來用。”程藏之起身迎上顏歲愿，將人抵靠案前抱著，“淮南、荊南要往我這塞人，你怎么看？”

    程藏之挑起顏歲愿下頜，目光伏低，意味難明。顏歲愿與他相視一息，緩緩垂睫，“若是貌不至禍國，可準(zhǔn)。”

    “……”程藏之啞口許久，才道：“晚了，已經(jīng)有個(gè)可以惑君的人了?！?/br>
    言罷，俯首欺面去，卻被顏歲愿偏首避開。

    “別轉(zhuǎn)移話題。”顏歲愿拉下他的手，神情冷靜，“儲君一事，你避不開。”

    程藏之哀嘆一聲，朝臣們那里插諢打科容易，他的思王這里是半分都蒙混不得。

    “怎么，你還真打算讓我立個(gè)男后出來？我倒是不介意，就是舍不得你困在后宮?！?/br>
    否則，他當(dāng)初也不必封個(gè)萬人之上的思王。

    顏歲愿抬眸定睛看程藏之，郁郁嘆息，“少胡言亂語?！?/br>
    程藏之埋首他頸窩，思索半晌，才道：“讓于立改姓吧，日后就叫程立雪。讓于振祖墳冒次青煙，也算我欠他的?！?/br>
    聞言，顏歲愿情緒難明的發(fā)聲，“抬頭?！?/br>
    程藏之淡笑，顏歲愿只怕是不贊同此舉。他抬起頭，等著顏歲愿的長篇后文。顏歲愿卻是遲遲不言，兩人對視著，忽然間顏歲愿動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