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131節(jié)
此次平叛,自兵進蒲城之后,這二人都是在軍中的,只是一直被“保護”著,未得召見,直到今日。堂間很靜,衛(wèi)士都看守在外邊,可是兩人都老實地坐著,即便已被晾了許久。 終于,還是薛懷讓沒能忍住,語氣稍顯暴躁道:“天子此番召我二人,竟為何事?” 兩人心里都懸著石頭,不過情況又有所不同,侯章若是聰明厚臉皮,還有得強辯,保住性命的可能性高一些。薛懷讓則不然,他在同州的所作所為,就差捅破一張窗紙了,與李守貞牽扯最深,且對朝廷的詔令多有違逆。最重要的,與劉承祐有過節(jié)。 薛懷讓明顯是說給侯章聽的,佝著身體的侯章也有了反應,抬眼給他一個眼神,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聽說今日,殺了不少人。禁軍,還有河中叛軍的一些將校?!?/br> 侯章,顯然是做了點準備的。 聞言,薛懷讓表情果然變了,褪去了不少血色,一張丑臉極不協(xié)調(diào)地擰在一塊兒,憂慮道:“候兄,你說小皇帝不會真殺了我們吧?” 侯章似乎放聰明了不少,又或是受人指點,瞥薛懷讓一眼,冷冷道:“你還敢口出不遜?” 面色一滯,薛懷讓的腰背朝下駝了些,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們可是一方節(jié)度!” “李守貞已經(jīng)被滅了滿門!”侯章語氣生硬,不過瞳孔之中,也是憂慮不減。 “我們又沒造反……”薛懷讓語調(diào)中明顯底氣不足。 侯章有些不耐了,直接看著他,說道:“薛兄,還是想想,如何祈求天子的饒恕,求得一條性命吧。畢竟我等如今,一門的生死,都在天子的一念之間!” 言罷,又是一陣沉默。 過了許久,在二者心越發(fā)往下沉之時,劉承祐終于現(xiàn)身了,大步流星,直向堂案。 “臣薛懷讓(侯章)拜見陛下!” “二位,何故行此大禮?。俊睊咧鴰缀跷弩w投地的兩個節(jié)度,劉承祐淡淡地問道。 “許久未曾覲見陛下,自當禮重!”侯章道。 前次在洛陽覲見的時候,侯章可沒有這么恭敬。 “平身吧!”擺了下手,劉承祐讓二者起身回話。 兩人很是拘束,尤其是薛懷讓,哪有方才的粗驁,根本不敢直視劉承祐的眼睛,話都有些不會說了。 在他肥胖的身軀上轉(zhuǎn)悠了兩圈:“不過一年多的功夫,薛使君便福態(tài)至此,想來在同州,日子很是舒適吧……” 第89章 破財贖罪 下意識地在大肚腩上撫了一圈,薛懷讓努力地做出一個難看的卑敬笑容,答道:“全賴陛下恩典。” “誒……朕對薛使君,可沒有什么恩典。要有,也先帝的恩澤!”劉承祐擺擺手,不待薛懷讓回話,口風一轉(zhuǎn),語帶鋒芒:“相較之下,薛使君受李守貞的恩惠,要更多吧!” 聽劉承祐這么說,薛懷讓臉刷地一下變了,頰生燥熱,而感微涼,卻是冷汗迭出。顧不得許多,直接起身跪倒:“陛下恕罪啊。都是李守貞欲知臣貪財,遣人使禮,想要收買于我。臣一時貪欲蒙心,才與其有所交往,但臣絕無謀反之意。叛起之時,臣亦帥同州之眾,以抗叛賊……” 薛懷讓估計是將他為數(shù)不多的口才都給用出來了,說出這番話,想來廢了不少腦細胞。 見他這副表現(xiàn),劉承祐微哂,以一種“好奇”的口吻說道:“還記得去歲之時,薛使君當面,是何等的豪壯意氣,其志不屈。怎么而今,如此謹小慎微,謙恭有禮,卻令朕另眼相看,不甚適應吶……” 薛懷讓表情一滯,他雖是莽夫,卻也能聽出劉承祐話里的那股子不對勁的味道。面紅耳赤地,支吾道:“臣,臣……” “朕這雙眼睛,不說明察秋毫,卻也自認清明,同州的前后狀況,也算心知肚明。薛使君于此巧言猾辯,莫不以朕可欺?” 薛懷讓心頭懸著的那顆石頭愈加沉重了,低著頭,臉色陰晴變化了一番,猛地抬首,直視劉承祐,抱拳大聲道:“陛下如欲以前事治罪,即斬臣,不敢有怨言。” 卻是薛懷讓受不了劉承祐這陰一句陽一句的,這一番發(fā)泄,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感覺。劉承祐只稍微訝異了下,隨即瞟著他,分明從這武夫眼中看出了緊張與慌亂。 輕點頭的動作,使得薛懷讓腰背眼見著下沉了不少。見狀,朝其露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冷淡笑容,劉承祐突然看向另外一側的侯章,掃了眼他的穿著:“侯使君這身衣裳,卻是分外精美華麗!” 侯章一愣,卻是干脆地拜倒:“臣有罪,請陛下治罪!” 他卻是早有打算,不管天子說什么,只管請罪便是,態(tài)度恭敬得不得了了。得益于薛懷讓表現(xiàn)的襯托,至少從場面上看起來,他侯使君認錯悔罪的態(tài)度要良好得多。 埋著頭,感受著劉承祐審量的目光的同時,侯章心頭不住地嘀咕著:趙兄,信你之言,此番我可是將一家人的性命都賭上了…… 左右掃視了兩人一會兒,劉承祐展顏,身體輕輕后靠,整個人松弛下來,說道:“二卿也別跪著了,起來回話!” 十分明顯地感受到劉承祐語氣的變化,低著頭的兩個人不由偏頭對視了眼,都稍顯無所適從,不過迅速地起身,仍舊拘謹?shù)睾蛟谙逻叀?/br> 天子的捉摸不定,氣氛的突然變化,顯然讓兩人很不適應。 表情慢慢恢復了平和,劉承祐慢條斯理地說道:“聽聞這一年多來,在華同二州,二位可是財運廣聚,富貴盈門,良田連阡陌,腰纏十萬緡啊……” 見二者面露懵狀,劉承祐問:“怎么,朕所聞者,有什么不對嗎?” 實在摸不準劉承祐的究竟是什么打算,沉默了一會兒,薛懷讓忍不住道:“沒……沒那么多!” 面對薛懷讓這番“實誠”的回答,劉承祐卻已沒了同二人拉扯的心思了,起身,晃悠至二人近前,淡淡地道:“契丹主趁國有內(nèi)叛,舉兵南寇,侵入河北,襲擾州縣,掠我子民。邊事告急,匱于錢糧,然此番平叛,朝廷帑藏靡費一空。朕近日,為籌措北濟錢糧,可是分外頭疼……” 天子這番暗示,幾乎是明示了,可是薛懷讓與侯章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是侯章,腦袋還沒徹底被肥油塞滿,率先主動道:“臣愿獻家財五千緡,支援朝廷北御胡寇!” 這下,薛懷讓也反應過來了,緊跟著說:“臣也一樣?” 見狀,劉承祐立刻一揚手:“此事不可,傳入愚昧之人耳中,還當朕占奪臣子家財!” 侯章似乎變聰明了些,立刻彎著腰答道:“這是臣主動奉獻,以報陛下與朝廷,為邊備政治,為北疆將士盡一份心力?!?/br> “臣也是?!?/br> 劉承祐慢慢地點了一下頭,眼神有些玩味,看著二人,嘴角掠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冷淡弧度。 堂間氣氛,怪異之中透著點尷尬。沉默了一會兒,侯章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咬牙,再稟道:“臣愿獻一萬緡錢?!?/br> 薛懷讓意外地看了看侯章,又瞧了瞧劉承祐,面上流露出rou疼之色:“臣一樣?!?/br> “一萬緡?”劉承祐又慢慢地走回案后,坐下,似作感慨:“看來,二卿確是家財豐盈?。 ?/br> 劉承祐說此話語氣,似乎還在暗示些什么。 “……” 無聲的的壓迫,硬是逼得二人將進獻之資提到五萬緡并糧米萬斛,劉承祐方才放過了二人。頗不好意地道:“二卿出家財,以濟國困,縱杯水車薪,亦顯丹心赤誠。對朕與朝廷的忠誠,朕看到了,朕也相信,前番二卿是受叛賊李守貞的迷惑!” “陛下英明!” 頓了一下,劉承祐方才道出,對二人真正的處置:“此番,二位想必受了不小的驚嚇。人生一世,無非名利二字,二位從戎幾十年,累有今日。這樣,朕于西京各賜你們一棟美宅,你們可舉家遷居,購些田畝,置些產(chǎn)業(yè),今后,便在西京養(yǎng)尊處優(yōu),含飴弄孫,安度晚年吧……” 此言落,兩個人的表情同時變了,雙目之中,分明透著怒氣與不甘。 “怎么,有什么意見?有意見,盡可提!”見二者面露苦意,劉承祐大氣道。 “謝陛下!”都到這個地步了,兩人還能有什么意見,有點渾渾噩噩地,應了下來。 告退而出之時,兩個人仍有些沒反應過來,腳步都有些虛浮。命是保住了,勛爵也沒被剝奪,但兩個人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在這個時代,沒了權力,尤其是軍權,縱有萬貫家財,那也是任人宰割的魚rou。勛爵,那是什么臭魚爛蝦,看西京的那些人,被史弘肇整治得有多慘,而他倆,也要加入其行列中了。 “小皇帝太狠了,那么多錢糧,都夠發(fā)一波軍餉了!”薛懷讓忍不住抱怨道。同州是個窮地方,他那么努力地聚斂錢糧,也就那點家財,從來不容易,此番一下子被劉承祐榨了個七八,心頭直滴血。 “保住了性命,也是僥幸!”侯章表情也不好看,只是稍微看得開些:“還是被天子嚇住了,他好像沒有殺我們的意思?!?/br> 跟著嘆了口氣,薛懷讓很快破口大罵:“都怪李守貞那匹夫,他若當前,某家定要將他頭給擰下來……” “薛兄,天子剝了我二人權柄,今后到洛陽那地方,我們得互相扶持啊。”侯章興致缺缺,拖著步子走著,朝薛懷讓抱了個拳。 “那是自然?!毖炎尰氐?。 同歷此劫,兩個人的關系明顯親近了些。 “侯兄,你家郎君多少歲了?”薛懷讓突然問道。 侯章扭頭,疑惑對著他。 薛懷讓說:“我有一女,年已十七,尚未許人……” 很快,這對難兄難弟,便商量起兒女的婚事。深秋已至,天氣漸寒,只能報團取暖。 第90章 關右節(jié)度 中秋節(jié)前幾日的時間里,劉承祐顯然更加忙碌了。畢竟破城平叛之前,基本只需要cao心如何克敵制勝。城既下,賊既滅,善后事宜牽扯了劉承祐態(tài)度的精力。 安民,犒軍,處置叛逆不法,嚴肅軍紀,整治佛寺,敦促秋收,甚至東京的奏章也來得勤了多了…… 一系列的軍政之務,讓劉承祐有些應接不暇,身心俱疲。當然,他也已習慣了,有很長時間,他沒有放松過了。 十四上午,接見河中地方鄉(xiāng)老豪望,以示“親民”。下午,對應詔而來的河中、解、絳、華、同治下州縣官進行了一次勸農(nóng)組織動員演講,第一次正式提出朝廷“寬刑簡政”的施政方針。并且,逮了幾名在地方惡行昭彰的縣官、鎮(zhèn)將,即刑處置以懾之。 傍晚時分,河中府衙中,劉承祐設一小宴,為奔行數(shù)百里,匆匆應詔而來的關右諸節(jié)度。 此前,城破之后,劉承祐遣使飛騎召諸節(jié)度與會,欲同度中秋,時間很緊,但天子近在河中,挾平叛滅賊之勢,弗敢拒。 事實上,在河中關右節(jié)度已有一大半,京兆、陜、華、同、耀、邠,再加個王晏。劉承祐真正相召的,是鳳翔王峻、涇原史匡懿、鄜州張彥超以及延州高允權,這四名未參與此次平叛的方鎮(zhèn)。 遠近相差雖有異,幾百里的距離,也足夠彼輩趕到了。但是,最遠的高允權都從延州日夜兼程,緊趕至河中,鳳翔的王峻,卻姍姍未至。 堂間,燈火通明,君臣在列。席間,觥籌交錯,交杯換盞,氣氛在一片祥和之中。 “勞諸卿不辭辛苦,逾數(shù)百里山水來覲,卻是朕的過失。謹以此杯,向三位賠罪?!眲⒊械v面部肌rou難得地柔和了些,語氣中帶著點歉意,對史匡懿、張彥超以及高允權道。 “陛下登極繼業(yè),臣等未及進京謁見,已是分外遺憾。此番覲見,得以御前叩拜,面睹圣顏,一解臣心中敬幕之情……”彰義節(jié)度史匡懿很給劉承祐面子,出言答道。 雖然知道史匡懿是在恭維自己,但劉承祐這心里,還是感到十分舒暢。自立國之始,史匡懿便對劉家抱有極大的“好感”,送款獻誠勸進,不管最初究竟是抱有什么樣的想法,隨著大漢問鼎中原,并且慢慢地坐住了江山,史匡懿這國家功忠之臣的名頭也越發(fā)坐實了,對朝廷也一向恭順。進貢不曾少,奉詔出兵也不拖延。 故,哪怕這是劉承祐第一次見史匡懿,就沖著前事,極具好感。方鎮(zhèn)之中有此類者,劉承祐不可能不重視褒勉。 “山西不寧久矣,敵國異族窺伺在側。關山路遠,諸卿擔御邊護民之重責,輕易不得脫離職守之地,也是可以理解的?!眲⒊械v說了句場面話。 在史匡懿身邊,是一名面像清癯的老者,臉色沉凝,似乎隱含著些許陰騭之意,一副不好惹的樣子。淺酌一口酒,露出一道并不怎么熱情的笑容:“陛下大度寬懷,如此體諒臣下,實令臣等感佩不已。” 說話的,正是鄜州保大節(jié)度使張彥超。簡單地介紹下此人的情況,后唐的開國將校,后唐明宗李嗣源的養(yǎng)子,曾以騎校事莊宗李存勖。早年與石敬瑭不合,后晉建立后,直接投降了契丹,被拜為云州節(jié)度使。 契丹南下滅晉之時,帥部下從征,禍亂河北,頗有“功績”。耶律德光入汴,后被授晉昌軍(如今的永興軍)節(jié)度使,劉知遠進取中原時,見契丹勢不妙,飛表輸誠,后被移鎮(zhèn)鄜州,一直至此。 這個人平素比較陰沉,待下刻薄寡恩,粗有勇力,能才普通…… 從其履歷,劉承祐心中當然看不上這個人,甚至有些厭惡,因為他從這張彥超身上,似乎看到了點自己的“影子”。 對其所說,劉承祐的耳朵直接過濾掉,恭維都還擺譜端著點架子。不過面上,還得做出一副大方的樣子,勉慰幾句。 目光自張彥超身上挪開,注視著延州節(jié)度高允權。高允權正當壯年,年富力強,眉目粗獷,行為粗野,酒大口喝,rou大塊吃,不過那雙眼睛中,卻時不時地閃過精明之色。 與其他人不同,高允權在延州,屬于地頭蛇,州內(nèi)豪強。其祖父在梁、唐之際,就當過延州的節(jié)度使。后雖中落,但高氏在延州素有些名氣。而高允權,也是在契丹滅晉之時,趁勢而起。 當時延州節(jié)度為周密,表面上的情況是,州兵亂,攻周密,不下,亂兵無帥,也無敢為帥者,然后有人喊了句“取高家西宅郎君為帥可也”。然后稀里糊涂受眾擁戴,與周密相抗,拉鋸數(shù)日,恰逢劉知遠稱帝,使者西來招撫河西,高允權反應賊快,立刻遣延州支使奉表太原,不待中原大局定,那周密便棄城逃了,高氏遂據(jù)有延州。